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逍遙法外
回到朝霞山的時候，天色已晚。
玉臨淵在山下一處清泉旁邊洗凈了手上，還有裙擺處不小心濺到的一點血跡。
這一點血跡即便是翻來覆去揉搓，也還是沒有洗凈，在淺藍(lán)色裙裾上留下了一個淡淡的印記。在玉臨淵嘗試過多次后，她微微皺眉，似乎終于放棄了洗凈，自言自語道：“素色的衣裳做事真不方便。”
“下次得先換身衣裳。”
她對著水面左右看了許久，似乎確定自己身上沒有任何異樣，這才腳步輕快地回到了臨淵派的別苑。
元淺月早已回到了仙門，天邊日暮，遠(yuǎn)處山嶺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橘紅金邊，將半邊天穹染得如火燃燒。
玉臨淵臨近山門，她穿著弟子服飾，幾乎是一路暢通無阻的上來。畢竟在青長時的刻意吩咐下，幾乎連守山門的弟子們都避開了她。
她腳步輕快，似乎心情極好。在經(jīng)過后山練劍的懸崖邊時，她忽然頓住腳，若有所感地望向那塊巨石。
元淺月在這里等著她，身邊還站了一個一身淺金色華貴衣裳，手執(zhí)玉扇的青長時。
天邊橘紅色的夕陽漸漸沉沒，無聲于漫天昳麗霞光中墜亡。玉臨淵面不改色地朝立在懸崖邊上的元淺月走過來，她頗為恭順地朝元淺月說道：“師傅。”
她認(rèn)得這個見過一次的青長時，也彬彬有禮地喊了一聲：“師叔。”
青長時的嘴角抽了抽，刷的一聲展開玉扇，遮住了嘴角，不咸不淡地點了點頭。
他有點受不住這未來的魔神嘴里的一聲師叔。
元淺月見她神色自若，心底忍不住有些發(fā)寒。她素來以匡扶正道，斬妖除魔為己任，見過的血雨腥風(fēng)不少，劍下的亡魂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但她行事坦蕩，向來都會給人一個痛快，從不會以虐殺為樂。
今天所見到的這樣血腥場面，讓一貫見多了尸山血海的元淺月都忍不住心頭反胃。
她今天在玉臨淵走后，翻看了官府里的卷宗，看過了懸賞的告示，甚至問過了林家舊址周圍大部分的酒家。每件事，每個人都親口指認(rèn)了這個少女殺父弒母，毒殺她父母在內(nèi)的林家一百多條人命，放火燒宅的累累罪行。
千夫所指，她原有抱有的一絲僥幸和不忍此刻盡數(shù)化作了認(rèn)命的嘆息。
這是命中注定。
玉臨淵神色乖巧地問道：“師傅跟師叔在這里，是在等我嗎？”
她歪了歪頭，一縷黑發(fā)從她的鬢發(fā)間垂落，劃過雪白的肌膚，好似一個天真而柔軟的少女，那裙裾上淺淺的印記被玉臨淵巧妙地藏了起來。
夜風(fēng)中傳來一縷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味。
如果不是這一縷久未消弭的血腥氣息，元淺月甚至?xí)岩山袢账姸际且粓龌糜X。她道行高深，對鮮血氣息極其敏銳，此時此刻容不得自欺欺人。
元淺月看著玉臨淵，壓下心底翻涌的復(fù)雜情緒，慢慢開口道：“師傅今天得了一件事物，是想拿來送給你。”
青長時在旁邊拿著玉扇輕搖，一副沉默不語的看客模樣。
玉臨淵下意識地?fù)崃藫崾滞笊系陌子袷骤C，眨了眨眼睛：“是什么？”
元淺月從歸墟中掏出一個與上次相同的錦盒，這一次盒子更加精美，渾然一體，上面雕刻著繁復(fù)的花紋，一層一層的紋理像藤蔓爬滿了整個錦盒，中間扣了一枚玉佩鎖，淡淡金光閃爍。
