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后來的我們
幾家歡喜幾家愁,偌大的城市里,有人忙著生,也有人忙著死。
這日,嚴紅和幾個下崗女工合開的“新天地餐廳”開張,大街小巷處處回蕩著鞭炮聲。而醫院里,李家卻因為這場飛來橫禍風雨飄搖。
一夕之間,李冰河仿若被推到了人生的懸崖邊上,她疲憊地掛在崖邊搖搖欲墜,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父親讓她不得不咬牙支撐下去。
病房里,各種儀器的聲音充斥在耳邊,李勇的生命體征已經穩定,但是能不能醒來仍舊是個未知數。李冰河守了父親一夜,第二日一早,終于忍不住,靠在床邊打起了瞌睡,查房護士不忍心驚動她,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剛走到病床前,蓋麗娜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您是李勇的夫人吧?”查房護士看看蓋麗娜,長舒一口氣,“您總算來了,您女兒一個人頂著,都快撐不下去了。”
說話聲驚醒了李冰河,李冰河抬頭,詫異地看見蓋麗娜正站在床前,李冰河有片刻的恍惚,幾乎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蓋麗娜眼眶通紅地坐到她身邊:“你爸其實年輕的時候根本不愛喝酒。為了廠子,他是真的豁出去了,可他這么做,太不值了!
冰河木然地看著蓋麗娜,不予置評。
蓋麗娜拉起李冰河的手:“冰河,你還在怪媽媽,是嗎?怪媽媽沒有及時趕回來?”
李冰河沉思片刻,緩緩開口:“媽,這兩天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小時候,咱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去公園玩,那時候我愛吃糖葫蘆,我爸就給我買,您就在旁邊一直念叨他,那時候,咱們一家人感覺好溫暖啊……可是后來,夢很快就醒了!
蓋麗娜低頭苦笑著:“你和你爸一直在怪我,對嗎?”
李冰河搖搖頭:“爸爸一直都很理解您,他說,您是月宮里的嫦娥,想去外面看一看。媽,您為什么又回來了呢?”
蓋麗娜聞言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因為媽還是舍不得你!
李冰河聽到這話,繃不住紅了眼眶:“那您這次回來之后,還會走嗎?”
蓋麗娜苦笑:“看到你爸爸的那一刻,媽就知道,我哪兒也去不了了。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李冰河鼻子一酸,一日來的恐懼和難過洶涌而來,她終于眼淚決堤,撲進了蓋麗娜懷中。
深夜,空曠無人的冰場,已經換好冰鞋的嚴振華,深吸一口氣,跳了起來,然而落冰的瞬間,腳上的痛感陡然加劇,嚴振華忍不住跌坐在冰面上。
盧教練的話和李冰河無助的雙眼再一次浮現在腦海中,嚴振華不服氣,他再一次站起來,咬著牙,忍著劇痛起跳,而后,又意料之中地再一次摔倒。
半小時后,嚴振華終于認命了,他筋疲力盡地躺倒在冰面上,看著頭頂一盞一盞刺眼的吊燈,任由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冰冷的冰面上。
因而她片刻也不敢耽誤,蓋麗娜回到醫院以后,第二天她就回到了體工隊。
那日,李冰河給嚴振華發過消息后,仿佛石沉大海,嚴振華一直沒有回復李冰河的消息,李冰河獨自訓練了兩日后,終于忍不住去了醫院。
一路上,李冰河料想過各種糟糕的情況,嚴振華的傷勢重,一時半會兒不能恢復訓練,那他們訓練的時間就會縮短……但是她萬未料到,她在醫院居然撲了個空。
她站在空蕩蕩的床位前,被護士告知,嚴振華已經出院了。
李冰河轉頭就去了嚴紅家,果然,在臥室里堵到了胡子拉碴還在悶頭大睡的嚴振華。李冰河忍著心里的怒氣,不由分說把人拉到了冰場。
更可怕的是,李冰河發現嚴振華身上那股精氣神好像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了。那股曾經無數次鼓舞著李冰河的無懼一切的孤勇不見了。
李冰河看著面前這張滄桑的臉,耐著性子:“怎么生疏了這么多?后外點冰,再來!”
