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島理紗從池田和也那離開抵達東京的家附近時白日里的太陽剛下去大半，那座毫無溫度的白房子靜靜地坐落在院子里，被層疊樹影覆蓋的墻染了一層橙紅色。薄暮西斜，她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白房子上的暮色褪去，濃重的墨色舔舐著壁沿占據了那片原本屬于光的位置。

        夜晚漸漸深入，白房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被人類社會拋棄的廢墟般毫無生氣，窗口里塞滿了沉淀的黑。

        矢島理紗這才動身從屋子后面的窗戶翻了進去。

        剛一落地，迎面就是一槍。

        房間里的光啪地一聲被打開，將烏黑的夜色擠得一干二凈。

        她和另一個自己打了個照面，兩個人對視之后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你膽子怎么這么小？”矢島理紗猶豫了半晌，問他。

        “進自己家也要翻窗，不愧是你。”對方只是收回槍，佯裝鎮定。

        矢島理紗哼笑一聲，沒搭理他的話，“遇到什么可疑的家伙了嗎？”

        怪盜先生頂著她的臉翻了個白眼，“我遇到的最可疑的家伙是你。”他站在墻邊看著她，一動不動，“能不能解釋一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秘密哦。”

        怪盜先生的臉色立刻垮了下來，見她坐到了電腦前，也跟著一塊蹭了過去。她在電腦中調出了白天他們二人看見的報道——著名偵探工藤優作拜訪生物研究專家矢島良夫的故居，意外查出當年火災有可疑，矢島夫婦二人疑似被謀殺。

        “這……是真的假的？”怪盜先生的目光小心地游移到她被電腦屏幕照得發白的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會兒她的神態看著比平時要疲憊不少。

        矢島理紗無暇在意他的目光，面色浮現冷笑，“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那不是你家里的案子么，怎么還能有假的。”

        矢島理紗目光落在了追憶矢島良夫的報道上，黑白照片上三人清晰的容貌被放大在中央，“研究所火災我是唯一的活口，案件絕大部分的口供來自于我。所以，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那你不就成了第一嫌疑人了？”怪盜先生下意識說道。

        “是啊。”矢島理紗余光一抬，笑容刺得怪盜先生渾身不自在。

        “呵呵……”他干笑兩聲，不動聲色地遠離了一些，“雖然說矢島小姐個性與眾不同……但那是你的家人……”

        “想哪里去了，我還沒瘋到對自己家人出手。”

        他聞言松了口氣，“我就說嘛。”為了化解尷尬，他又說，“這是矢島小姐的小時候么，跟父母站在一塊都快認不出你了。”他湊近了去看照片中的人，目光又在矢島理紗臉上走了兩圈，“變得漂亮不少啊。”

        沒等他再仔細看一眼照片，矢島理紗就關閉了頁面，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怪盜先生一看她的臉色，立刻機靈地站開了幾米遠。

        就在氣氛陷入了相當沉重的安靜里時，大門門鈴響起。他們對視一眼，警惕了起來。

        “呆在房間里，我出去看看。”矢島理紗冷著張臉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的房間通往屋子正門的途中會經過一段并不算短的走廊，墻上的燈隨著她的命令一盞接著一盞亮起，雪白的光驅趕夜色，令墻面恢復成一片亮白。

        燈影緊緊咬住她的腳步前進，走在途中的她如同披著光一路前行。

        站定在玄關，背后白光燦爛潑灑滿屋。

        左手握上門把手地同時，右手握緊了藏在腰間的槍，她打開了大門。

        “是你？”令她意外的是，站在屋外神情清淡的年輕人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羽柴修一。

        他和初遇時的狀態相差無幾，時光在不斷流淌，他被裹狹在其中浮沉，出人意料地維持著某種凝固的狀態，仿佛恒久地停留在了某個階段不再向前。

        二人四目相對，他直愣愣地朝矢島理紗點頭，也不等她說話就自己走了進去。

        等到他站在玄關看不見門外的景色，他才開口，聲音幾乎找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

        “你應該立刻離開東京。”

        臨近冬季，夜晚來得早，且無聲無息，兩個人之間的氛圍靜得像是死了一樣。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羽柴修一見她不說話，又重復了一遍，“你如果不想死在這的話。”

        矢島理紗嘴角弧度拉平，“給我一個理由，”她垂下眼睛繞過他靠近大門，伸手將其緩緩合上，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且平靜，“你為什么覺得我會死？”

        淺白色的路燈在門縫里擠開的一條綢帶漸漸凝聚成線，啪嗒一聲，斷了開來。屋外的光收攏，連帶著她眼底原本緩緩從海底升起的皓影也重新沉入水中，只剩下了晃動的水光在悄無聲息的夜里蔓延出不留痕跡的血色。

        “我就是知道。”羽柴修一似乎真的認真思考了她的問題，但他理解起來明顯很困難。直視她，用那雙有點像盲人的眼睛看著她，他眼底幾乎沒有光影晃動，灰撲撲的一團，邊界模糊。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企圖讓自己的態度看起來更令人信服，“我想你應該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因為我們是一樣的。”

