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山勢漸高，草木也逐漸旺盛，林間風(fēng)浪顏色濃淡不一，池田和也望著窗外閃退的路景漸漸遠(yuǎn)離人煙，遲遲才問，“我們要去哪？”心里念著別真的要把自己拋尸荒野。
“服部平次沒跟你提過這？”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不讓他告訴我太多，”他摸了摸自己還在隱隱作痛的喉嚨，似乎又被回憶灌了一身冷意，索性扭頭看向窗外暈開的暖光，“否則你一定會知道。”
矢島理紗目視前方，倚靠在窗框上的手托著臉，指尖若有似無地摩挲著臉頰，若無其事地開口，“你不知道，也總會有人通過各種途徑讓我知道。”
“不用你一再強(qiáng)調(diào)我的一無是處，”昨夜那足以令他肝膽俱裂的悚然割裂感依舊保存在記憶里，他的肌肉還保留著她給予的久久不息的疼痛。這令他短暫的忘記了如何再繼續(xù)畏懼矢島理紗，臨死前的恐慌被憤怒取代，他開始不滿，“我本來就這么沒用，你把我留在身邊再久也不會使我有所進(jìn)益。”
矢島理紗絲毫不在乎他語氣惡劣，“請不要妄自菲薄，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
他諷刺地笑了，“我可沒那本事。”
“我說的是實(shí)話，”她面不改色地說，“而且我寄希望于你，是因?yàn)槟慊蛟S會是唯一一個能夠殺了的人呀。”
池田和也的表情頓時被她這番話嚇得干干凈凈，“你瘋了？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她沒有回答，而是說了一句，“只有同類才能殺死同類。”
他沒控制住自己，脫口而出，“我不會殺了你，也殺不了你。”
“遲了。”矢島理紗在后視鏡見到他慌亂的臉，笑得相當(dāng)溫柔，可說的話卻像個瘋子，“你必須得這么干，否則你會死的。”
“你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不是殺了別人就是被殺嗎？”
“你和我都一樣。”
他冷笑，“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會像昨天夜里一樣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你殺死。而且，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同類。”
“誒呀，池田先生，你不管如何否認(rèn)都不能掩蓋一個事實(shí)，”矢島理紗語氣輕快地說，“‘那就是你和我眼睛里看見的東西是一樣的。”
“看到什么？”
“光呀，你看見了的吧，那道升起來的光。”話音落下，池田和也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她也不著急，目光緩緩看向遠(yuǎn)處，看著自己像個局外人般佇立在自己的皮囊之外，看著躺在記憶里的人緩緩閉上雙眼，意識逐漸走向衰竭，看著她再無聲息，軀殼無聲地淌過時光這條長河。
“我什么也看不見。”他閉上眼睛，那茫茫江海，月落月升，都成了錯覺。
“看不見的人從來不會承認(rèn)自己看不見。”矢島理紗腳踩油門，車子的速度提了起來，義無反顧地沖向山路更深更遠(yuǎn)的地方。車前的天已經(jīng)陷入沉寂，原本云霧蒸騰的山林從若隱若現(xiàn)到避而不見，一層深黑色的薄紗正從天盡頭慢慢涌向她，云海翻涌著將眼前的光景徹底淹沒。路的盡頭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耐心地等待著她自己闖進(jìn)去，“看得見的人，會希望自己看不見。”
池田和也偏著腦袋看著她，問她：“你覺得那是真的嗎？我們這樣，看見了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就像是癲狂的異類，你從沒有懷疑過我們看見的是否是真的嗎？”
“誰跟你說這世上只有我們看得見。”
“當(dāng)然，我哥哥，你那位朋友，或許還得算上那些綁架過我的，”他數(shù)了數(shù)，嚇了自己一跳，“這世上的瘋子……真多啊。”
“這世上的瘋子比你想象得多多了。”矢島理紗頗有耐心地告訴他。
“那你為什么不挑一個跟你一樣瘋的殺了你？”
“因?yàn)椤痹捨凑f完，車外卷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炸得池田和也他頭腦發(fā)懵，耳鳴不止。強(qiáng)烈的氣流從山坡頂端流瀉而下，汽車車窗靠近爆炸的一側(cè)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裂紋，整輛車幾乎要被狂風(fēng)掀翻到山下。在強(qiáng)烈地晃動結(jié)束后，矢島理紗抬起頭看向山頂，面色凝重。仿佛為了迎接她的目光，火光緊隨其后而起，在墨綠色長浪翻滾的頭頂掀起紅芒，燎透了一整片暮夜。
“這可真是……麻煩了。”她喃喃自語，解開安全帶準(zhǔn)備下車。
捂著耳朵一臉難受的池田和也大喊道：“等等！我也要去！”
“把車開走。”矢島理紗一把將他按住，力氣大得差點(diǎn)又把他就這么掐暈過去。