玉臨淵毫不遲疑地接了過來，她拿到手，打開盒子看了一眼，繼而一臉詫異地說道：“長命鎖？”
里面是一枚玉白色長命鎖。
這把長命鎖以貼身項圈形式打造，渾身以珍貴的玉色臻銀打造，通體光澤溫潤，表面上看不到一絲紋路，渾然天成。后面有可以打開的鎖扣，正面垂掛銜接的三個小鈴鐺極其巧妙，拿在手里稍微動作，便會發(fā)出極為細(xì)碎的叮當(dāng)聲。
這是天機鎖第二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鉗制住她的頸脖，打入她的命脈。
玉臨淵將長命鎖拿出來，她看向元淺月，白皙如玉的手指撫摸著通體渾圓而冰涼的項圈，有些遲疑地說道：“這樣貴重的禮物，弟子惶恐。”
元淺月淡淡道：“是你的，便是你的。”
在親眼見過玉臨淵笑著施暴那一幕后，她的惻隱之心漸漸地斂去了，心懷的僥幸也被現(xiàn)實一點點擊碎。
也許他們說得對，玉臨淵小小年紀(jì)就如此殘忍詭譎，她注定要成魔。
在此之前，她要履行她作為仙門劍尊，作為她師傅的職責(zé)。
玉臨淵看了她一眼，猶豫了片刻，對這個類似于禁錮的長命鎖，她本能地感到抗拒，但最終她還是順從地拿出了長命鎖，喀嚓一聲解開了后面的暗扣，遞給了元淺月，一臉期待地說道：“那師傅替我戴上？”
元淺月就知道她會將這個問題拋回來，她認(rèn)命似的接過玉臨淵手里的長命鎖，玉臨淵乖巧地撩起長發(fā)，白皙纖細(xì)的手指插過絲滑柔順的黑發(fā)，恭順地低下頭。
元淺月比她高一個頭，十五歲的玉臨淵發(fā)育得還不完全，身子纖細(xì)柔弱，好似一折就斷。她的頸脖如此單薄，白皙如玉的肌膚上有淡青色的血管，在撩起黑發(fā)后顯得脆弱不堪。
就在元淺月即將把長命鎖扣在她的脖子上時，玉臨淵忽然輕聲問道：“師傅不問問，我今天去哪里了嗎？”
元淺月的手滯了一滯。
啪嗒一聲，極其輕微，長命鎖項圈在她的脖子上扣上，緊緊咬合。玉臨淵抬起頭，撫摸著脖子上的玉白頸環(huán)。
這細(xì)細(xì)的項圈貼的極緊，幾乎貼著皮膚，透著一股冰冷的涼意，又漸漸地被體溫所暖，像是一寸寸長入身體里。原本動人標(biāo)致的容貌，配上這一個白玉似的項圈更是清麗出塵。
元淺月放下手，她退了一步，不再看玉臨淵，對剛剛的問話避而不提，而是垂著眼眸，淡淡說道：“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必成魔神。
就如同相信命運。
……
閉關(guān)之前，元淺月本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閉關(guān)室內(nèi)修煉下去，直到神魂寂滅。
在接連突破三個大階后，她的功法甚至直逼當(dāng)年的朝元遙，成為了新一代的劍尊。放眼整個仙門，在九嶺所代表的劍修一脈里，她已經(jīng)算是凌絕天下。
在出關(guān)后，她要操心的事情就從修煉變成了教育。
還是反向教育。
玉臨淵最近越發(fā)勤勉，幾乎整天埋頭在藏書閣中，廢寢忘食。
元淺月師從朝元遙，習(xí)得劍修。她手里一柄九霄劍曾是朝元遙的佩劍，乃是千年玄鐵所鑄，人劍合一，使得出神入化。她以前刻苦修煉，跟隨朝元遙游歷天下時，曾被朝元遙夸贊有氣吞山河之勢。
因為怕玉臨淵太過強盛，諸位尊者都一致認(rèn)為不能讓玉臨淵在元淺月手下盡興發(fā)展，所以元淺月并沒有教授她臨淵派的劍法心得，而是挑了一本最普通的入門劍法讓她鉆研。