嚴振華努力想跟上冰河的節奏,可右腳的脹痛讓他再也無法跟上,在李冰河漂亮地落冰的一瞬間,嚴振華再一次狼狽地摔了出去。
李冰河扶起嚴振華,自欺欺人:“沒事,起來,再來!”
嚴振華不動:“冰河,你冷靜一點兒!”
李冰河望著自己的腳尖,茫然地點點頭:“降低難度,阿克塞爾一周總可以吧?”
奇跡沒有出現,嚴振華再一次狠狠摔倒在冰面上,他吃痛地捂著右腳,一抬頭,正對上李冰河絕望的眼神。李冰河腦中一片空白,她木訥地走過去,想把人扶起來。
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嚴振華,她喃喃地小聲道:“沒好,是吧,沒關系,明天起,我陪你做康復,再給你三天總行了吧,三天后我們再上冰……”
“冰河!”嚴振華掙開李冰河的手,“你別這樣,好不好?”
“我哪樣了!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從現在到選拔,只有三個月了。這次如果我再不贏,我怎么對得起我在病床上的爸爸,還有我媽?”
李冰河忽然就崩潰起來,她尖銳的聲音像一把刀一樣,一下刺中了嚴振華那根已經即將崩斷的神經,嚴振華看著痛苦不已的李冰河,忽然一下卸了勁兒。
嚴振華嘆了口氣,垂下頭去:“冰河,你放過我吧!
“你什么意思?”李冰河一愣,好似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我已經盡了全力了,我……我真的撐不下去了!眹勒袢A不敢看李冰河,別開眼去,繼續道,“冰河,你給我的壓力太大了。我……我覺得,我可能沒辦法陪著你走下去了!
李冰河腦子里“轟”的一聲,她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問:“什么意思?”
“冰河,你感覺不出來嗎?我無論怎么努力,也達不到你的要求。這樣我們兩個人都非常痛苦,不如……”
“別說了!”
“你其實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我讓你別說了!”
嚴振華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走到李冰河面前:“冰河,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如果我們一直搭檔,是不可能有希望的!
李冰河慌亂起來,她使勁抹去眼眶里的淚水,倔強道:“我們剛得了亞軍!
嚴振華嘆了口氣:“這個亞軍怎么得來的,我們心中都很清楚。冰河,算了吧,我們倆是不可能有未來的!
李冰河靜靜地看著嚴振華許久,直到眼眶蓄滿淚水,她哽咽著問他:“你不是說過,會一直陪著我嗎?”
嚴振華不敢直視李冰河的眼睛,他垂下頭去:“冰河,很多東西,我以為一輩子不會變,但事到如今,回憶過去已經沒有用了。很多事已經改變不了,我們總得面對未來。”
李冰河目不轉睛地盯著嚴振華,任由淚水一滴一滴地砸在冰面上:“剛剛說的這些,都是你的真心話嗎?”
“是!
“我再問你一遍,是真的嗎?”
