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隱劍
迷心湖的阻礙,謝啟南并沒有把握能通過。但為了不再引起唐風等人對他出逃的警惕,他只得先留下,再行尋找機會離開。
“不打不相識”的次日,謝啟南終于得見這所謂“師門”的真面目。
說是師門,其實也只有他們四個。整個斷云宗里,靈骨峰這一脈是出了名的人丁單薄。這一代的溫宗主好歹收了四個徒弟。上一任的顧若鴻只收了兩個,其中一個還早早地離世了。好端端一座輝煌氣派的山頭,只蓋起了那么三五間屋舍,徒弟們一人一個小獨院。這清修,也是真的清凈。
師兄弟幾個中,大師兄與三師兄謝啟南已見過了。還剩下一個二師姐,便是而今站在他面前神情征愣的姑娘。
姑娘容貌十分精致,天生一副深刻的眉眼,五官濃麗得有些少見。
她正看著謝啟南,略略吃驚地睜大了眼。
唐風放下手里端著的菜,介紹道:“曉曉,這是師尊新收的徒弟。”又轉頭對謝啟南,“小師弟,這是你的二師姐,楊曉。”
謝啟南問候道:“二師姐。”
楊曉木然地點了點頭。然后蹙眉,抿起了唇,顯得有些苦惱。
“師兄……”她緩緩開口,“還好我今天沒有把之前跟你提過的小姐妹帶回來……”
唐風疑惑道:“什么?”
楊曉喃喃,“我本來是想給你撮合個伴兒的,可是她見到小師弟這樣好看,定然不會再多看你一眼了呀……”
唐風:“……”他嘆了口氣,“曉曉,說過多少次了,我并不急于尋找道侶。你不要嚇到小師弟。”
謝啟南倒沒有生氣,只笑笑,“二師姐不要取笑我。”
楊曉搖頭,也笑了起來。她本來就生得有幾分明艷,這一笑便似有無邊春色落進她的眉眼間。“好啦,我知道啦師兄。”她看著謝啟南,眼中滿是欣賞之色,“小師弟,師姐我可沒有取笑你。你可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清俊的人。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見之忘俗’,師姐我一見到你呀,就忘掉一切俗人了。”
唐風看起來很想捂住楊曉的嘴,一副想沖上去又努力在忍的樣子。
謝啟南忍俊不禁,倒真是很少見到這樣說話直白的姑娘,“二師姐,你也是我平生所見最為姝麗的女子。”
楊曉被他含笑地望著,臉竟然漸漸紅了。她猛地搖了搖頭,往左邊挪了兩步到唐風身側,“師兄,我去廚房端其它菜上來。”
唐風松了口氣,“去。”
楊曉逃也似地溜走了。謝啟南摸了摸鼻子,斜覷了唐風一眼,就見到唐風望著楊曉的背影,眼神中似有未盡之言。
謝啟南笑笑,移開目光,執杯飲茶。
-
菜是莫知許炒的。
這小少年砍人的刀用的好,切菜的刀也不差。就見盤中餐食,青瓜苦瓜片片均勻,豆干筍干樣樣入味。這一餐飯,唐風與楊曉侃侃而談,竭力向謝啟南展示著他們斷云宗有多周到完備。
“每逢初一,斷云宗皆向門中弟子發放靈石。如你我這般宗主親傳弟子每月可得靈石百枚。逢十五,門中向弟子發布卜喻令,師兄弟們大多戲稱其為‘捕魚令’,意在征集門下弟子前往各地斬殺作亂異獸,如成功降服異獸保得一方安寧,另獎靈石五十枚;每三月,宗門小測,會有妙玄峰的拾古長老在各峰隨機抽選弟子測驗,如果被選中的弟子剛好沒有通過測驗,可能會累得全峰弟子一同抄寫當年所學典籍。”
謝啟南聞言,原本八風不動的神色顯出一點微不可查的僵硬來。
以往他在遂機門的時候,學習的宗卷是門主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的,連門主自己都說修行不必有法門,隨緣快樂就好。現下意外來了斷云宗,難不成還要為了這么個時不時冒出來的抽測刻苦修煉?
“等等。”他打斷唐風的話,“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你們是在向我介紹斷云宗的好處……”他看著唐風篤定而驕傲的神色,開始不確定起來,“……對吧?”
