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歲歷劫風波客，一逢中州水云來。

        說的便是中州水云樓。說起這水云樓，那可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作為修仙界唯一一處敢在臺面上販售一切物品的拍賣行，其所售之物囊括的范圍格外全面。上至寶刀寶劍，下到經史子集，甚至連顧若鴻飛升前用過的蒲團、寧風黎梳頭時慣用的篦子、宋俞聲讀書時呈交的功課，只要客人愿意出錢，任何商品都可以順利地交付到你的手上。

        唐風給謝啟南普及這些的時候，謝啟南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望著那位此刻正風度翩翩地站在樓前迎客的白衣樓主，想，不知這般風流的人物，在兜售那些蒲團、梳篦和功課時，會有些什么說辭，做出怎么樣的姿態來。

        謝啟南站在水云樓前，抬首望過去。樓體正中是一塊巨大的匾額，以石鼓文上書“水云”兩字。這樓顯然是有些歷史了，雖有丹楹刻桷，紅漆也已漸次斑駁脫落。但好在，樓門口還有一位光彩照人的樓主撐住了場子，免去了破敗之嫌。

        唐風就站在謝啟南身側，附在他的耳畔，“那是水云樓樓主，陸挽瀾。他平素喜歡結交八方來客，因而在舉辦拍賣會時常常親自跑出來迎接。”他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水云樓歷史久遠，樓主的人選卻從未更替過，據傳言來說，陸挽瀾本人更是自數百年前就是這副模樣了。看他有本事經營水云樓如此之久，且能販售許多幾乎可稱之為‘出格’的物件，想必此人身后定有背景。我們稍后與他接觸時，需得注意言辭。”

        謝啟南點點頭。

        陸挽瀾身形頎長，著一襲廣袖飛肩長袍，上面繡有云煙波紋的圖樣，戴長銀簪，墨發披散，走動之間意態風流，風骨宛然。

        唐風遞上他與謝啟南的名帖作為身份證明。對方接過后還沒有打開，便立刻笑得十分親和，露出了一口雪亮的白牙，“若陸某不算眼拙的話，想必足下來自于大名鼎鼎的斷云宗？”

        唐風一禮，道：“正是。在下斷云宗唐風，這位是小師弟謝啟南。”

        陸挽瀾將名帖收進一旁小廝端著的竹盤中。唐風因正與陸挽瀾客套，不好四處亂瞟。謝啟南抬眸瞄了一眼，見竹盤中他們的名帖下面，是一個叫做賀星野的人。

        他收回目光。陸挽瀾正擺出一副迎客的姿態：他微微欠身，笑著示意唐風二人向樓中走，嘴里還說道：“既是斷云宗貴客，四樓‘平生’雅間有請。”

        唐風回禮，便要帶著謝啟南向里走去。謝啟南跟在他的身后。

        然而，在謝啟南經過陸挽瀾身前時，陸挽瀾忽地輕輕說了一句：“他只是個閑人而已。”

        謝啟南詫異地回頭，陸挽瀾正朝他笑得親熱，好似并沒有說過這句話。

        閑人？誰？

        賀星野嗎？

        -

        水云樓外表看上去有些古舊，內里卻豪闊。若是楊曉在這里，一定會感慨，她之前在榮城蕓香閣所見之景，已是有些奢靡，這里則更甚一步，幾乎稱得上是窮奢極欲了。

        入門后遍地鋪就的波斯毯，空氣中彌漫的某種能讓人心神一振的香氣，各個角落燃起的流螢燈，樓梯扶手上鑲嵌的碧靈珠，無處不透露著財帛的氣息。一樓是大堂，堂中多備有木桌條凳，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以至于有些吵鬧。至四樓時，樓中只留了四套雅間，分別為“平生”、“扁舟”、“凈塵”、“霄漢”。這四套雅間分立在天井的四邊，可俯視第三層凸出建造的拍賣高臺，并由每間房負責的小廝舉手叫價，房間主人不必出面。

