第十三章 今夜無眠
1993年,改革春風已經從海邊刮到了哈爾濱的街頭巷尾。改革的種子通過廣播,播散在每一塊冰封已久的黑土地上。
生活在哈爾濱這座城市的人們,精神面貌也在悄然間發生著變化。下崗的工人們經過一年的迷茫,逐漸找到了新的生活希望,各自開辟著新的生路,做保潔、做生意、開店……人們又為了生活折騰起來了。而那些原本就愛折騰的人,也沒有停下腳步,他們絞盡腦汁思索著發家致富、改變命運的法子。
此時,坐在小商鋪里望著一對BP機發愁的嚴森林就是其中一個。
嚴森林和佟英在服裝店賺了一筆錢后,嚴森林就進了一批BP機,本以為這么緊俏的新玩意兒,肯定會被搶購一空,可事與愿違,哈爾濱此時還沒形成用BP機聯絡的習慣,一批五十個機子全部砸在了手里,一個也沒賣出去。
嚴森林正臥在鋪子里灰頭土臉地想法子,他的大哥大忽然響了,嚴森林心煩地接了起來,隨即,他臉色一變,不知對方在電話里說了什么,他捧著電話“噌”的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佟英一進門,正瞧見嚴森林又是哭又是笑地用粵語頻頻應著。還未等佟英上前詢問,嚴森林就掛斷電話,欣喜若狂地沖過來,一把抱起佟英。
“媳婦,咱們的樓活了!”
嚴振華倒滿酒杯起身敬酒,他把第一杯一飲而盡,感慨道:“今天是我和冰河的好日子,我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這一路謝謝大姑和姑父,一直幫襯著我。日后,我進了體工隊了,咱家的日子會一日比一日好。”
嚴紅激動得直抹眼淚:“有出息就好,姑沒白疼你。”
嚴振華又倒上了第二杯酒,隨即又給李冰河的杯里也倒滿了酒,兩人走到曲教練跟前,深深鞠了一躬:“這第二杯,我和冰河敬曲教練,我來到哈爾濱沒多久,就一直是您帶著我們,把我們從業余體校帶到了專業體校,現在又把我們帶進了體工隊,謝謝您!”
曲教練感慨地看著這兩個一路跟著自己成長起來的孩子,感慨萬千:“你們謝我應該,但更應該謝你們自己,是你們自己爭氣、有毅力、不服輸,才讓我看到了希望。到了體工隊,那就是拼真本事了,你們以后去參加比賽,代表的就是哈爾濱,就是黑龍江,要更拼才行。”
嚴振華和李冰河齊齊保證:“您放心!”
喝過一巡酒,大家紛紛坐回座位,開始大快朵頤。眾人吃得正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門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哭腔叫著門。
“姐,開門啊!開門!”
嚴紅一耳朵就聽出來是嚴森林的聲音,心里“咯噔”一下,以為嚴森林又惹了事,趕緊大步跑去開門,沒料到門剛一打開,嚴森林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一把抱住嚴紅,泣不成聲。
嚴紅嚇了一大跳,心急火燎地推開他,質問:“祖宗,你又闖啥禍了!”
嚴森林又哭又笑,順下一口氣,哽咽道:“姐!我,我深圳的房地產項目,活了。”
眾人愣在原地,一時間聽不懂嚴森林的前言不搭后語,嚴森林抹了一把鼻涕,激動地解釋道:“姐,我之前投資的房地產項目,全部回春了,我的錢,我所有投資的錢,全回來了!現在政府的政策利好,所有的本都回來了,而且,不但回了本,我們還賺了特別特別多錢!”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一時讓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此時,“啪”的一聲,不遠處,夜空中,一串煙火升上天空,綻放開來,無比絢爛,一下又一下,映得半邊天絢麗多姿。
嚴紅剛從巨大的喜悅中晃回神來,拉著嚴振華興奮道:“打電話!趕緊的,森林,振華,把這好消息告訴我哥啊!”
一旁,聽了個大概的唐劍也跟著高興起來,可這高興里頭又有一層抹不去的酸澀。于是,嚴義國掛斷電話后,爺兒倆拿出一瓶白酒,喝了起來。
深夜的雪鄉里,微醺的嚴義國望著窗外無垠的潔白雪山,忍不住感慨:“唐劍啊,這個人啊,只要心里有路,一定不會走偏的,對不對?”