唐風很是驚訝,“不然你以為我在說些什么?”他面上笑容十分和煦,“照以往來說,咱們宗門的抽測,從來是沒有人會拖后腿的。所以這種抽測,也只是師長們換個由頭給大家分發典籍講義的形式罷了。就說上次,咱們靈骨峰抽中了三師弟,考題是一息之間清掃十丈方空間的異生植物。師弟是練長刀出身的,這種題考出來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不消說異生植物,他連那一片的所有青草都能給你蕩平了。測驗的拾古長老一高興,又額外獎勵給靈骨峰一本《劈斬綱要》。”
謝啟南默默地看向楊曉,就見楊曉捧著下巴,好似聽得十分專注。他又轉頭看了看莫知許,那話題中的主角正一點也不在意地給自己倒著茶水,身形端正,背脊挺直,神色沉靜。
謝啟南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頓飯之前,他本以為無非是換個地方修行,只要他想做一個閑人,也沒什么人能動搖得了。
可是現在他想,就看唐風這么個驕傲的模樣,以后他但凡拖后腿了一次,都會立刻被唐風抓回去教育個百八十回。
他只好祈禱,那位妙玄峰的什么長老最好永遠也不要碰到他。
還沒等他再想些別的什么,楊曉突然開口,“師兄,時辰不早了。”
唐風順著她的話音望了眼天色。明明天色還一碧如洗,半點不見日暮天黑的意頭,他還是面不改色地應和道:“嗯,好,我去收拾碗筷,等下還要趕路下山。”
他起身行動起來。楊曉笑意盈盈地望著他的背影,莫知許側頭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師姐,你又……又欺負師兄了。”
楊曉道:“哪有!”她見唐風的身影徹底不見了,才收回了那副陽光燦爛的笑容,回頭對謝啟南扁扁嘴,“謝天謝地,小師弟,咱們的大師兄就是這么一個人,你習慣就好。季度小測,那東西純靠命,咱們靈骨峰除了大師兄和三師弟,根本沒人過的了!”
謝啟南:“……”師姐你說的真是委婉,在他來之前,豈非就只有楊曉自己無法通過?
他笑笑,轉而道:“師兄方才說,我們要趕路,是要去哪里?”
“去給你取劍呀。”楊曉看著謝啟南笑,“師尊可交待過我們了,要好好照顧你。所以小師弟,你要快點成長起來呀。”
謝啟南沉默片刻,低聲道:“要一個靈脈盡斷的人去跟你們一同前行。真不知我這位師尊,是要磨礪我,還是在挑戰他自己。”
楊曉愣了一下,抓過他的手腕切起脈來。莫知許也皺起了眉,神色凝重地打量了他幾眼。
少頃,楊曉抿起了唇,“怎么搞的?”
謝啟南笑笑,“幼年曾逢變故,就變成了這樣了。”
楊曉安靜地凝視著他,他不避不躲。
楊曉深吸口氣,重又笑出來,“沒事的,阿南。”她笑得溫柔極了,又伸出手摸了摸謝啟南的頭,仿佛真的當他是個弟弟那樣,“我們這些人,都是這樣的。我也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啊。”她好似也是在回憶些什么,眼神飄去了不知名的地方,“在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我好像突然生了很大的一場病,師兄說我是家里遭了災,逃難過來的,他遇到了我,便將我撿回了家。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我也全部都不記得了。這些年來,也沒有見過任何親朋好友來找我。可以說我的人生,就是從遇到師兄開始的。后來來到了斷云宗,這里就是我的家。”她認真的看著謝啟南,“阿南,這里也會是你的家的。”
莫知許一言不發,卻默默伸出手,搭在了謝啟南還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謝啟南靜了片刻,道:“好,我知道了。”
他想,似乎這天下聞名的斷云宗,跟世人想象的倒不太一樣。
皇天大陸上,斷云宗萬里之外的懸月海中,有一孤島,稱作隱劍。
隱劍島上,只住了那么一個人,名為劍無憂。
劍無憂已不記得自己活了多久了。
好像從山川更迭,隱劍島從深淵中浮起的時候,他就已經在了。現在隱劍島已經成了世間劍修心中的圣地,而他依然在這里。
從斷云宗過來隱劍島,幾乎要橫跨整個皇天大陸,踏過千萬重山水,路過數百個門派。
修道之人乘奔御風,日行千里。對于大部分修者而言,不論多遠的距離,也無非是一息與三息的區別。
但對溫停云不是。
劍無憂記憶里的溫停云,再遠的距離,他都只用一息。
或者說,他的修為已然強大到,萬里之距同咫尺之遙都只是他漫不經心的一步。
許多年前,劍無憂見過溫停云的最后一面,是這位鼎鼎大名的斷云宗宗主邁出了這一步,越過重山萬水,只為了跟他訂立一筆交易——為他當時尚未收下的一位弟子,預訂一把寶劍。
劍無憂曾問他對劍的要求。彼時的溫停云只是想了想,隨后低聲道:“我這徒兒家境不好,盡可能給他用好一些的材料吧,結實耐用為主,以免他后期修補,還要徒增負累。”
當時的劍無憂很想一口老血噴在他那張俊逸出塵的臉上。
一位堂堂大宗之主,大老遠過來,特地為徒兒求一把劍,唯一要求就只是結實耐用?難道不該是貪圖他鑄劍的技法、認可他付出的心血、欣賞他鑄造的成品?
結實耐用……劍無憂當時甚至在想,會否是他已居于隱劍島多年,不了解外面仙道的流行風格已有華麗強大轉為了大巧不工?