嚴振華始終沒有抬頭,他垂著頭,輕輕地點了點頭。兩廂沉默片刻后,李冰河忽然凄涼地笑了笑,轉身一步一步離開了冰場,一直到消失在冰場的門口。
嚴振華自始至終沒有勇氣抬起頭來,他怕自己哪怕再多看一眼,就會忍不住想要留下她。
這一夜,李冰河靠在重病父親的床頭,正式背負上了一家人的希望與重擔。
這一夜,嚴振華醉醺醺地躺在嚴森林新房的陽臺上,望著漫天的繁星,正式告別了他的小紅帽。
大家漸漸忘記了原本那對會因為一個完美的動作而相擁歡呼的情侶,大家漸漸只記得體工隊新出了一對天衣無縫的頂級雙人滑選手,他們是黎哲和李冰河。
此時,腳傷終于痊愈的嚴振華也再次回歸了大家的視野,在盧教練滿心愧疚,挖空心思想重新給他找一個女伴的時候,嚴振華卻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轉項,轉單人滑。
雖然明知轉項的難度,可嚴振華更加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深知以他現在的力量和技巧,已經不適合雙人滑了。可他不能放棄三個月后的國家隊選拔,那轉單人滑就是他可以孤注一擲再賭一把的機會。
于是,曾經親密無間的一對雙人滑戀人,像是時間錯位一樣散落在體工隊的各個角落里。嚴振華很快融入了單人滑的隊員之間,跟大家打成了一片。李冰河和黎哲的磨合和訓練也漸入佳境。
仿佛一切終于又重新回到了正軌?芍挥袃蓚人心知肚明,他們心里都漏了一個口子,就像是十多年共同成長起來的血肉,被生生扯開留下的創口,難以愈合。
李冰河嘴里的菜忽然就咽不下去了。眼看著嚴振華和曲潔出了食堂,李冰河拎起書包,追了出去。
食堂門口,多日未見的兩人再次走在一起,居然有片刻的相對無言。深秋已至,體工隊甬道兩側落葉紛紛,兩人沉默地并肩走著,時不時引來相熟的隊員側目,不知走了多久,李冰河終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轉項后怎么樣?”
“挺好的!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生你什么氣啊,是我讓你去找別的搭檔的。”
短暫的對話后,兩人又陷入一陣可怕的沉默,李冰河有意無意湊近,嚴振華不著痕跡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李冰河心里的酸澀涌上來,她笑道:“曲潔最近來得挺勤啊,天天這么陪著你。你說,她是不是特別恨我。俊
“恨你干什么?”
“你說呢?”
“我聽不懂!
“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你。”
“你不是也有黎哲了嗎?”
李冰河臉色一變,停了下來:“我和黎哲只是冰上的搭檔,我們清清白白。你這人怎么這么小家子氣!”
嚴振華莫名其妙:“我怎么小家子氣了?明明是你先說的,怪我干什么?”
以前的種種歷歷在目,李冰河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什么了?你和曲潔都多長時間了,我和黎哲才搭檔兩天,你就心里不舒服……”
“冰河,我不想和你吵!眹勒袢A太陽穴生疼,忍不住打斷,李冰河的咄咄逼人仿佛一個緊箍咒,讓他腦袋一陣陣抽痛起來,嚴振華壓著脾氣道,“時間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咱們訓練這么緊,以后還是少見面吧,祝你成功!
嚴振華說完,抬步走向了大門。
“嚴振華!”李冰河朝著他的背影大吼了一聲,可遠去的人沒有停留。
李冰河看著漸行漸遠的背影,在人來人往的甬道上蹲了下來,抱著膝蓋任由淚水無聲地流淌著。
當晚,嚴森林駕著車載著憂心忡忡的一家人直奔黑河,一路上,嚴振華一直摩挲著手里的銀牌,沉默寡言。嚴森林一邊開車,一邊給醫院里的朋友打電話,放下電話,嚴森林一臉沉重。副駕駛的嚴紅在一旁火急火燎,拉著嚴森林就問:“到底咋回事?”
嚴森林面色凝重:“縣里醫院一個我認識的哥們兒說的,大哥前陣子因為尿血、腰痛去檢查,情況不太好。”
“到底啥問題啊?”嚴紅心急如焚,眼見嚴森林吞吞吐吐,急得坐不住,“說呀!”
嚴森林猶豫片刻,低聲道:“說是腎臟的問題,可能是腎盂癌。”
后排,嚴振華腦子“嗡”的一聲,攥著銀牌的手指被按得失去了血色。
嚴振華正心亂如麻,汽車一個剎車,一行人終于在清晨,趕回了家中。
嚴義國一看嚴振華也跟著回來了,頓時不太樂意:“這么興師動眾的干啥?”