唐劍迷迷糊糊地應著:“對……對……”
“振華出來了,森林也好起來了!那你呢?”
“老師,其實我想好了,我還是喜歡體育,喜歡冰雪,哪怕不能成為運動員,也不想離開這個行當。”
“那你想去哪兒?”
“北京不是今年要申奧嗎?我有個親戚在北京開了個體育器械的店子,我過去幫幫忙!”
“北京要申奧?奧運會要開到咱國家來了?”
“對,今年啊,我們要申辦2000年的夏季奧運會。”
“奧運會,真好啊,如果真能在北京舉辦一次奧運會,那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去看看?”
嚴義國說完,無限憧憬地望著遠方,耳邊是唐劍充滿醉意的聲音。
唐劍說:“能,肯定能。”
此時,夜空之上,一輪明月照兩鄉。
這日,萬眾期待的第十七屆冬奧會如期在利勒哈默爾舉辦,吸引了全世界冰雪運動員的目光,在哈爾濱體工隊的會議室里,也有一群訓練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運動員,正目不轉睛盯著小小電視機上的直播畫面。隨著陳露的分數顯示在電視屏幕上,小小的會議室里爆發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
直到直播結束,眾人還久久不能平靜,馬總教練走到臺前,熱淚盈眶:“十四年了,從第一次參加冬奧會到現在,這是我們中國花滑人在奧運會的第一枚獎牌。以前啊,覺得只有那些老外才能得獎,可咱們憑什么不行,我們也生在冰天下,長在雪地里,我們也能摘金奪銀,對不對!
運動員們齊聲應道:“對!”
馬總教練抹了抹眼睛,平復片刻:“其實,今天,我還有一個消息要宣布。”
眾人正期待著,只見坐在前排的曲教練忽然起身走了上去,他滿眼慈愛地望著滿屋子的學生,半天后,笑呵呵宣布:“出于身體原因,我可能不能再繼續執教,準備退休了。”
曲教練一句話,立時讓小小的會議室里拱起一片人聲,坐在中間的嚴振華和李冰河立時傻在原處,只聽曲教練繼續說道:“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我只說一句——今天是中國冰雪寫下歷史的一刻,今后中國冰雪的累累勛章,一定是屬于你們的!”
在眾人一片掌聲中,只有李冰河和嚴振華五味雜陳,不知所措。
嚴振華還沒進門就問:“教練,怎么這么突然,為什么要走啊?”
曲教練讓兩人坐下,摸著桌角上放著的教練證,滿眼不舍,語重心長道:“我在冰場待了得有小三十年了,這腿啊,是真受不來了,現在受不得涼,我瞧著你們倆的新曲子練得也差不多了,我也是時候功成身退了,沒告訴你們是怕影響你們的訓練情況。”
李冰河央求道:“曲教練,我倆也就短節目還湊合,新的自由滑只能算是排練完整了,可動作依然不完美,而且我倆是您一手帶出來的,您不在這兒,我倆沒了主心骨啊。”
曲教練瞧著兩個孩子著急的模樣,忍不住笑了:“放心吧,我走了之后,會有更好的教練來教你們。”
嚴振華還想再說什么,被曲教練揮手攆了出去:“行啦,行啦,趕緊去訓練。”
小伙子目光在冰場里打量了一圈后,徑直朝曲教練走了過來,還沒走到跟前就笑吟吟伸出手:“您就是曲教練吧,我是盧威。”
曲教練趕緊放下手里的紙筆,迎了上去:“盧教練!來得這么早?”