但溫停云并不再多說些什么,他似乎很是急迫,臉色也隱隱地透出病氣,只留下了定金,簽好契約便匆忙離開。看他那面色蒼白行色匆匆的樣子,倒好像是怕離開他那宗門幾日工夫,斷云宗便會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不過這倒也讓劍無憂很是好奇,溫停云是怎么知道,自己未來一定會收下一名“家境不好”的弟子呢?
因此,唐風等人前來拜會他時,他也懷了些隱秘的心思。他接過唐風遞來的一諾千金綢,核驗過真偽后,便好似隨意地問了一句,這是為誰鑄造的劍?
唐風道:“回先生,是我新入門的小師弟。正是這位。”他指了一下謝啟南。
謝啟南沉默地對上劍無憂打量他的目光,從中讀出了九成的疑問,還有一分不加掩飾的抵觸。
劍無憂神色幾度變幻,最后落定的質詢分明地寫在臉上。
唐風感覺到了不對,微微蹙眉。楊曉沒有他的穩重,下意識想踏前一步擋住劍無憂的目光,但這步子踏到一半就反應過來隱劍島畢竟不是自己的地盤,趕忙定住,徒留手腕上常佩的銀鈴空響了兩聲。
謝啟南在心底嘆了口氣,上前一禮,“我觀先生似乎有話欲言,不知有何見教。”
劍無憂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幾眼,眉頭緊皺,“話不要亂說,你這樣的徒弟,我不會教。”
謝啟南平和地道:“那也不妨直言。”
“既然你要求,我便說了。”劍無憂一字一頓道,“你已無緣大道,配不得我的劍。”
謝啟南正要開口,卻被楊曉打斷。“先生,您這么說話,似乎不太對吧。”
唐風低喚,“師妹。”
楊曉橫臂一攔,卻是擋在了謝啟南的身前,不讓他說話。謝啟南微略有些吃驚地抬眸,似乎完全沒想到這個二師姐會突然站出來。“您可是剛剛說過的,‘話不要亂講’。這劍既然是師尊為小師弟定下的,自然是師尊認為小師弟當得起您所鑄造的劍。”她很快又否認,“不對,更應該說,是師尊認為您的劍,剛巧適合小師弟來使用。您說,有資格來評斷配得上配不上的,究竟是您,還是……我們師尊呢?”
“師妹!”唐風急了,一把抓住楊曉的胳膊,將她也擋在身后,向劍無憂深深揖禮,“先生切勿見怪,我這師妹說話向來無遮無攔,口不擇言。她也是……一時情急。小師弟的情況,靈骨峰上下一清二楚,但我們都不曾懷疑師尊為小師弟預定寶劍的用意。就算現在不行,他日,小師弟也一定可以重修大道,不論如何,必不會令先生所鑄寶劍明珠蒙塵,還請先生放心賜劍!”
劍無憂被小輩這般頂撞,卻好似并不生氣。他原也不個刻薄之人,只是其人如劍,直來直往,不懂回還。
他看著面前三人這副爭相保護的樣子,不禁哼了一聲,“我只是隨口一說,你們卻緊張成這個樣子。我倒要給溫停云去信一封,給他好好講講你們這幾個好徒弟的熊樣。”他搖搖頭,繼續數落,“你們宗門上下一個鼻孔出氣,我拿你們沒辦法。但是修行本來就不是逞強的事,不是說幾句大話喊幾句口號,就能叫你們逆天而行的,他的靈脈斷了就是斷了。我們鑄劍之人,最怕夸下海口,頑石虛夸成精鐵容易,到了鑄劍爐里一熔,可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師尊不會做無把握之事。”唐風道,“我與師妹也是這樣相信的,我們信師尊,也信小師弟。”
楊曉默默把手身到后背去,悄悄地拍了拍謝啟南的手臂,仿佛在無聲地說:“師姐也是。”
謝啟南低頭看著那只纖細漂亮的手,手很快收了回去,他卻半天沒有抬頭。
劍無憂嗤笑一聲,“我當然還會把劍交給你們,可你們得向我證明,他——”他越過唐風和楊曉指著低頭的謝啟南,“你們的這個小師弟,有拿得起我這劍的本事!”他抬手施訣,瞬忽之間,風起,一柄通身銀白色的長劍忽然顯現。一時間房間內周遭懸掛的寶劍盡皆顫動起來,劍無憂施法將這把劍移動到謝啟南的身側,“接劍!”他沉聲,“此劍出爐歷時十載。以天外隕鐵打造劍身,故而尋常刀劍難以摧折,錘煉入火百萬次以上;劍柄由炎天之地流落在外的不盡木雕刻而成,其世所罕見之處為我平生僅見;劍鞘由北海萬米以下的深淵玄冰鑄成。冰與火兩重劍意盡皆融于一身,這把劍消磨我多年光景。這位小兄弟,你若是不能駕馭好它,我可是不會把它交給你的。”
謝啟南感受到了靈劍所帶來的威壓,慢慢地抬起頭。他凝視著那柄懸在身側的長劍,突然間恍惚起來,眼神中少見的迷惘。
(https://www.dzxsw.cc/book/52257131/3032498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