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烏云翻滾，霎那間暴雨傾盆，一道道銀蛇般的閃電掠過厚重的灰黑色云團，將大地照得一片雪亮。

        清早壽寧侯府就一如往常的忙碌，光是伺候壽寧候起床洗漱更衣的婢子就有六個。時辰一到，婢子會叫醒侯爺，將其扶起坐在床邊。偶爾有興致也會要婢子吃個棒棒糖，隨后婢子會陸續進門各司其責，端盅漱口，潔面，更衣。

        門外暴雨如注，往日奉天門早朝改到文華殿。連天的雨幕中緩緩而來一頂肩輿，行至文華殿大殿的石階下。當值太監立馬朝著肩輿小跑而去，隨即撐開早已備好的雨傘。張鶴齡一把接過雨傘，肩輿的簾子緩緩掀開，眾人的目光穿過雨簾，壽寧侯頭戴七梁冠，身著紫緞平金繡坐蟒袍，腰系玉帶，龍驤虎視踱步而來。

        隨即弘治帝從大殿東側的通道走出，穩如泰山而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臣整齊叩首。

        弘治帝的目光望向壽寧侯‘’眾愛卿平身‘’

        ‘’啟奏陛下，臣有本啟奏，內閣早于月初就已將擬好的票據交于戶部，但是時至今日猶如石沉大海，不知是何原故。‘’內閣首輔劉吉來勢洶洶。

        弘治帝問道：“戶部，是何原因”。

        ‘’回陛下，內閣的票擬確實是月初就交于戶部，戶部上下不敢怠慢。核對的是總賬，就算臣等不眠不休也是需要些時日的。昨日核對好后有些票擬簽了字，還有些臣等不敢簽。‘’戶部尚書葉淇緩慢說道，只是沒有劉吉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不敢簽？葉尚書葉大人！你莫不是在為自己玩忽職守開脫罪名

        吧。‘’張鶴齡也來者不善。

        弘治帝把目光望向葉琪：“到底怎么回事？”

        葉淇慢聲答到：‘’回陛下，兵部和吏部的開支臣等已經簽了字，工部實在開支太大，臣等不敢簽。‘’

        ‘’葉大人！你這話是何意，三部開支皆是內閣擬的票，兵部和吏部你們簽了。卻獨獨不簽工部，黃河水患頻發，金杭大運河斷流，廣西瘟疫，百姓苦不堪言，流離失所，餓殍遍地，耽誤朝廷的大事后果你們可擔得起？‘’工部尚書徐貫激憤的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愈發緊張，整個大殿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陛下！臣督察院御史張彩有本啟奏。臣要參，戶部尚書葉琪，以權謀私，中飽私囊，與鹽商私相授受，罔讀圣賢，有悖皇恩。臣手中有上千名百姓其中包括一些同僚和鹽商的聯名舉報信，和其收受鹽商賄賂的賬冊，請陛下過目。‘’說罷將信件和賬冊交于內侍太監再由太監承于陛下過目。

        ‘’陛下！臣冤枉。陛下仁德，臣身受皇恩，感懷涕零。不曾有一刻忘懷，自入仕國而忘家，披肝瀝膽，赤心報國，死而無悔，望陛下明鑒。葉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弘治帝看過證據隨即扔在御案，一只手扶著御座一側，冷冷的望向葉淇：‘’傳旨，葉淇貪墨案著三司會審，勿縱勿罔，清者自清，去吧‘’。

        ‘’陛下！葉大人忠君愛國，廉潔奉公，一心為民。改革鹽法乃利國利民之舉，若說有不利那便是阻礙了那些以販鹽漁利的宦官權貴。陛下圣明，切勿輕信讒言。‘’吏部尚書王恕替葉淇不平。

        ‘’朕說過了，清者自清，無需多言。‘’弘治帝眉頭緊蹙。

        ‘’陛下！臣有本啟奏。臣要參，吏部尚書王恕，與葉淇結黨營私，私相授受，沽名釣譽，誹謗先帝，仰仗其年高德勛，居功自傲。樁樁件件皆是大過，還望陛下明察勿要縱容。‘’禮部尚書邱浚一口氣說出這番話話后，許多雙眼睛開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兵部尚書馬文升:‘’陛下！王公五朝元老，克己奉公，剛正不阿，絕不會做出如此自毀名節之事。戶部尚書葉淇奉公守法，心系家國，一廉如水。一件里衣能穿數年，破了又補補了又破，陛下若是不信大可翻開他的里衣瞧上一瞧便可知曉。大明律法不可枉顧，天理昭彰，陛下英明仁厚，定要還其清白，莫寒了眾臣的心啊！‘’