        “一樣的？”矢島理紗笑得越發詭異，剛才垂下的手重新握住了槍，“你真的這么認為？”

        羽柴修一面色閃過一絲疑惑，“難道不是嗎？有人告訴過我，遇到同類時應當互相保護，你明顯只是一個初生者，沒有必要混進東京的這攤渾水。”

        抓著門把的手驟然攥緊，難波神社那聲響徹天際的鈴聲再一次傳來，足以令她神魂顫抖，意識頓時揉成一團，聲音撞擊在耳膜上，如同怒濤翻卷浪潮般浩大。她的靈魂似乎被這道聲音敲出了身體，站立于半空之中，看著面目全非的自己。

        看著矢島理紗臉色轉眼間變成了近乎透明的白，羽柴修一遲疑著繼續開口，“這里會發生一些大事，會成為朝圣之地，誕生新的母親，如果你擔心錯過時間，我會在最后聯系你回到這里。”他說話的聲音總是有種難形容的木，他像是一早就背下了自己的臺詞，此刻正在棒讀。

        “羽柴英介知不知道這件事？”她突然問道。

        羽柴修一停頓片刻，整個人像是和空氣融為一體那樣，存在感變得無比稀薄，“他什么都不知道。”聲音從喉嚨中流出，當即被空氣吞沒。

        “你走吧。”殺意轉瞬即逝，她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臉上。

        “你不打算離開？”羽柴修一見她打開大門，固執地站在原處不肯動，“我從不說謊，你如果繼續呆在這里真的會死的。”他著重強調了一句，“不管是哪個你。”

        “放心，”她眼睛一抬，眼中狂浪翻涌的碧波汪洋卷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海嘯，眨眼間就將他剩下的話全部淹沒，她笑意吟吟地說，“在我想死之前沒有人能殺了我，倒是你”

        她一把將人推了出去，冷笑說：“真希望你能和我一樣活著見到那位‘母親’。”

        ·

        怪盜先生等矢島理紗離開房間后重新打開了電腦，一邊豎起耳朵聽屋外的動靜，一邊打開電腦重新調出了那張被她關閉的照片。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站在夫婦二人中間短發的小姑娘，下意識拿來比較，時隔多年的黑白照片一定程度上已經模糊了人的外表輪廓，他也說不好她們之間到底是像還是不像。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盯著照片里那個笑得斯文的小姑娘看久了，越發覺得眉眼神態陌生，給他帶來一種無法形容的悚然。

        沉思片刻，他將照片拍了下來。

        就在照片拍好沒多久房間外突然傳來了砸碎玻璃的聲音，稀里嘩啦好像下了一陣鋒利的大雨，嚇得他差點把手機丟出去。匆忙合上電腦，躥到了門邊將耳朵貼了上去，仔細聽著外邊的動靜。安靜沒一會又聽見了玻璃落在地上的聲音，在地板上胡亂滾動著的雜音里混著晃動的水聲，聽著像是酒瓶叮鈴桄榔地倒了一片。

        客廳里沒了別的聲音，他索性換下偽裝變回了原本的模樣走出房間。跨過白晃晃的河，一眼看見客廳里滿是酒瓶子，有空了的，也有剩了一半倒在地上酒液浸濕了地毯。有酒瓶順著滾到了腳尖前，他繞過去，就看清了倚靠在沙發邊的地板上的那個意識昏昏沉沉的人。

        矢島理紗仰著頭倚靠著沙發軟墊，濃黑色的長發就這么散開鋪在了淺灰色的皮革上，后腦勺擱在了這匹黑色絲綢上。雙目緊閉，面無血色，除了起伏的胸口，她現在的樣子沒有任何一點跡象能讓她和活人聯系起來。

        客廳的光被她開到了最亮，玻璃瓶在不斷的折射刺眼冰冷的白色磷光，一閃一閃地游走在滾動的酒瓶表面，她躺倒在酒瓶中央，看起來像是即將被埋葬般悄無聲息的尸體。

        “喂——”他有些不敢靠近，不知道這人是醉了還是準備死了。

        邁出去的左腳剛一沾地，矢島理紗合上的眼睛立刻睜開，眼底銳利的光遠比滿屋的燈光更亮，根本毫無醉意。

        怪盜先生現在開始猶豫自己到底是該不該收回那只左腳。

        坐在地上的女人目光很快從他身上挪開了，懶散地伸了個懶腰。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像浸泡在酒精里的花一樣結著酒液滋養身體，舒展花瓣一般抻開四肢，半闔著的眼睛減弱了她的攻擊性，意外地看著有些媚態。

        空氣里仿佛也沾染上了濃烈的酒味，一時間沖得他神智也有一些混沌。

        他像是一腳踩進了夢里，看著他們在漆黑的夜里，浸泡在足夠麻痹所有感官的酒精之中，擁有共同的秘密。

        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也是異常曖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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