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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風雨


二師兄很快出來接話打圓場,“哈哈哈哈哈,九師弟不要著急,師父跑去地里收菜去了。大師兄……大師兄陪著他去收菜了。”

        他說的是遂機門在蘭城外盤了一塊地,日常種了些蔬菜,用以負責隨遂機門的食物供應。

        但謝啟南看著自家師兄憨厚的笑臉,輕輕地嘆了口氣,“二師兄,我似乎記得不久前才同你說過,你每次說謊時,都喜歡哈哈大笑。”

        二師兄表情一僵,他沮喪地看看身周這一圈同樣神情無奈的幾個師弟們,長嘆一聲,十分低落地道:“九師弟,我不知道。”

        謝啟南道:“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二師兄道:“那日你與方元大師兄前去杜家宅查探鬼修行跡,幾日過去你們都沒有回來。師父心焦想要派人去尋,這時他收到了斷云宗溫宗主來信,告知我們……你已經成為了溫宗主的徒弟。”

        謝啟南無聲地皺起了眉。

        “我們都很震驚。”蓄著一綹胡子的四師兄插嘴道,“以為你是拋下了宗門。但師父說一日收你,終生你都是遂機門門人。”他板著臉一本正經地學起了自家門主吹胡子瞪眼的語氣,“他說你好小子翅膀硬了休想飛出天去。他先出去把腦子不中用的大徒弟找回來,等有空再收拾你。”

        謝啟南道:“然后。”

        他語氣中并無波瀾。但段清淵卻注意到,他周身的靈流氣息變了。

        變得有些躁動。

        那種因劍冢中金鐵之意所生就的煞氣散發出的陰冷,平時每每為謝啟南約束在他的身體內,此刻卻泄出了幾分邊角。

        但謝啟南神情波瀾不驚,似以往的每一天。

        段清淵想到了暴風雨前醞釀著怒瀾狂濤的海面。倘若他不是對謝啟南的靈力十分熟悉,是半點也看不出對方在生氣的。

        段清淵慢慢瞇起眼睛。

        “然后師父就去杜家找大師兄了。”小十坐在桌邊咬著唇,手指絞緊了衣角,很是不安。

        小十的話像是一場了無形跡的大雨,將謝啟南面上那絲難得真切的輕松盡數沖刷干凈。謝啟南面無表情地看了眼這一圈的幾個師兄弟。

        他最清楚,遂機門說是個宗門,可實際上干的全然不是修行,倒只像是門主丁不允活著活著覺得生活有點兒寂寞,一時興起攏了個門派,到十里八鄉搜刮了幾個對生活不滿意的、樂意跟著他簡單修習點益壽延年功法的青壯年,大家湊在一起搭伙過日子而已。

        遂機門里除了丁不允自己和他嘔心瀝血教出的大徒弟方元,剩下一干人等的修為加上一塊可能還沒有而今的謝啟南高。

        但偏偏就是這兩人失蹤了。

        謝啟南從不懷疑宗門內師兄弟們的忠誠。他知道他們是關心師父和大師兄的安危的,但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捂住了他們的嘴巴,不讓他們向外求助。

        甚至他們都知道,有個可能傍上了大能的九師弟就在斷云宗。他們沒理由諱莫如深。

        謝啟南吸了口氣,輕而和緩地開口:“二師兄,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他說:“是誰讓你們瞞住這件事的?”

        二師兄臉色為難,他“我我我”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謝啟南出奇地有耐心。他就站在那里,安靜地等著他敘說。

        二師兄臉憋得通紅,不斷地東瞟西瞟,像是想給自己找一個求助的對象,卻四顧無門。

        倒是小十輕描淡寫地開了口,“九師兄,二師兄不好說,我來說。”

        他從凳子上跳下來,扒著謝啟南的衣角,仰臉望著自家二師兄那雙靜而清澈的眼,認認真真地說道:“是臨仙谷的段如松。”

        “他說,咱們宗門盤下的那塊地有靈藥,師父和師兄失蹤了正好,讓咱們的宗門早早散伙,趁早把靈藥交出來。如果有人敢求助,他就會殺了我。”

        謝啟南聞言一怔。

        段清淵迎向謝啟南下意識看過來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

        正在這時,大約是為了打破此時沉凝的氣氛,二師兄好巧不巧地又開口:“說起來,還沒有問過九師弟,你帶回來的這位客人是……”

        段清淵行事素來無愧天地,從未有一刻為說出自己臨仙谷少主人身份遲疑過,即使在這樣一個不適的節點,他也只是頓了片刻,便張口,“不才——”

        “他誰也不是。”謝啟南毫不客氣地將他的話全堵了回去,“他只不過是個自覺欠了我人情的倒霉蛋。”

        二師兄自動轉換了師弟的話,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九師弟的朋友,難得難得。”他抄起剛才隨手放在一邊的菜刀,“你等等,天大的事,也得吃頓飯再謀劃。”他說著就風風火火又撲向了后廚。

        段清淵聽了那句“朋友”,眉心一動,像是下意識地……想要皺一下眉。

        但謝啟南卻沒有否認。

        他只是看著二師兄的背影,靜靜地垂下眼簾,疲憊地坐了下來。

        三師兄擔憂道:“……九師弟,急不來的。至少現在小師弟還沒事……不是么?”他猶豫片刻,又道:“若是我們的地里真的有靈藥,那就……就給他,也不是不行。”

        五師兄也道:“九師弟,臨仙谷威名顯赫,就算是師父在這里,我們也很難抗爭過去,我們沒有必要去打一場必輸的仗……”

        小十趴在謝啟南的膝頭,仰臉巴巴地望著他,“師兄……”