        禮部右侍郎李東陽內閣閣員：“臣附議”。

        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內閣閣員劉健：“臣附議”。

        廣東右布政使兼戶部左侍郎劉大夏：“臣附議”。‘’

        ‘’陛下英明，自會明察秋毫，還老臣清白。如今老臣年邁，行將就木之人早已沒了奮進之心，縱使有心也無力。望陛下恩準老臣致仕還鄉，頤養天年。‘’王恕顫顫微微的走上前重重的磕了個頭。

        弘治帝望著眼前頭發花白的五朝元老，禁不住鼻子一酸。淺合了下眼平和說道：“罷了！朕準了。去吧！”

        王恕聲音哽咽道：“老臣謝陛下天恩！陛下珍重！”說罷內侍官太監小心翼翼將其扶起緩緩走出門外。

        眾人望著王公逐漸遠去佝僂的背影眼眶微紅，心頭一顫，這背影似千金般沉重。

        ‘’陛下仁德，實乃我大明朝堂之幸。矯枉不可不過正，事出不可不從權，朝堂之上必須立正肅清，政治清明方能興我大明。‘’壽寧侯聲音緩慢低沉不怒自威。

        弘治帝雷霆萬鈞：‘’壽寧侯所言即是，戶部！工部！你們到底怎么辦的差！‘’

        劉大夏：“啟稟陛下，去年兩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稅銀共四千三百五十六萬八千兩，去年年初各項開支預算為三千八百九十萬兩。可這各部報來的賬單共耗銀四千九百八十萬兩，收支兩抵，僅僅去年一年虧空就高達六百二十三萬兩千兩！況且如今還未到年終歲尾，非是臣等不簽，是不敢簽。這字該如何簽得”。

        弘治帝目光落在了賬冊上，緩緩翻開了第一頁。

        劉大夏：“如果和去年年初的開支預算核對，去年超支則在一千一百萬兩以上，這些超支里面兵部和吏部占了六百萬兩，為什么同樣都是超支戶部卻獨獨不簽工部。因為兵部和戶部超支的這六百萬兩，也是讓工部用了。一句話，去年超支的壹仟壹佰萬兩全是工部的超支‘’

        劉健：“兵部和吏部去年的開支一早就核實完交了戶部，當時核對的時候都是按照年初預算并未超支。但是前兩日戶部通知臣等去核實票擬，稱兵部超支了四百萬兩，吏部超了兩百萬兩。臣等看過了，兵部超支的四百萬兩，是記在打造戰船增設驛站以及修架橋梁上。吏部的兩百萬兩是記在兩京增設冊庫和提稿房上。賬冊上有明確記載，但是···實際上臣等并未見到一艘船一架橋也未見冊庫以及提稿房”。

        大殿之上暗潮洶涌，一觸即發。

        徐貫猛地抬起頭，一個箭步走上前：“啟稟陛下！工部的支出一毫一厘都花在朝廷，社稷和百姓。弘治元年，山東大旱，江蘇水患，莊稼顆粒無收，百姓民不聊生。弘治二年河南大水，百姓流利失所，白骨露野，華北大旱，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開封黃河決口，所經郡縣多數遭災弘治三年浙江水患，弘治五年京杭大運河斷流，廣西瘟疫，蘇松河道淤塞泛濫成災。弘治六年霖雨大溢，河水暴漲又決于張秋運河東岸，奪汶水以入海，東昌，臨清一帶河流幾乎斷流，南北運道中斷，漕舟無法北上，至今各項工程滯留不前，運河通暢是我大明至關重要的軍國大事，臣等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再加上自陛下即位以來，興修水利，治理黃河，及時賑災，停征徭役，減輕賦稅，修建皇陵，修建各藩王府邸，還有興建壽寧侯府，翻修廟堂，道觀，修路架橋，戍邊抗倭。這樁樁件件皆是曠世之舉，自臣上任以來每筆支出臣等都記錄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試問哪一項支出臣等敢省，敢糊涂。這超支賬目明明是三部共同的賬目，臣等兢兢業業，克己奉公，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臣有負天恩，未能盡善盡美，但臣并非圣人。臣有錯，但臣無罪，陛下英明，當自有定奪。‘’