盧威言簡意賅:“趁您還在,我正好熟悉熟悉情況。”
“那行,我呢,在體工隊擔任的是花滑教練,雖說都要操心,但重中之重還是雙人滑。”曲教練說著指了指還在冰場上練習的嚴振華和李冰河,“林峰和秦玥已經進入國家集訓隊了,目前隊里最好的苗子就是這一對,李冰河和嚴振華。”
“這對也是您的學生?”盧威目不轉睛盯著冰上兩人的動作,眼中滿是審視。
“從小帶的,他們經歷了不少坎坷,如今,磕磕絆絆也搭檔快十年了,國內的獎項也得過一些,可總無法冒尖。這話沒法兒對他們說,可我這心里真愁得慌。”
“如果培養不出來,就不用耽誤時間了。”盧威眼神凌厲,瞥了一眼嚴振華后,轉身毫不猶豫地往另外的一對選手身邊走去。
身后,曲教練看著盧威的背影,后知后覺,懊悔地打自己一嘴巴。
曲教練連連擺手:“可千萬別整這些虛的啊,沒多久就要錦標賽了,你倆的時間和精力,給我往刀刃上花!”
嚴振華哭喪著臉:“我瞅著那個新來的盧教練總板著臉,看著不面善啊!好相處嗎?”
曲教練板起臉來:“好不好相處有什么關系,你練得好,沒人對你甩臉子,練得不好,打你罵你都是輕的!這盧教練在北京待過那么久,經驗非常豐富。他肯定不像我對你們客氣,可嚴師出高徒,是自古的道理。”
嚴振華小聲嘀咕:“您對我們也不客氣……”
“你們啊,這次錦標賽我可會觀戰的,拿不了前三,別喊我‘教練’!”曲教練說完,伸手接過嚴振華手里的放著雜物的小箱子,揮揮手,迎著夕陽,慢悠悠地離開了。
身后,李冰河和嚴振華駐足良久,視線中的曲教練后腦勺兒的頭發已經白了一半,李冰河忽然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曲教練的模樣,那個時候,他還是一頭烏黑的頭發。
李冰河眼睛一酸,對著曲教練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嚴振華和李冰河一直目送著曲教練拐進了另一條小路,正要返回訓練,一輛嶄新的桑塔納一個剎車停在了近前,車窗搖下來,嚴森林喜笑顏開地對著兩人招手:“今兒早點兒回去吧,有事。”
嚴振華一愣:“啥事啊,叔?”
“大喜事!走吧,趕緊上車!”
只見包間里熱熱鬧鬧已經坐滿了一屋子的人,果果和佟英正湊在電視前看《新白娘子傳奇》,嚴紅正拿著菜單點菜。而嚴紅身邊,和老林聊著天的正是已經頭發半白的嚴義國。只見嚴義國不知何時已經安上了義肢,一見兒子進來,樂呵呵地朝著嚴振華走了過來,戴著義肢的右腿沒有左腿走路利索,但還是慢慢地走到了嚴振華身邊。
嚴振華看到父親,又喜又驚:“爸,您怎么來了!”
嚴振華拍拍兒子肩膀,看向一旁的李冰河,李冰河趕忙迎上去打招呼:“嚴叔叔,您還記得我嗎?”
嚴義國喜笑顏開:“小冰河!長這么大了!真漂亮!”
說話間,菜已經上了一桌,嚴森林趕緊吆喝著安排大家伙兒坐下,嚴振華有眼力見兒,起身給眾人都斟滿了酒。
嚴森林舉起酒杯,跟著嚴義國匯報:“今天啊,是我們嚴家這么多年來聚得最齊的一次。我們嚴家所有人,都發生了很大變化。振華和冰河,成了體工隊的運動員,我姐和姐夫,命不咋好,都下崗了。”
嚴紅不樂意:“咋回事啊,好好說話!”
嚴森林話鋒一轉:“不過我姐啊,真不一般,她下崗后帶著一幫姐們兒,干得那是熱火朝天、風風火火!”
嚴森林說著又轉向了嚴義國:“還有我哥,我記得我要去深圳,特意瞞著你,就怕你攔著我不讓我走。后來你養傷,見我被人追債,一句話也沒罵我,拼了命地讓我離開老家來哈爾濱,你那時候都還沒法兒下床。我走的時候,看著我們那個老屋我就發誓,這輩子我一定要對你好……”
嚴義國擺擺手:“行了,都是一家人,過去的事,不說了!”