嚴森林不由分說做了決定:“您就別操心了,明天我們就轉院去哈爾濱,我已經打電話聯系好那邊的人了!
嚴義國蹙眉:“這么快嗎?我還有好多事沒忙完!
嚴振華湊過去,滿臉擔憂:“爸,咱生了病一定要治,一拖準出事,您不要讓我們擔心……”
“振華,我聽你叔說,你得獎了?有獎牌沒?給爸瞅瞅。”還沒等嚴振華說完,嚴義國忽然笑吟吟地打斷,隨后一瞪嚴森林,埋怨著,“不是說還有三個月就是選拔賽了嗎,你們咋讓他也跟回來了?”
嚴振華心里一沉,強顏歡笑地掏出獎牌遞了過去,嚴義國寶貝似的接過去,拿在手里正面反面來來回回看了起來。
嚴振華看著父親蒼老的面龐,心里百味雜陳,他沉默良久,深思熟慮后開口:“爸,我想暫停一段時間訓練,陪著您手術,什么時候等您的病好轉了,什么時候我再重新上冰。”
其他三人俱是一愣。
“不行!”嚴義國回過味來,登時變了臉。
嚴振華心揪了起來:“為什么不行?”
嚴義國恢復了往日的嚴厲:“我說不行就不行,你明天就給我回去訓練!影響到選拔,我饒不了你!
嚴振華的聲音軟下來:“爸,我從十二歲就離開您,已經快十年了,您的身體出了這么大問題,我做兒子的,不應該盡一份孝心嗎?”
嚴義國鐵青著臉:“我不需要!”
嚴紅一見父子倆又要吵起來,趕緊打圓場:“哥,你這是干什么呢!振華有孝心是好事,怎么說話這么沖!”
“你們懂什么?不用你們管!”嚴義國吼了一句,氣得在屋里待不下去,他趿著鞋推門就走了出去。
“爸,怪冷的,您干啥去呀!”嚴振華心里一急,跟了出去。
嚴振華不由得看傻了眼:“這里變化好大啊!”
嚴義國指著新操場的方向,滿眼追憶:“你還記得那兒嗎?那時候,我每年都潑水做成冰場,你和唐劍,還有柱子,你們幾個多淘啊,澆一塊冰就能玩好久,F在啊,好心人捐助了操場,有了各種體育器材。不愁孩子們沒得玩了!
嚴振華看向新操場,往事歷歷在目,幼年的歡聲笑語仿佛猶在耳畔。此時,一群個子不高的小孩子嘻嘻哈哈打起了雪仗,幾個孩子一路追著跑著,跑過嚴義國身邊,奶聲奶氣地高聲問好。
“嚴老師好!”
“好!”嚴義國笑瞇瞇地回應著,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滿足。
嚴義國看著孩子們,無限感懷:“日子過得可真快啊,我守了這兒大半輩子了,可每次只要我來到學校,看到他們,就會想起你們小時候,這些年,我看著你從這屯子走出去,走到省城,從業余體校到專業體校,再到體工隊,走了整整十年,好不容易要進國家集訓隊了,爸不希望任何事情成為你的阻礙!
嚴義國一番話,仿佛一塊石頭壓在了嚴振華心頭,嚴振華望著一地白雪,內心掙扎萬分,他躊躇良久后,終于下定決心:“爸,有件事我想告訴您,其實……”
“爸也有件事沒告訴你!眹勒袢A還沒說完,嚴義國縹緲的聲音就響在耳邊,打斷了他。
嚴義國緩緩道來:“其實你和冰雪的緣分,遠超你自己的想象。這件事,埋在我心里已經二十多年了!