        劉大夏：“啟稟陛下！臣等皆為大明臣子，理當克己奉公，同舟共濟，報效朝廷，絕不敢也不屑做出私相授受，黨邪陷正的不齒之舉。臣等只是秉公辦理，絕無抨擊他人之意。望陛下明鑒！”

        劉吉目光陰騭，疾言厲色：‘’你們戶部辦事不力，玩忽職守，如今交不了差便推卸責任。票擬和賬目明明都清清楚楚，兵部也難逃罪責，超支預算為何不早早上報，如今矢口否認，把自己的罪責強加于人，你們到底是何居心？‘’

        李東陽：‘’劉大人！陛下面前莫要失了分寸。這戶部是大明的戶部，兵部也是大明的兵部。不是‘’你們‘’的，更談不上‘’我們的。如果所有您分管的，有關系的署衙都要依著您的吩咐照辦。那干脆這六部都讓你們兼起來算了，還要我們作甚。‘’

        ‘’放肆！你們眼里還有朕嗎？朝堂之上大吵大鬧，成何體統！低頭瞧一瞧自己身上的官服，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兵部，這事你怎么說？‘’

        馬文升：‘’回陛下，兵部超支賬目臣也看過了，這驛站倒是增設了，弘治五年至今年水患頻發，戶部，工部負重致遠，不遑啟處，橋梁不得不修。只是這戰船臣是真的一艘都沒看見。‘’

        劉吉：“啟稟陛下！去年確實是造了三十艘戰船，耗資也是三百萬兩，是在浙江和福建兩個工廠同時建造的。原本這戰船是為了兵部海上作戰，巡防海域，抵御倭寇用的。但是后來海上平安無事，倒是治理黃河期間調用了十艘，宮里為翻修大殿運送木料調用了十艘，其余十艘暫時讓市舶司借用了，這件事市舶司應該早已向宮中稟報過了。‘’

        馬文升：‘’劉大人還真是心細如發，不僅是遠在千里的江南還是近在咫尺的宮中事物皆了如指掌。既然記的如此清楚為何剛剛不道出實情，還咄咄逼人的將罪責強加與我。‘’

        劉吉：‘’你，‘’

        李東陽：‘’劉大人的記性還是不夠好。有件事怕是忘得一干二凈了。啟稟陛下，臣要參，內閣首輔劉吉，以權謀私，排除異己。縱容黨羽蔣倧監督造船廠，從中牟利，草菅人命。證人在大理寺看管，證詞在此，請陛下過目。‘’

        劉吉險些癱軟在地，心中無比悔恨。不是悔恨自己犯下的過錯而是悔恨自己戀棧不退，如今怕是要落得個晚節不保的下場，顫顫巍巍的跪倒在地：‘’陛下！老臣冤枉。老臣入朝為官多年，感念先帝和陛下的天恩，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忠君愛國，直言正諫，老臣自知得罪了很多人，但是老臣不懼不悔。陛下英明仁德，定會體察老臣的一片忠心啊！‘’

        ‘’劉公年事已高，如今是該回鄉頤養天年了，去吧！‘’弘治帝看著起身將去的劉吉呼了一口氣，這一天等的實在太久了。

        弘治帝目光掃視了一圈，停在了吏部侍郎耿裕身上：‘’說說吧！那二百萬兩怎么回事？‘’

        耿裕：‘’回陛下，吏部超支的二百萬兩原本確是為了在兩京增設冊庫和提稿房，但至今卻未動工的原因是這比款子用在了興建壽寧侯府上，說是讓咱們先緩緩···‘’

        張鶴齡瞪大雙眼一臉錯愕，這話從謹慎少言的耿裕口中說出實在讓他意外：“耿大人!你這話是何意？空口白牙就想把罪責推到我們身上，你當真是深藏不露，下得一手好棋啊”！

        壽寧侯面不改色，只是輕輕抖了抖衣袖：“啟稟陛下，老臣有罪，老臣竟全然不知此事，蒙陛下天恩浩蕩，老臣羞愧，馭下無方，竟鬧出此等不合禮制之事。老臣有負天恩，請陛下責罰。”

