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劍冢
來人不答反問:“那你又為何要保他?”他頓了一下,輕輕道,“隱劍島主劍無憂,鑄劍尊者,這些年來不管修仙界發生了多少事都能退避三舍的人,怎么會忽然想要管閑事了?”
劍無憂還劍入鞘,“這閑事還真是要命,倒也并非是我想管。”他緩步走到來人身側,對方沒有理會他的靠近,仍舊望著天邊,不知在凝視些什么。“只是……他畢竟是溫停云的徒弟,溫停云好歹算得上我一個朋友,他的徒弟在我這里出了事,我要沒臉見他的。”
來人聞言,仿佛起了幾分興趣,側首看他,“你認得溫停云?”
“自然。”劍無憂頷首,“我已與他相識許多年了。那時他還沒有被顧若鴻收為弟子。”
對方看了他一會兒,又轉回頭,不咸不淡地道:“他倒也真是會交朋友。”
劍無憂聽出了他話中的不善,皺了皺眉,“這么多年以來,溫停云一直是那么個面人兒性格,沒得罪過什么人,怎么閣下看似頗有微詞?”
來人冷笑一聲,不再說話了。
劍無憂蹙眉,這人到底是誰?謎團太多了,從溫停云執意要給未來的小徒弟預訂寶劍開始,到現在小徒弟莫名被此人追殺,明明眼下魔道式微,仙道一片太平,正是千百年間難得的盛世。可是他卻隱約察覺到,仿佛有什么隱秘的陰謀,正在背地里醞釀。
來人又將視線移回了天際,劍無憂也順勢望去,卻只得見煌煌日光。
他不由問道:“你在看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對方居然回應他了,“星軌。”
他伸出一只手,遙遙地比照著天空,不時做出繁復的手勢,似在度量,“從此方大陸相看,你我的腦頂正中,已隱沒了阿僧袛數的星辰了。”
劍無憂一愣。
現在是青天白日,他看不分明天上的繁星。但對方這么說,他便也努力去看。他靈力流轉,努力延展自己的目力,只看到浩渺無際的宇宙里,眾星軌跡分明,各有各的行路。漫天銀河還是一如既往地廣博寂靜。
他收回靈力,不解地看向來人。
來人的面容掩藏在黑霧里,他辨不清楚此人的情緒,卻隱約感覺到,這人似乎是在想一些他難以想象的事情。
他剛想開口問對方是何意,對方卻又開口了。
“劍無憂,你執意攔我么?”
劍無憂一凜。
來人收回目光,緩緩拔劍,“謝啟南的命,我是一定要留下的。”他直視著劍無憂的臉,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既如此,便再來。”
劍無憂握緊手中劍,猛地大退一步。
-
謝啟南等人并不知道密道外發生了什么。
剛才的變故發生太快,他只感到后背被什么尖銳的東西一戳,整個人就被推進了這個密道里,緊接著唐風帶著楊曉也躲了進來。幾乎就在他倆也進來的同時,密道的門忽然被吞沒了。密道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謝啟南的身影登時僵住。他下意識地往后貼去,希望能貼到一處可以依靠的墻壁。好在唐風隨身的儲物囊中備著蓄光珠。溫宗主雖然說常年避世,可從不曾在外物上短缺過他的弟子們。
唐風掏出蓄光珠,明珠淡淡的清光很快照亮了密道。雖說談不上亮如白晝,但總算是能讓大家分辨清楚彼此的臉。
楊曉急忙湊近去看謝啟南的臉色。剛剛那個黑衣來客的一切攻勢都是直沖著謝啟南而來的,招招式式毫不容情,她有些擔心小師弟受到了驚嚇。
她拉住小師弟的手,想要將他拉到自己的身邊來,然后她動作倏地一頓——
小師弟手心中滿是冷汗。
他一定是嚇到了。
楊曉擰眉去看謝啟南的神色,奇怪的是,他的臉色鎮定如恒,“二師姐。”他低聲開口,“我沒事。”
楊曉還想要多問幾句,謝啟南卻把手默默地抽了出來。
楊曉感受到手心一空,自方才小師弟談及過往時就隱約浮現的不安感又一次從心底爬了上來。這個被師尊撿回來的小徒弟……好像經歷過很多事。
可是她同時也隱隱知道,謝啟南或許是真的有所隱瞞,卻并沒有任何想要傷害他們的打算。他似乎只是想一個人走完自己的路。
世間千萬人,與他不相關。
她還想再開口說些什么,唐風卻按住了她的手。
唐風看著謝啟南,一如既往溫和而平靜地說道:“劍無憂前輩既然允我們進此密道逃生,想必是有意要助我們離開,不妨前行看看,會有出路也說不定。”
蓄光珠的光芒將他的臉映得明明暗暗,可他依然在對謝啟南微笑。就如謝啟南醒來第一眼看到他時,那樣有若清風明月般坦蕩的笑容。
就仿佛不管謝啟南是個什么樣的人,做過什么樣的事情,因為他是他的小師弟,他都會這樣一直對他笑下去似的。
謝啟南望著他的笑容。他自己臉上還帶著方才被飲懷劍割破的傷口,那口子不淺,依然在向外滲血,他抬起手背拭了拭面頰上的血,也笑了笑,“嗯,走吧。”
唐風手持蓄光珠,看著謝啟南猶自帶血的笑容,點點頭,“我來引路。”他拉著楊曉上前兩步,讓楊曉與謝啟南并肩,自己一個人拿著蓄光珠慢慢走在前面。珠子的光芒隨著他的走動不斷跳躍,在密道兩邊的石墻映得幾人的身影來回顫動,顯得有些詭秘。
謝啟南垂下了眼簾,避開了余光中的暗影。
密道狹長,空氣也不好,楊曉不由得側過頭對謝啟南道:“小師弟,方才的傷,你還好吧。這里條件實在太差,出去后讓師姐好好給你看看。”
謝啟南輕聲應好。
這里的環境確實讓他很不舒服,好在很快,唐風便看著密道一側墻壁停了下來。
那是一盞破敗的壁燈,上面結滿了蛛網,看似是許久未有人動過。
唐風將蓄光珠舉高了一些,湊近去觀察壁燈。
前方密道的路仍舊籠罩在黑暗之中,楊曉看不到盡頭,“師兄,怎么停下了。”
唐風道:“這盞燈……似乎有些不對。”
楊曉湊近前去跟唐風一起查看,謝啟南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默默地看著唐風的手直接摸上了壁燈的底座,然后篤定道:“這燈,是做舊的。”
唐風示意楊曉看他的手,他的手只摸過蓄光珠,不該有灰塵。但他方才摸過了燈底座,反而沾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可問題是,尋常的物件,哪會在朝下的底面上沾染太多灰塵呢?這燈顯然有問題。
像是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謝啟南眼底略過一絲了然。
是太有道理了。
不愧是大師兄,一上來只靠肉眼觀察就能分辨出哪里最為可疑。這份敏銳,簡直就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一樣。
他沒有說話。唐風便鼓勵地看過來,“小師弟,我們不妨試一下。無憂前輩也未來得及向我們交待出口,或許這處機關是出路。”
謝啟南道:“好。”
唐風便不再遲疑,試探著扭了扭壁燈,發現無法撼動,便拔劍直斬!