        謝啟南同唐風進到“平生”間里。甫一進門，他便意識到，這四間特殊的雅間想必是只用來招待貴客的。雅間內一應設施應有盡有，從書桌到臥榻，從文物擺件到神兵利器，幾乎所有一套整居室里應該有的東西，這所謂的“雅間”里已經都具有了。甚至還更勝過尋常人家一籌，這里的幔帳綴的是流光溢彩的靈石，茶點備的是理中益氣的靈果靈茶。

        水云樓裝潢豪奢，對待來客也是出手闊綽。待謝啟南兩人坐定后，小廝很快敲門進來，手中端有一個木盤，上面由兩個木制小碟各盛了一粒藥丸。

        “福壽丹，是我家樓主贈送給二位仙長的，敢請仙長慢用。”

        唐風微笑著朝小廝點了點頭，“陸樓主真是客氣了，有勞。”

        小廝彬彬有禮地躬身退了出去。唐風待他關上房門之后，手一撈憑空取來兩個小瓷瓶，將兩丸藥各自裝入瓶中，將自己的一份揣入懷里，另一份交給謝啟南，低聲道：“小師弟，陸挽瀾其人心思難測，這里的吃食我們不便服用。福壽丹盡管十分助益于修行，可以療愈重疾，又價值連城。但未經鑒別過藥物真假，我不敢服用，你也先別吃。我將你的那份藥丸留給你，待我回去宗門問問精通醫毒的拾古長老，若藥物無異處，方可服用。”

        謝啟南頷首，接過瓷瓶放入隨身背負的包裹中。盡管劍冢一行后，他的靈力有些許增長，但距離能化用空間儲物還有很遠的距離。唐風曾從宗門的倉庫中取出那么一兩件空間靈寶贈予他，但因他此時靈力微薄，尚不能使用空間靈寶。此時也就只能笨拙地像個尋常人一般背負行囊遠行。

        他方收好靈藥，就聽門外一道低沉悠長的鐘吟。小廝守在門外，很客氣地請示著：“仙長，還有一盞茶時間拍賣就要開始了，不知您是想出來一觀還是……”

        唐風與謝啟南對視一眼。唐風起身，打開門，謝啟南跟在他的身后。

        唐風自回廊的邊上向下望去，見到三樓平臺上放著一張古樸的置物架，上面盛放著約莫十數樣物件各自蒙著紅布。邊上連通了一道小門，剛剛見過的白衣樓主就站在小門那里，他好像在回頭同什么人說話，沒有看向這邊。唐風望著那個角落，卻忽然皺了皺眉。

        他回過頭，問小廝，“還有什么方式可以參與拍賣？”

        小廝道：“樓中雅間內均備有‘觀滄海’，可供仙長觀看拍賣的藏品影像，若仙長有意動之物，由小的代行出價。”

        唐風道：“那我們便回屋去。”他示意謝啟南進屋。正在此時，旁側傳來了輕輕的一聲“吱呀”。

        二人下意識地偏過頭，就見隔壁“霄漢”間的門打開了，里面走出來一位故人。

        故人一襲紅衣，眉眼帶笑地看過來，似是心情不錯。這人仿佛也沒料到會在這里碰到他們，頓了一下，手邊折扇一收，幾步走來。

        唐風認得他，客氣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段少谷主。”他邊說邊一揖，禮數十分周到，擺足了代表宗門出面的體面。

        然而段清淵似乎也沒想到他這么認真，他仿佛只是想過來簡單打個招呼，見狀只好一絲不茍地還了全禮，“唐仙友。”

        未等唐風回答，他又徑自移開視線，又是一禮，“謝仙友。”

        謝啟南頷首，“段少谷主。”

        唐風不由疑惑道：“你們之前見過？”

        這下輪到謝啟南疑惑了，“師兄，你不是說，師尊知道我應用周行符后，做過了哪些事，見過了哪些人嗎？”

        唐風理直氣壯道：“師尊是知道，可是他又沒有告訴我呀。”