“四喜丸子來嘍!”恰逢其時,服務員吆喝著上了最后一道菜。
嚴森林接過四喜丸子,放到桌子中央,舉起酒來:“這道菜是我點的,四喜丸子。今日我們嚴家正有四喜。”
眾人一愣,都看著嚴森林等著下文。
只見嚴森林拉起身邊的佟英,深情款款道:“第一喜,我和英子結婚了!”
嚴紅一瞪眼,埋怨他:“咋不早說呢!也沒準備準備……”
“姐,這杯酒要敬你,順便說第二喜。”嚴森林打斷嚴紅,鄭重地倒了第二杯酒,敬嚴紅,“從我來到哈爾濱的那一天起,就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但你不爭氣的弟弟現在站起來了,錢,我今天就能還給你。”
佟英從包里拿出一沓錢,遞給嚴紅,嚴紅沒接:“著急還錢干什么,先說說,你的第三喜是什么?”
嚴森林看看老林:“姐夫,你說唄。”
老林為難:“你這,我都還沒提前和你姐通氣呢,現在就說啊?”
嚴紅詫異,回頭看向身邊的丈夫:“咋的,你倆有事瞞著我?趕緊說!”
老林放下筷子:“行,那我就說了,這段時間,森林覺得冰雪產業大有可為,拉著我去考察了不少冰場,他想投資室內冰場,琢磨著做成商業化的運營,最近正有了眉目。”
嚴紅把佟英掏出來的錢,往嚴森林包里一塞:“既然正是急需要錢的時候,錢不著急還,你們就先拿著用。就算我們入股了!”
嚴森林感動不已:“姐,投資肯定有回報,你投資了我,我還能讓你虧著?這樣,你當年給我一萬,現在已經翻倍了,兩萬。如果你要入股我的冰場,那成,我再給你翻一番,四萬,算你的原始股,成不成!”
嚴紅擺擺手:“啥原始股,我不懂。你做決定,姐姐放心!”
嚴振華眼見嚴森林酒意上頭,越說越停不下來,趕緊催促:“差不多得了,二叔,吃個飯變成開會了,您快說,第四喜是什么?”
嚴森林舉杯轉向嚴振華和李冰河,自豪道:“第四喜,那就是祝福你和冰河,能順利在賽場上整個第一,進入國家集訓隊!”
眾人再次舉杯,其樂融融,歡聲笑語間,嚴振華湊到嚴義國身邊,小聲耳語:“爸,過些日子,我要去長春參加錦標賽,您正好去看看。”
嚴義國為難道:“爸真想看你滑冰啊,可現在老家事多,最近好心人出資重新翻修咱們紅星小學,捐了操場,還有各種體育器械,我明天就得趕回去處理。”
嚴振華心里遺憾,卻還是笑了笑,點點頭:“沒事,以后還有的是機會。”
言罷,嚴振華夾起一個四喜丸子往李冰河碗里送,誰知道手突然一抖,丸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滾了很遠,沾上了灰塵。
冰場上,是正在考核的嚴振華和李冰河。場邊,盧教練手捧著記錄本站在隊列之前,走來走去,手中的筆記本上圈圈點點,眼睛緊緊盯著嚴振華。
“停!”突然,盧教練一皺眉,叫了暫停。
嚴振華和李冰河不明就里,相視一眼,趕緊滑到場地邊。
盧教練看也不看兩人,低頭看著記錄本,命令道:“先別配樂了,這樣,所有的基本動作,你倆都做一遍給我看看。”
嚴振華以為自己聽錯了:“所有動作?什么意思?”
盧教練抬頭,凌厲的目光射向嚴振華:“聽不明白嗎?你們現在掌握的一些步伐、旋轉、托舉,全部做一遍。先從步伐開始,看一下你們的基本功。”
嚴振華心里登時涌起一陣不悅:“有這個必要嗎?”
盧教練抬眼,質問道:“有問題嗎?”