嚴振華一陣詫異,不可思議地聽著父親講下去:“二十多年前,我在外村工作,那時候工作任務重,很少和家里聯系。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你奶奶的一封信,說你爺爺快不行了……”
嚴義國猶記那天的月亮很大,滿世界的白,到處都是冰雪。他得到消息后,一門心思往家里趕,可路上積雪太厚,車子很快就拋錨了。
他只能靠一雙腳,連滾帶爬往回跑,生怕見不到父親最后一面。
半路上,嚴義國實在太累了,便去附近一個供銷社想討口水,沒想到供銷社已經關門了。
他無力地坐在供銷社門口,正在饑寒交迫之時,耳邊的風聲之中,忽然有隱隱約約嬰兒的哭聲。嚴義國循聲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被丟棄在供銷社角落里的小紙箱,嚴義國想也沒想趕緊跑過去,他打開紙箱一看,箱子里是一床碎白花的小藍被,被子里露出一個嬰兒凍得紫青的小臉。
嚴義國顧不得其他,趕緊把孩子抱了起來,神奇的是,那孩子到了他懷里的一刻,忽然就止住了哭聲,對著他“咯咯”笑了一聲。
嚴義國當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想,得救這孩子,于是,他抱著孩子開始尋找人家,終于,在走了好幾里地后,他遇到了一家診所。嚴義國請大夫給嬰兒做了檢查,萬幸的是孩子沒有凍壞,可診所不負責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嚴義國就只能帶著他繼續趕路。
終于,在天亮時分,他匆匆趕回了家,可父親早已經咽氣,他終究沒有趕上見父親最后一面。
嚴母也不知怎的,一見那個嬰兒就喜歡得不得了,非讓留下那個孩子做她的親孫子,她說爺爺剛走,家里又添了新丁,這肯定是上天給我們嚴家的孩子。
于是從那天開始,嚴家就多了個孩子,嚴義國給他取名嚴振華,取“振興中華”之意……
只是從那天以后,嚴家人都發現嚴振華仿佛變了一個人,他沒有再像往常一樣執拗地跟嚴義國爭執,只是順從地按照嚴義國的心愿,陪著嚴森林一起把嚴義國送進哈爾濱醫院以后,就老老實實地回了體校。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有種隱約的感覺,嚴振華好似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不幸中的萬幸,嚴義國的手術十分順利,嚴振華總算是好了一塊心病。接下來的日子里,嚴振華開始了日復一日刻苦的訓練。每日迎著哈爾濱第一縷朝陽而出,晚上又披星戴月而歸,從滿街枯葉到遍街的樹木都抽出新芽,嚴振華的汗水漸漸沾滿了整片冰場。
餐桌上,嚴紅吆喝著端上最后一道菜:“鯉魚躍龍門,預祝我大侄兒在選拔賽中大獲全勝!
菜已上齊,眾人舉杯。嚴振華跟家人們一一碰杯后一飲而盡:“明天就是正式選拔了,這三個月的時間,是我過得最漫長的三個月。我一直以為離開了雙人滑,我這輩子可能不能再滑冰了。但是這幾個月,我拼盡了全力,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嚴紅萬分感慨:“振華,你好好比,你爸剛做完手術,去不了,但是我帶著他那份加油一起去現場給你鼓勁兒。”
老林一推嚴紅,虎著臉:“你別這么說,孩子容易有壓力!
曲教練拍拍嚴振華的肩膀,語重心長:“我不給你壓力,你就正常發揮,冷靜迎戰。”
曲教練剛說完,嚴森林冷不防冒出一句粵語:“神也是人來的,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就是神!”
嚴紅一愣:“你說啥鳥語呢?”
佟英解釋著:“姐,那是小馬哥的臺詞!
嚴紅瞎打岔:“小馬哥是誰?你新交的朋友?”
眾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歡聲笑語中,一陣敲門聲傳了進來,果果放下筷子,叮叮當當跑過去打開門。一個郵遞員風塵仆仆站在門外,舉著一個郵包:“嚴振華先生是住這兒吧?有個包裹簽收一下,北京來的!