“不行……”沒等他繼續(xù)說完就被矢島理紗一把揪住了領(lǐng)子從車子里拖了出來塞進(jìn)了駕駛座，她的手就按在他的腦袋一側(cè)，逼著他看著自己，和自己對視。
看著那對幾乎是不能夠容納一寸光存在的漆黑瞳孔，池田和也就冷靜了下來，“聽著，如果在明天日出之前我沒有聯(lián)系你，去找一個叫灰原哀的女人。”她目光如炬，聲音在狂風(fēng)之中異常清晰，“告訴她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還有轉(zhuǎn)告她，那些藥對應(yīng)著一批試驗(yàn)品，我手里有幾顆就代表有多少試驗(yàn)品在我手里。”
他聽得一頭霧水，可反抗不過，只能點(diǎn)頭答應(yīng)。
矢島理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沖了出去。她動作極快，身影靈巧得像是融進(jìn)了風(fēng)里，三兩下就被那巨浪滔天的深色的海吞了下去，一眨眼已經(jīng)徹底消失。
池田和也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又松，低頭在駕駛座上面色難看地愣了很久。最終在啟動汽車之前的一刻撥出了電話，電話是不久前他看著矢島理紗藏在車上的一次性手機(jī)。
電話聲響了許久才接通，“你好，這里是服部平次。”
·
迎面撲來的熱浪高溫幾乎扭曲了四周的空間，烈火沖向穹頂，視線上的模糊刺激只剩下了一個縮聚的紅點(diǎn)。弱化視覺導(dǎo)致矢島理紗不得不將其他感官無限度放大，風(fēng)將火浪帶下山，也夾帶著一些微弱的聲音沖到她耳邊。
她神思一晃，四周山林紛紛塌陷，腳下差點(diǎn)踩空。
“看著我……看著我，”陌生的聲音在半空之中搖搖欲墜，那是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沙啞且虛弱。她聞聲抬頭，高樓拔地而起，墻面與天空融為一體，烈火舔舐著黢黑的裂紋攀爬。樓體在猛烈震動，隨時準(zhǔn)備倒塌，墻灰窸窸窣窣落得像是一場暴雨，她被關(guān)在了玻璃籠子里，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他瘦削的身體站在那即將隨著這棟樓一起毀滅。
他在竭盡全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身體，好讓聲音能夠清晰地傳達(dá)給她，“這不是你的錯……”
「當(dāng)然是你的錯。」聲音像一陣無形無狀的霧氣，順著毛孔漫進(jìn)身體，她渾身開始升起高溫。
“看著我，”男人打斷了她的走神，再一次奪取了她的注意力，急切地說，“沒有人怪你，從來沒有，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如果不是你，他不會死。」那一瞬間，猶如萬箭穿心，胸膛由內(nèi)至外被剖開，慘痛異常。
“不要信她！”男人怒吼一聲，歇斯底里地怒吼，讓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他身上，“你沒有任何錯，不會有人因此責(zé)怪你。”
「你本來可以救他。」
“我很抱歉這時候才找到你，”男人的臉逐漸清晰，這是一張憔悴的臉，他的年紀(jì)并不大，精神卻顯然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滿面愧疚地看著她。玻璃忽然起了一陣霧氣，他的身影被籠罩在了一層毛玻璃之中，顯得扭曲怪異，她才發(fā)覺是自己雙眼脹痛，起了淚意，“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她張了張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不要順從憤怒，”大樓緩緩倒塌的巨響掩蓋了他的聲音，樓層在明顯傾斜，他的身體在碎裂的落地玻璃窗邊緣搖晃，“……我想要你活著，清醒的活著。”
不要。
她不能開口，因?yàn)槟遣皇菍儆谒耐纯唷?
不要。
聽見了耗盡一切力氣的尖叫聲從胸腔里沖出來，可聽著不是她的聲音。
不要。
聽見了撕心裂肺地哭喊，令她的心肝脾肺都在疼，幾乎要喘不上氣，可那不是她的哭聲。
她抬頭再看，天又黑了，靈魂被猛烈拉扯著飛向高處，看著烈火如汪洋大海吞沒著眼前的一切，幻景眨眼間就被火焰吞噬而盡。
只聽見轟地一聲，畫面紛紛碎裂，眼前地矮樓傾斜倒塌。被烈火燒得發(fā)黑的墻面往她這邊傾斜，玻璃裂開密密麻麻的細(xì)紋，有個黑影就砸在玻璃上，即將隨著這棟樓一并毀滅。
矢島理紗的身體以極其恐怖的力氣起跳，直接撞開了倒向她的那塊玻璃，玻璃在一瞬間崩裂，她抱住了即將摔落的人穿透了碎裂的墻面，最后跟著火星一同在半空之中散落。
身后的一切都隨著她落地而轟然倒塌。
緊跟著有一個黑影竄了出來，動作敏捷且兇猛，在黑夜和火焰之中快速穿行。
矢島理紗慢吞吞地轉(zhuǎn)過身，臉伴著火光被照亮，目光兇狠，一如野獸。
“我想見你很久了，”對面站定的人開口，“zero告訴我，你一定會到這來找我。”
她抱著渾身上下滿是燒傷的老人，聲音平靜。
“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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