        弘治帝閉目不言，眉頭微蹙了一下，片刻后緩緩睜開眼：‘’將兵部的船如數歸還，若是兩個月內無法歸還就折合雙倍銀兩還于兵部。至于吏部那部分，壽寧侯，沒什么問題吧？‘’

        壽寧侯緊忙接話：“老臣謹遵圣意”

        ‘’工部，橋梁和驛站兵部替你擔了，余下超支朕替你做主分擔一半，張鶴齡，沒什么問題吧？‘’

        張鶴齡又是一驚，這是擺明了要放血，縱使在不情愿也得硬著頭皮應下：‘’謹遵陛下圣意。‘’

        ‘’擬旨，晉吏部侍郎耿裕為吏部尚書。晉戶部侍郎劉大夏為戶部尚書。有事啟奏無事就散了吧。‘’

        耿裕劉大夏連忙叩首謝恩：‘’臣等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鶴齡剛要開口，壽寧戶一個眼神便壓制了。

        弘治帝起身離去。

        ‘’恭送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刻雨已經停了，雨水沖刷后的紫禁城煥然一新。烏云逐漸散退，透著耀眼的陽光。

        ‘’恭喜耿大人‘’，‘’恭喜劉大人‘’同喜，同喜，還望日后勿忘初心，守望相助，匡扶社稷‘’。耿裕和劉大夏相互道了喜聊了幾句便一同離去。

        ‘’恭喜二位大人‘’。

        ‘’給二位大人道喜了‘’，一路走來道賀之音不絕于耳。

        張鶴齡扶著父親上了肩輿，二人心中不免有些窩火。

        ‘’今日倒是便宜了耿裕和劉大夏，只是那耿裕平日里輕聲細語低三下四，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吏部尚書。大費周章布下的局，那馬文升卻紋絲未動。我們的人也沒安插進去，白白替他人做了嫁衣，還搭上四百多萬兩銀子。陛下真是糊涂‘’。張鶴齡怒火中燒

        ‘’你給我閉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張氏滿門榮耀皆是陛下給的，就算陛下再寵信，你都要時刻記著你我永遠是陛下的臣子，萬不可逾越雷池。‘’壽寧侯訓斥道。

        ‘’是，父親！兒子記住了。‘’

        ‘’君子不器，大道無方，非常之人便要采取非常之手段。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堂是陛下的朝堂，雷霆雨露皆君恩，若不是陛下哪里有那些裝腔作勢所謂清流的立錐之地。老夫定要讓其知曉知白守黑，為天下式的道理。‘’壽寧侯一番話讓張鶴齡身軀一震，醍醐灌頂。

        翌日朝會散去，馬文升在途中遭遇數人行刺。有埋伏暗處持弓箭射殺的，有明目張膽揮劍行次的。千鈞一發，驚險萬分，好在最后有驚無險，得以脫身。

        一時之間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為安撫人心，朝廷立竿見影查出真相，馬文升整頓軍備，被罷黜的軍將懷恨在心，蓄意報復。弘治帝為此加派了大內侍衛十幾人保護馬文升，又調派錦衣衛十數人暗中保護。

        益王人在府中，盡知天下事。

        ‘’殿下，昨日王老大人被迫辭官，葉大人含冤入獄。今日上午堂堂兵部尚書在下朝路上遭遇行刺，險些喪命。朗朗乾坤，天子腳下，這些人怎能如此罔顧大明律法，陷害忠良，顛倒是非黑白。簡直是罪惡滔天人神共憤。‘’懷遠緊纂雙拳，雙目通紅，氣憤至極。

        ‘’王公五朝元老，是個正臣，可是脾氣太過倔強執拗，如今又年事已高，若非如此怕是最后會不得善終。只是這葉大人為官清廉，一心為民，又極重清譽。就算得以昭雪只怕也受不住強大的輿論壓力，最后還是落得個辭官返鄉的下場。至于馬文升遇刺，陛下如此也算是對百官有個交代了。‘’益王小心翼翼的擦拭手中的弓箭，‘’你我心中都明白，此事少不了張氏父子的攛掇和設計。陛下耳聰目明，又豈會不知，你我非是純臣，事不關己便勿要牽涉其中，須知君子不立于危墻。之藩在即，實在不宜橫生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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