嚴振華莫名其妙地打開包裹,剛拆到一半,手頓在半空。只見拆開的紙盒里,躺著一雙嶄新的、系著紅鞋帶的冰鞋。
冰鞋下還有一封手寫信,封面上是唐劍的筆跡,寫著“大華哥收”。
嚴振華激動地打開信件,唐劍熟悉的筆跡仿佛還帶著溫度:
嚴振華合起信,久久地撫摩著那雙嶄新的冰鞋。
窗外春風已至,寒冬已過。
嚴森林忽然趿著拖鞋跑了進來,一把將大哥大塞進嚴振華手里:“我哥打電話來了!”
嚴振華一愣,趕緊把大哥大湊到耳邊,沒一會兒,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是振華嗎?”
“爸?您怎么打電話來了,身體怎么樣?”
“爸沒事,護士今天還夸我恢復得快呢,可惜大夫說,這幾天還是不能出院!
“您就安心養病吧!
“兒子啊,明天比賽,爸去不了現場,但你是爸的驕傲,只要這一次進了國家隊,爸的心愿就了了。爸就在這兒,等著你的好消息!”
嚴義國的聲音化為信號,從大哥大里傳來,在耳邊發出輕微的震動,嚴振華沉吟良久,感受著這溫暖又沉重的愛意。
他點了點頭,隨后,他意識到嚴義國看不見,又后知后覺應了一聲:“好!
掛斷電話,嚴振華又一下一下磨起冰刀來,桌角還擺著那張李冰河、嚴振華和唐劍三人在體校門口的合影。
合影上,三人笑容燦爛。
又過了一日,嚴振華和李冰河終于迎來了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比賽,然而,他們卻已不再并肩同行。
這日清晨,朝陽照在光可鑒人的冰面上,護欄圍起來的冰場里,遠遠可見一個個小小的人影在移動,那正是澆冰師傅在進行最后的檢查。
觀眾席上,開場不到半小時就已經座無虛席,嚴家一家人,除了嚴義國無法到場,一早就整整齊齊坐到了前排。
嚴振華早已經換好考斯滕,內心忐忑地等在場邊,隨著一支支的樂曲從廣播里傳出,距離他上場的時間也越來越近。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嚴振華心里的緊張也一點點遞增。
而除此之外,他心里還藏著另一份焦慮。
因為今天上午,李冰河也在比賽。
他時不時攥緊拳頭,往身后張望,等待著曲潔的消息,眼看就要輪到他上場,曲潔的身影卻始終沒有出現。嚴振華閉閉眼,想要揮去心頭的紛亂。此時,隨著一陣腳步聲,曲潔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嚴振華迫不及待:“怎么樣?”
曲潔掐著腰,喘著粗氣道:“剛剛雙人滑出了最終排名,他倆發揮得很好,穩穩的第一!
嚴振華長舒一口氣,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仿佛是某塊沉重的石頭終于落地的聲響,此時,嚴振華耳邊傳來廣播的通知:
耳邊是混雜在一起的各色聲響,觀眾的掌聲、家人的呼聲、通知的廣播聲、胸口的心跳聲……嚴振華迎著聲潮向觀眾席看去,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滿是期待的臉龐,曲教練、嚴紅、老林、嚴森林、佟英、果果……
隨后他愣了一愣,觀眾席一角,不知何時出現的李冰河正遙遙望著他。
嚴振華閉了閉眼,摒除一切雜念,在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中,滑到了冰場中央。音樂響起,嚴振華踩著第一個音符,在冰面上蕩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十多年夜以繼日的練習,讓冰面上那個身體仿若精密儀器一般準確、優美、肆意、流暢。他精準地踩在每個節拍上,旋轉、起跳、落冰……
看臺之下,嚴家人的心情隨著一陣一陣拱起的歡呼聲,澎湃不已。
終于,隨著“砰砰砰”的鼓點,樂曲來到了高潮,沉浸在音樂中的嚴振華,無意一瞥,恍惚在觀眾席看到了白發蒼蒼的嚴義國,嚴振華一怔,再定睛看去,那里卻空無一人,嚴振華忽然心口狂跳,手心涔涔滲出汗來。
說時遲、那時快,便是這一晃神的片刻,全曲最高難度的后外點冰三周跳的時機已到眼前,嚴振華心跳如雷,那密密匝匝包裹他的成百上千雙眼神忽然讓他發起抖來,可早已由不得他細想,他憑著肌肉記憶加快滑行起來。
起跳!旋轉!