        他只低聲地叫謝啟南,卻不說任何多余的話。仿佛他小小的心底已經明了,眼前這個沉默的九師兄的心海中已有足夠多的考量,不再需要任何額外的安慰或是鞭策。

        謝啟南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看著在場同門,“諸位,我不是在擔憂段如松。”

        他微頓,聲音里透著深深的擔憂,“我只是,很擔心師父和大師兄。”他輕聲,“我想,我該去一趟杜家鬼宅看看……”

        -

        謝啟南伏在屋頂上,輕手輕腳地掀開一塊瓦片,仔細觀察著屋內的景象。

        杜家雖然曾經富有,但此前為了鬧鬼一事,砸鍋賣鐵傾家蕩產地湊了靈石。屋里那些曾經華美精致的金絲楠案幾當的當賣的賣,早不剩什么了。如今這偌大一間屋子空空蕩蕩,只留下一位形銷骨立的青年衰頹地癱坐在角落里,邊上倒了一地的空酒壇。

        滿地的酒壇中間難得還余了塊空地出來,上面摞著一沓宣紙,最上面一張畫的依稀是一位雍容端莊的女子。

        青年滿身的酒氣,右手卻依然握著畫筆。他飲口酒,坐在原地愣一會神,然后又俯下身去在畫上添上幾筆,然后又飲酒,再發呆,作畫,如此循環往復。

        他畫著畫著,突然頓住了筆,酒意混沌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喃喃自語道:“眼睛……她的眼睛……是什么顏色來著……”

        他反復責問自己了數遍,卻仍是想不起來。他仿佛不能原諒自己忘記了畫中人的眼睛這件事,怒極地摔了筆,濃黑的墨汁在畫中人溫婉的面容上墜了一滴墨點,像畫中人流下了一滴淚。青年看著那一點眼淚,哆嗦著唇顫聲道:“娘……娘,你的眼睛是什么顏色來著,你快起來……快起來告訴我啊……”

        他眼底充滿慌亂,又滿帶明知不可能得到回答的絕望。他昏沉地搖了搖頭,從那摞畫紙上扯開最上面的一張,露出下面的另一幅畫。

        那上面畫的是一位威嚴端肅的男子,約莫四十歲左右,肖似青年,卻更沉穩。青年醉眼朦朧地看著畫中的男子,低聲含混地問:“爹,你說……娘親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顏色的來著……”

        畫中的父親當然不可能回答他。他沉默地等了一會兒回復,便放棄地垂下了頭。他看起來是那么地失落,好像雙肩上正扛著山一般沉重的絕望,壓得他直往地獄里墜去。

        他終究扛不住了,拿起一壇酒,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

        “一點風雨……在硯中,夢……夢魂不見死生同。遙寄同飲蘭臺……蘭臺月……”他手一翻,將壇中酒盡數倒在了畫上。他似乎已經畫了許多張畫,在雙親的面容之下,還有厚厚的一摞畫稿。謝啟南看不見那些畫畫的都是誰,但可以想見,無非也是這可憐人被滅口的滿門親眷。

        杜思明看著酒水洇濕至親的容顏,將他視若珍寶、最后能想起來的舊日影像也化為泡影。他靜靜開口,聲音蒼涼而哀傷,“傷心……獨是我心衷。”

        他打了個酒嗝兒,倚在墻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謝啟南在房頂上,默默地看著杜思明的痛苦悲傷,一言不發。

        段清淵卻轉過頭看了謝啟南一眼。他修為高過謝啟南,神識一掃便知道屋內景象,因而不需要像謝啟南一樣難受地趴在房頂。

        他也看到了杜思明家破人亡,十分苦痛。那種悲傷的心緒極具有感染力,連他這種見慣生死的醫修親眼目睹都覺得心中沉悶。他不由側頭看了看謝啟南,想知道對方是什么反應,卻發現謝啟南那張很有些清雋的面容一片靜默,眼底似結成了冰湖,半點也不透露冰面之下的心緒。仿佛世間有萬事萬物,卻都不在他的眼前心間。杜思明的傷心如此刻骨,他卻仍能面色平和,甚至敏銳地察覺到段清淵的視線,若無其事地來了句,“少谷主,怎么了?”

        段清淵唇角微掀,搖搖頭。

        謝啟南語氣平平地嘆了口氣,“杜家是真的慘啊。”

        段清淵道:“是。”

        謝啟南抬眸看了對方一眼,別過了頭。

        段清淵再看不到他的臉。

        謝啟南面無表情地看著屋子里杜思明瘦骨伶仃的身影,眼里不帶半分感情,就像在看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冰冷又漠然。

        他就這樣冷冷地看著杜思明,輕聲道:“少谷主,你看出來了吧。”

        段清淵道:“你覺得我應該看出什么?”

        但他雖是問句,語氣卻沒有半點疑問。

        謝啟南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再掩飾,從屋頂飛躍到地上整了整衣衫,徑自推門而入。

        段清淵見他如此,身形一轉,便移形到了杜思明的房間里。

        現在已是六月,夏日時節本不該如此森冷。但偏偏這夜的風冷極了,大門洞開后,隨風灌入的寒意幾乎砭骨。

        謝啟南站在風口,靜默地看著縮在角落,醉得人事不省的杜思明。

        而段清淵又回頭看了一眼,他瞇起眼睛,仿佛是第一次地認識到原來這個他執意要醫治的“人情”也是如此消瘦。被寒風一打,也頗有那么幾分脆弱易折的感覺。

        但這實在是不像謝啟南。他胸無大志,憊懶怠惰,實不該如此飄忽。

        他忽然叫了一聲,“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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