        謝啟南看著唐風那張俊逸不凡的面容，忍不住低頭摸了摸鼻子以掩飾眼神中略過的同情——真的太難得一見了，如此坦蕩正直，如此……赤子之心。

        他放下手，又要說什么，余光卻瞟見立在一旁的段清淵神色間好像也閃過一絲笑意。他再凝眸去看，對方卻又是一副和煦安然的模樣了。

        唐風雖然一無所知，卻并不在意，只道：“小師弟，原來周行符鬧出了笑話后，我與二師妹都被迫干起了斬妖除魔的老行當，只有你是遇到了少谷主這等人物，好好地偷了個懶么？”

        他笑著對謝啟南開了個玩笑，卻也不著痕跡地吹捧了段清淵一下。畢竟他是靈骨峰大弟子，照以往來講，大部分需要宗門與外溝通的問題，都是他來交涉的。段清淵雖然年輕，也沒什么架子，但他畢竟是修仙界另一大宗系臨仙谷的少主人，說到底也是個有立場的人。與之交往，唐風還是要拿出來相對正式一些的態度。

        段清淵聞言，只搖了搖頭，笑道：“這怎么敢當？”他看向靜立一旁的謝啟南，眼眸湛然明亮，“能與仙友相逢，是我之幸。”

        謝啟南無言地看著他。

        唐風卻是個實在人，本還欲再客套兩句。但畢竟拍賣會馬上就要開始，他還有話要叮囑小師弟，想著還是先行道別。奈何段清淵這人好似毫無耽擱了別人時間的自覺，仍是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謝啟南，仿佛又在后者身上想到了一些想不通的事情。

        唐風組織好語言，正要開口：“不——”

        他還沒有“如”出來，段清淵便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

        他看著謝啟南，緩慢但不遲疑地道：“謝仙友，上次見你，診治太過匆促。回到谷內后我深思過，你的脈象，似乎并不單單只是受過重傷這般，不知我可否再為你診治一番？”

        謝啟南眉頭一皺。

        他還未回復，段清淵又道：“何況，我聽聞今日將有奇藥‘往世神眷’參與競拍，不知貴派可是為此而來？如未能明晰病情，我擔心‘往世神眷’可能難以發揮最大作用，甚至傷害服藥者的身體。原本我曾想，若你今日不來水云樓，我便改日再行拜訪斷云宗。但既然今日見到你了，我想還是需要再多斟酌一番。”

        謝啟南聽他說到這里，初時的抵觸漸漸化去，轉為了一點為難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唐風，見他神色平靜，便知他并不反對。

        可這事情是針對他自己的。雖然他對唐風也好，對楊曉也罷，對很多人都能毫無芥蒂地伸出一只手，告訴他們他靈脈盡斷了，放他走吧。

        可段清淵不一樣。

        他知道段清淵出身于臨仙谷，是醫家不世出的天才，是能讓他父親，那個傳聞中陰沉刻薄的段月亭越過嫡子將之封為“少谷主”的人。

        現在他已知自己的身體是利用返魂香起死回生。上次雖然匆促，段清淵看似沒有發現這一點。這次若讓段清淵看出端倪，他又該不該據實以告？

        這位少谷主看起來事多得很，他并不想與此人有過多糾葛。

        豈料段清淵似乎看出了他的抵觸，先一步又道：“請二位放心，我此來所為并非‘往世神眷’，而是另一味改善體質的靈藥‘紅虺獸骨’。此藥較為冷僻，藥性剛猛，連醫書中都鮮有記載。不論你們所圖為何，想必我不會影響你們此來的目的。再者，以我上次匆匆一診，謝仙友的靈脈寸斷，若未得周全診治，恐難以在修行大道上走下去，想必這也不是溫宗主所期望的吧？臨仙谷于療愈疾患方面多少有幾分心得，愿略盡綿薄之力。”

        說到這里，他竟然還躬身微微一禮，姿態可謂謙恭已極。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有事相求別人呢。

        謝啟南：“……”

        他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誰還能拒絕他呢？

        謝啟南無奈地看了唐風一眼，見唐風沒有反對的意思，便點了點頭，示意段清淵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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