嚴振華還欲再說,被李冰河暗暗一拉,咬咬牙,只能作罷。兩人滑到冰場中央,一先一后,做起了基本動作,前葫蘆滑行、前雙曲線、后雙曲線、直線后滑……隨后,又開始配合著完成各種跳躍,阿克塞爾兩周、后內結環三周、后外點冰三周……幾分鐘后,完成所有動作的兩人滑到了盧教練跟前。
盧威卻一直蹙眉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許久后,才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開門見山:“既然都是體工隊的隊員,優點我就不多說了,李冰河確實不錯,嚴振華,你單看動作還行,但是和李冰河在一起的對比,感覺不和諧。”
嚴振華一聽就來了火氣,語氣不好:“不和諧?可我們動作很同步,她能做的我也能做到。”
“完成動作就值得夸贊嗎?”盧教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動作能完成是第一步,輕盈游刃、情感飽滿是第二步,能根據曲子的編排來做藝術感的提升處理,是第三步。你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嚴振華一聽就急了,上前要跟盧教練解釋:“教練……這曲子排練時間不長,但就要比賽了……”
“再琢磨琢磨吧。”盧教練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頭也不回地走向另一組選手:“下一組,上吧。”
嚴振華猶如五雷轟頂,看著盧教練的背影不知所措。
李冰河不安地坐下來,狐疑地問:“媽,今天啥日子,您怎么這么高興?”
蓋麗娜不答反問:“你是20號比賽嗎?”
李冰河邊吃飯邊回答:“對啊。”
蓋麗娜給李冰河夾了一個雞腿,笑吟吟開口:“是這樣啊,最近呢,你舅給我來了一個電話,他的意思,想邀請咱們一家人去紐約看看。”
李冰河一聽,登時冷下臉來,干脆利落地回道:“我沒空。”
“我知道你現在沒空,所以我問你日子來著,20號之后可以嗎?”蓋麗娜也不在意李冰河的臉色,繼續游說著,“你舅舅現在混得可好了,他自己盤了一個很大的超市,我和你舅舅很久沒見了,我是真想去看看,聽說他的超市貨物都有好幾千件,那邊的華人也越來越多了,在美國特別賺錢,你舅舅現在雇一個女工薪水都是五百美元。五百美元什么概念?比你爸的工資都高幾倍……”
“媽!”李冰河終于不堪其擾,放下筷子,“我去不了。”
蓋麗娜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好日子就在眼前,為什么不去?你就愿意這么在國內一輩子,當個滑冰的?”
“在國內怎么了?滑冰怎么了?我樂意!”
“你是油鹽不進,絕對不會跟我走了,是嗎?”
李冰河心力交瘁:“媽,咱能不能實際點兒,我爸的工廠到現在都沒有走出困境,他壓力這么大,您不理解就算了,咋天天心里還惦記著美國?天天做夢,您也太自私了!”
蓋麗娜未料到女兒會認為自己自私,多年來的委屈和憤怒都涌上心頭,她陡然站了起來,歇斯底里怒吼道:“我自私?你爸說我就算了,你居然也說我?我這輩子這么操勞是為了誰?行,你和你爸都有自己的追求,我就不能,是吧!我真受夠了,如果你不愿意走,沒關系啊,我自己走!”
蓋麗娜不由分說,拎起包摔門而去。李冰河被關門聲震得頭皮一麻,木然地看著掛在門上的掛歷顫動不止,心里空洞一團。
失眠半宿的李冰河早早就來到了冰場開始訓練,訓練過程中,李冰河頻頻看向墻上的時鐘,早就已經過了她跟嚴振華約定好的時間,可是嚴振華仍舊不見蹤影。
李冰河不再分心,獨自一人專心開始練習外點三周跳的動作。
盧威靠在場邊,眼中是藏不住的欣賞,他耐心地等到李冰河中場休息的空當,踱步過去:“冰河,你的三周跳有幾種了?”
李冰河趕緊緊張地起身:“兩種。”
“以你的條件和資質,進軍國家集訓隊是很有希望的。”盧威說著,頓了頓,繼續道,“但嚴振華的缺點挺明顯。”
李冰河一愣,看向盧教練:“可曲教練之前覺得我們是天作之合。”
盧教練搖搖頭:“人和人的潛能是不一樣的,我見過很多對雙人滑,男女伴之間的起點和進步不盡相同,有些小時候非常突出,長大卻泯然眾人,有些小時候普普通通,卻越來越好……”
“您在這兒呢!找您好久了!”盧教練話剛說到一半,被一聲清亮的男聲打斷,李冰河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兒邁大步朝兩人走來——此人正是從北京來的前雙人滑全國冠軍,由于女伴傷病落了單,此次來哈爾濱體工隊就是來求盧教練來給自己找個搭檔的。
“黎哲!你怎么來這兒了?走、走,去我辦公室。”
那人還未到近前,盧教練就熱情地起身迎了上去,黎哲親密地攬過盧教練,臨走前,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李冰河。
剛出冰場,黎哲就迫不及待地問:“教練,讓您掌眼找找女伴的事,有沒有什么消息?”