壁燈頃刻碎裂,與此同時,整條密道忽然劇震。唐風急忙回頭扯住楊曉和謝啟南的手腕,緊緊地拉住兩人不讓他們隨著密道的崩塌而跌倒。然而密道內的磚瓦雖不住地掉落,但并沒有一塊石塊砸到他們頭頂。謝啟南看著這副怪象,驀地向前伸手一探——石塊穿透了他的手。
這條路沒有危險。
不管怎么說,機關觸動之時,引發的只是幻象,并不是致命殺招。這至少說明設置這道機關的人并不想傷害來人。
密道內的異動很快平息了,這條狹窄逼仄的小路也已經變成了一幅全然不同的景象——
偌大的空地上,到處散落著碎裂的殘兵廢鐵。空地的中央是一口巨大的熔劍爐,爐膛里燃燒著熊熊火焰。那火焰顏色詭秘,紅得冶艷。奇異的是,還有大塊大塊的碎冰從空地的各個角落里刺出來。
這片地雖然很大,卻完全密閉,四面的墻封死,讓人的心里頓生壓抑,冷得讓人心慌。雖然沒有太多的什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里充滿了“死”的氣息。
來到這里后,謝啟南神色微松。有了爐火與蓄光珠的雙重光明,這里比方才的密道更亮上一些。他打量著四周破敗寥落的景象,無聲地踏前了一步。
變故陡生!
除去冰刺以外的空地上,竟也有大批的尖刺宛如雨后春筍般涌出,金鐵碰撞的聲音不斷響起,那些都是真正的劍器!
唐風一震,這是……劍冢!
早聽聞自隱劍島憑空浮現而來,劍無憂已為無數人鑄過劍,這其中不乏傳世名劍,如溫宗主的佩劍“信雅”,臨仙谷段月亭的佩劍“濟世”,枯榮堡宋俞聲的佩劍“賀生”……這些寶劍均非凡品,單獨拎出去哪一把劍都是能被修仙界搶破頭的至寶。
可是,寶物都是對比出來的。有靈寶,就也有糟粕。
那些鑄造失敗的廢鐵殘料,哪一塊不曾經是適于成劍的精石?哪一塊不也擁有走上神壇,被萬眾瞻仰的機會?
可也許就因為熔煉時一點火候的差異,鍛打時幾百下力道的偏倚,它們都與榮華擦身而過,作為了“死去的”、“再沒有價值”的廢劍,葬在了劍冢里。
劍無憂就把它們留在這里。
它們安靜地沉睡著,本不會醒來。
但謝啟南來了。謝啟南帶著飲懷劍來了。
它們也許和飲懷來自于同一塊頑石,也許更勝過飲懷一籌。
可飲懷走出了熔劍爐,它們留在了劍冢。
還是啊……憑什么?
憑什么出自同源,命運卻迥然相異!
謝啟南忽而感受到了這遍地殘劍油然而生的滔天怨懟!他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沉沉詢問:“憑什么?”
聞聲,他左右看了看,見師兄和師姐都只是嚴陣以待地審視著此刻的危境,沒有別的反應,便明了,這聲音應當是只對他說的了。
他于是在心里答道:“我怎么知道?管它憑什么,我把劍給你們就是。”
對方沉默,并不滿意他的回答。少頃,殘劍集體躁動起來,向他們直刺而來!昏暗的光線下,漫天劍影幾乎化為了一張可怖的巨口,就要把他們吞噬!
楊曉慌亂地看向唐風,“師兄,怎么辦?”
唐風神情凝重,掐訣織起來一道防護的巨網,對她安撫地點了點頭,言簡意賅道:“放心。”然后他便轉開了視線,看向了謝啟南。
謝啟南仿佛早就預料到他會看向自己,順勢迎上了他的目光,輕聲道:“師兄。”他手中的飲懷劍也微微震動起來,似有感應。
見他這樣,唐風反倒愣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下意識想要解釋。
“不必說了,我明白。”謝啟南打斷他,平靜道:“我很感激師尊對我的好意,但……別再試了。”他語氣有些疲倦,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劍,然后扯了扯嘴角,將飲懷隨手扔進了劍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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