落地的前一瞬,嚴振華心里一空,忽然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而后,在巨大的恐懼中,在耳邊一片的噓聲中,一陣疼痛傳來,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摔在了地上。
嚴振華腦子一片空白,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爬起來,做完接下來的動作的。直到他走進更衣室,聽著自己胸口一下一下的心跳,他才如夢初醒。
他失敗了。
不知過了多久,嚴振華恍然覺得自己好似在這個墻角里躲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后,門“啪”的一聲被推開了。李冰河站在一片陽光中,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兩人四目相對,仿佛有千言萬語,又仿佛無話可說。
嚴振華忽然覺得累極了,他慘淡地笑了笑,爬起身來,無言地走了出去。
李冰河看著嚴振華消失在視線里的背影,她感到自己生命里那鮮活的十年時光,在一寸一寸從血肉里被剝離開來。痛覺從她的心口蔓延開來,囫圇地把她吞了下去,在她即將被吞沒之時,BP機響了起來。
李冰河拿起一看,忽然淚流滿面,沖出更衣室。
那條消息是蓋麗娜發來的。
“冰河,你爸醒了!
他們的夢想都是一路滑到那個有天安門的北京。有些人失敗了,他們慢慢匯入了哈爾濱街頭巷尾為生活勞碌的人流中;有些人成功了,他們將隨著聲聲汽笛遠去。
這一日,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入選了國家隊的李冰河和黎哲到了啟程之期。
火車站里,家人和教練們紛紛趕來送別,李冰河依然戴著那頂紅色的冬帽,在教練和家人的叮囑聲中,車笛聲陣陣催人。李冰河卻一直心不在焉地朝著入站口的方向張望,遲遲不肯上車?扇胝究趤韥硗娜巳褐校冀K沒有那個她期待的身影。
終于,火車即將發車,李冰河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上了車。拎著大包小裹找到自己的車廂后,火車緩緩啟動,窗外的樹木、房屋、行人……仿若電影畫面一般往后倒退,越退越快,似在告別。
車上,李冰河掏出隨身聽,戴上耳機,黎明憂傷黯淡的聲音傳入耳中:
而她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同樣告別的,還有站在車站外,聽著汽笛聲的嚴振華。嚴振華眺望著火車遠去的方向,忽然想起小時候,他站在雪山坡頂,目送小紅帽的那天清晨。
也是這樣的北風,也是這樣的霧。
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報考業余體校的那一日。
那個時候,機電廠還紅紅火火,那時候,還沒有滿街的樓房,那時候,他還是少年。
他走在街道上,遠遠看見人群之中那頂小紅帽。
“小紅帽!小紅帽!”
他一邊叫喊著,一邊往前追過去,終于,那頂小紅帽停在了街角的糖葫蘆攤前。他大步流星地跑了過去,興高采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個戴著小紅帽的小女孩兒回過頭來,他一愣,心里一陣難過。
小紅帽下是一張陌生的臉,不是李冰河。
在這樣一個即將入伏的夜里,他冷得落下淚來。
忽然,他冰冷的手上傳來一陣溫熱,一點兒一點兒,那只溫暖的手把他冰涼的手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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