盧教練為難地直搖頭:“這哈爾濱的體工隊,雙人滑是一對蘿卜一對坑,都在積極備戰錦標賽呢,沒有閑人。”言及此,李冰河的名字忽然在盧威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很快他又自我否定地搖了搖頭。
此時,冰場內,李冰河看了看時鐘上的時間,已經下午一點了,她望了望門口,仍舊沒有嚴振華的蹤影,李冰河賭氣地喝了一口水,又滑向了冰場中央。
嚴振華眼見李冰河情緒不對,趕緊湊過去:“冰河,對不起啊,我來晚了。”
“現在都什么時候了?”李冰河終于憋不住火氣,抬起頭來質問他,“訓練你都可以不來?半天的上冰時間都耽誤了。”
嚴振華被吼得一愣,不過隨即又討好地湊上去:“別生氣了,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叔叔做了一個室內冰場,今天上午我去看了,真不錯,正在仿照國外俱樂部的形式在國內做冰雪產業的推廣。我跟你說,那冰場真還不錯,我上了冰,踩上去的腳感和咱們這訓練場的差不多,真是厲害!”
李冰河沒說話,看著嚴振華,眼神中滿是審視。
嚴振華毫無察覺,仍舊興致勃勃地說著:“他還邀請我倆一起去商演。對,還有錢呢,我可談好價格了,一次可以一百……”
“嚴振華,你到底在干什么?”李冰河聽到這兒,終于忍無可忍,“錦標賽迫在眉睫,咱們跳躍、旋轉、托舉有那么多瑕疵,盧教練說的話你沒聽見啊?現在要爭分奪秒解決一切技術難題。這種節骨眼兒上,你和我聊商演?”
嚴振華滿心歡喜的分享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有點兒莫名其妙:“商演怎么了,國外的花滑選手都商演啊,我們是憑自己的實力去演出,這又不是什么壞事,何樂而不為!”
“還有兩周就錦標賽了,你能不能上點兒心?”
“我怎么不上心了?更何況今天我和你發過信息了,是你自己沒看到,跑到這兒發飆,沒必要吧!”
“我沒帶BP機!”
“你到底怎么了?說兩句就犯沖,脾氣越來越大。”
“是我脾氣大還是你不用心,就你這種態度,還想有好名次,做夢去吧!”
李冰河發完脾氣,掉頭就走,徒留嚴振華鐵青著臉色站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此時,一直站在一旁看兩個人滑冰的黎哲忽然走了過來,輕飄飄道:“上午訓練到現在,我計算了一下你們這個三周連跳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比賽時如果失敗,你們后面的動作被影響出現問題,損失更大。”
黎哲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李冰河,嚴振華看在眼里,下意識地看向李冰河,發現李冰河并未提出反對。
“用不著,我們能練好!”
嚴振華心里一陣別扭,甩下一句話拉起李冰河就走。兩人沒走出幾步,嚴振華就越想越不是滋味,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
“剛剛那人是誰啊?”
“黎哲,曾經獲得過全國大賽的冠軍,也是雙人滑的,女伴受傷退役了,他滿世界找女伴呢。”
“他的事你還真清楚。”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咱們的三周連跳確實不穩定,要不降難度吧。”
“你覺得一個冠軍比我強很多,是嗎?”
“我不想跟你吵。”李冰河忽然嘆了口氣,疲憊地看了看嚴振華,默默地往前走去,嚴振華站在原地,看著李冰河的背影,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裁人這么難,那為什么這么多廠子都能達標,就你不行!”