玉臨淵拿著這本最普通的劍法心得，如獲至寶，每天拿著木劍在后山，早起晚歸，勤奮至極。
在元淺月數(shù)次旁敲側(cè)擊要“勞逸結(jié)合”后，玉臨淵若有所思，然后每天早出午歸，騰出了半天時間鉆研藏書閣的典籍道法。
在這求賢若渴，勤勉上進(jìn)的玉臨淵面前，元淺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閉關(guān)前往日里那三個不成器的弟子。
這三個弟子個個都是出身小宗門，生性活潑愛斗嘴，平常都大大咧咧，最愛斗雞走狗，胡作非為。每每讓他們練劍或是看書，就好像要押著他們上刑場，賣慘求饒層出不窮。
她往日里對弟子都是刻苦要求，恨不得親自把他們按在書里，每天都是板著臉，該罰時就罰，該罵時就罵，但這三個弟子從來不把自己的話放心上，只會討好賣乖逗她開心。
不得不說，在朝元遙墮魔，失去同門師兄弟后，是這三位弟子將她從無法開口的痛苦中拯救了出來。
只是最后——
元淺月垂下眼眸，面前落下一只紙鶴，將她飄遠(yuǎn)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此時正是午后，陽光明媚，透過窗扉的溫暖日光斑斑駁駁，落在桌上。那只紙鶴搖搖晃晃地落了地，似乎極為不穩(wěn)。
它歪著倒在地上，掙扎了兩下，又勉強立正了。元淺月看了它一眼，紙鶴上傳了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師傅——聽得見嗎？”
是玉臨淵在學(xué)千里傳音術(shù)。
她就在藏書閣里學(xué)習(xí)這些，在元淺月的默許下，玉臨淵自由出入藏書閣，在兩個月的時間里幾乎翻遍了大部分藏書閣有關(guān)道法修行的書籍。
毫無根基的凡人要從百日筑基后再開始學(xué)習(xí)吞吐靈氣，而玉臨淵短短兩個月內(nèi)不僅學(xué)會了運轉(zhuǎn)靈氣，甚至達(dá)到了操控紙鶴千里傳音的地步。
這進(jìn)度就算是擱在有靈根的弟子身上也算難得，何況玉臨淵根本毫無仙資，她連靈根都沒有，全靠毅力死撐。
這樣放任下去，會到何種地步？
玉臨淵心性堅韌遠(yuǎn)超常人，又殘忍病態(tài)，只要活下去一定會攪起一方腥風(fēng)血雨。元淺月算是有些明白為何同門尊者們都認(rèn)定了她必定為滔天威脅。
元淺月?lián)炱鸺堹Q，玉臨淵的聲音滯了一滯，紙鶴歪歪扭扭地想要從她手指間飛走，撲騰了兩下，還是沒掙脫。
她聽得出來，玉臨淵似乎挺開心：“師傅——我終于學(xué)會千里傳音了，弟子可以隨時同師傅說話了。”
元淺月的心不住地往下墜，她幾乎能想象到玉臨淵那發(fā)自真心，月夜下曇花一現(xiàn)般的笑容。
她像個撿到寶物的孩子，不設(shè)防地將它拿出來炫耀給自己看。
元淺月想了想，嘆息一般輕聲說道：“師傅和你都在朝霞山，哪里用得著這千里傳音呢。”
玉臨淵的靈力像是無法支撐一般中斷，紙鶴忽然掙扎起來，它潔白的翅膀不知何時染上了一點地上的塵埃，從元淺月的指縫間掙脫，歪歪扭扭地朝著來時的路徑飛走，在璀璨的日光中漸行漸遠(yuǎn)，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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