李勇額上滲出汗水,連聲應著。好不容易掛斷電話,焦頭爛額的李勇剛想要喘口氣,蓋麗娜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到了李勇對面。
蓋麗娜剛要說話,電話又響起來了,李勇接通電話示意蓋麗娜不要出聲。蓋麗娜深吸一口氣,努力地壓抑著情緒,一直等到李勇掛斷電話,才耐著性子開口:“你已經整整五天沒回家了。”
李勇長嘆一口氣,按著生疼的太陽穴無話可說,蓋麗娜無心跟他爭論這件事,開門見山:“我哥來消息了,要我去美國,你去不去?”
李勇顯然一愣:“這也太突然了。”
李勇指指桌面上的文件:“我的狀態你也看見了,我走不了。這事以后再聊。”
“行,你們都去不了,那我自己去,總行了吧!”
“回去再說不行嗎?我在工作!你怎么這么固執,這么自私呢?”
“女兒覺得我自私,你也覺得我自私,你們不自私嗎?我來你辦公室,你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全天下的人都比我重要,對吧?”
“夠了,吵架也要看地方,你先出去!”
突然,兩人的爭吵聲被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打斷,辦公室姚主任手里拿著資料,尷尬地走進來,把幾頁紙放在了辦公桌上,連忙退了出去:“廠長,你要的加急名單。”
此時,電話鈴聲又響起,李勇捂著腦袋接起電話,跟電話那頭的人低聲下氣地交涉著。
蓋麗娜順手拿過名單,只見名單上寫著“電機廠四季度擬裁汰人員名單”幾個大字。她拿在手里,漫不經心地看著,突然,她緊緊盯著某一頁,那一頁名單的最后一行上寫著一個名字——蓋麗娜。
蓋麗娜心口生疼,腦中一片空白,她聽見自己越發沉重的呼吸聲,她感到眼眶里滾下的灼熱的淚水,她心里那根繃了幾個月的弦兒終于在這一刻“啪”的一聲徹底斷了。
片刻后,蓋麗娜一把抓起面前的杯子,往地上一砸,轉身摔門而去。
李冰河擔心道:“您喝酒了?”
“沒醉。”李勇笑笑,指著月亮,微微一笑,“看月亮呢。”
李冰河看看明月,正是月圓之時:“今天是十五嗎?月亮好圓啊!”
“你小時候,爸爸最愛抱著你看月亮,你那時候咿咿呀呀學說話,最喜歡聽的就是嫦娥奔月的故事,你聽這故事,就總問我,爸,這嫦娥為什么不要后羿,也不要家,非要去那月宮上住著呢?”
李冰河撲哧笑了:“這事您都記得。”
“別看爸爸工作忙,你的事我都記得。”
“我媽去哪兒了?怎么不在家啊?”
“你媽啊,想當嫦娥了。”李勇說完,掏出一份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的文件,上面書寫著“離婚協議書”幾個大字。
李冰河顫抖地接過那幾頁紙,眼淚登時涌了出來。
李勇縹緲的聲音繼續說著:“你媽從嫁給我開始,可能就覺得不值吧。她那么好看,那么要強,總愛和別人比個高下。這輩子,你爸挺努力的了,可她想要的生活,我真給不了她。你媽說了,她要去美國,她從和我戀愛的時候就一直說,二十多年了,她就這么一個心愿。大概在她心中,這個家是她的牢籠,我們倆也是她的牢籠吧。這次,她可能真的下定決心了。”
李冰河坐到李勇旁邊,把頭依偎在爸爸肩膀上,仰望如銀的月光,聲音喑啞:“爸,您還有我呢。三天后,我要參加全國比賽了,給您拿塊獎牌回來,好不好?”
月夜之下,父女倆依偎在一起,兩顆疲憊的心相互支撐著。
夢中,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嚴振華身處在故鄉的冰湖中央,皎潔的月色下,李冰河穿著一身漂亮的考斯滕,在冰上翩然滑向遠方。嚴振華腳下發力,想要追趕上去,可是迷霧重重,他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靠近。
忽然,一個快如疾風的身影從他身側沖了過去,奔向冰湖中間的李冰河。
床上,嚴振華猛然驚醒,他掀開被子,滿頭虛汗。
外面是深夜,月光照在他的冰刀鞋上,發著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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