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冰橋
謝啟南眼中的畫面,可著實算不得太平。
他看到自己越過院門,正走在一條浮冰堆成的小路上,路兩旁是萬丈深淵。薄冰脆弱易碎,他每邁出一步,裂紋便跟著他向前蔓延一點。浮冰碎裂的聲音清脆動聽,卻讓人心底發毛。
深淵兩側是巨大的冰山,冰面如鏡,倒映出三五人影。
謝啟南站在冰路中間,面前是兩個燒的焦黑的人形。那兩具焦尸形容極為可怖,表面的皮膚已被盡數燒毀,只剩下明顯經大火炙烤留下的焦肉,隨著人形的一舉一動,偶有碎屑簌簌落下,露出內里還殘余的、已經喪失血色的死白骨肉。
他們五官只余下幾個孔洞,卻仿佛要對謝啟南笑,隨著面部肌肉的活動,那些死肉扭成一團,格外觸目驚心。那兩個人形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來,“阿南,你是不是忘了我們?你來,我們幫你想起。”
他們的聲音嘶啞可怖,仿佛粗糙的砂礫在土路上摩擦而過,令人打心底里難受。
謝啟南看著那兩個怪物,默默地退了一步。
但他也只退了那么一小步。
他知道自己背后有人。
背后之人看起來沒有什么異常,只是幾名衣衫襤褸的少年。為首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模樣,尚算稚嫩的臉上卻寫滿了歲月風霜的痕跡,全然不像是風華正盛的年輕人。
謝啟南擰著眉看著焦尸來到自己面前,手伸到背后想要拔劍,然后摸了個空。
他下意識地頓了片刻。這些時日他已習慣了與飲懷相伴,遇到萬事能夠以一個劍修的身份去面對。但此時此刻,他一直引以為伴的飲懷劍……也拋下了他。
就像段清淵也忽然不見了。
有些路終究還是只能一個人走。
哪怕他現在已經變成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人,有了屬于自己的劍,有了能一路同行的伙伴,但他還是只能孤身一人去擊敗回憶里的敵人。
是的,回憶。不管是焦尸也好,少年也罷,都是他記憶里的人。
所以他知道相比起背后的少年來,或許焦尸更難對付。他只想先把眼前難解決的焦尸對付過去,再去解決那些看似無害的少年。
焦尸似乎是有思想的。見到他退后,見到他拔劍無果,便好似自己取得了勝利,沙啞地發出了近似于“大笑”的聲音,“你輸了,你還是輸了,哈哈哈哈哈”
謝啟南看著他面上的焦黑皮肉隨著大笑不斷脫落,許久未動。就連那兩具焦尸湊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他眼也未眨一下。
他低低地、滿懷遺憾地嘆了口氣,然后從懷里摸出了一把小刀。
正是那日在杜家宅,他親手刺入過杜思明眉心的那一把。
小刀銀亮,刀把只是個簡單的木柄,看來只像是自己磨來方便使用的工具,并沒有什么特殊。
但謝啟南執刀抵在其中一位人形的喉口,他毫不遲疑持刀橫向削過。經火焚燒過后的人體已無韌性,十分酥軟易斷。謝啟南又是修者,他這一刀劃過,便直接斬斷了兩具焦尸的頭顱。
兩顆頭顱滾落在地,剩下的身體也頃刻間分崩離析,像一場黑色的大雪紛揚飄落。
謝啟南看也不看人形,只低下頭來,細致地輕輕吹了吹匕首的刀面。這刀雖做工粗糙,卻是好刀,隨著他吹氣,上面沾上的臟東西便半點不落的隨風飄遠,落入深淵了。
謝啟南這才回過頭,看著蹣跚靠近自己的少年們,眼底漫起些冰冷的情緒,似乎是恨意,又像是哀傷。
為首的少年穿著破破爛爛,走路也一瘸一拐。他雖然在這浮冰橋上走得艱難,手里卻還是執著地提著什么東西不肯放手。他身后,兩個十歲出頭的男童畏首畏尾地跟著他,瑟縮地藏在他的身后,似乎很是害怕面前這個高大的謝啟南。
謝啟南安靜地看著他們靠近,看著少年手中提著的物件。
那是根森白的長骨。
謝啟南望著那根骨頭,略略有些出神。
少年在距離他丈許的方向站定,朝他舉了舉手中的骨架,喊道:“喂!”
謝啟南沉默。
少年自顧自地喊了下去,“你的靈脈,你的仙骨,是我的了!”
仙骨。
所謂仙骨,不過是一點福緣。有天分的人,生來就有仙骨,多數人長在身體正中,同起支撐作用的椎骨生在一處,后面修煉的時候,借了這根仙骨的靈光,倒能比尋常人走得順些。但倒也沒有太大的影響,沒有天分的人,靠后天修煉,也能養成仙骨。這一點點差距,其實很快就能被勤勉抹平。
謝啟南聽到這里,忽而想起,好像的確是有這么一回事兒。早些年他還沒有來到遂機門時,有個神秘莫測的修者見了他便要收他為徒,口中便說他是個天生一副仙骨的修道奇才,又有寬闊靈脈,合該走入仙途。
他那時怎么想的來著……大概是真心實意地歡喜過吧。
謝啟南回想起過往,微略勾起唇角,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著少年示威,依然一言不發。
少年見他不答話,洋洋得意地揮舞著手中的白骨,“憤怒嗎?絕望嗎?有本事你就奪回來呀!”他是那樣眉飛色舞,仿佛若沒有臉蛋收束著,那眉毛能挑飛到天邊去。
謝啟南輕聲,“你要做什么?”
少年將白骨遞到了浮冰以外——他這是要將那根骨頭丟進深淵了。
謝啟南看著他的舉動,沉默不語。
少年見謝啟南沒什么大的反應,嘴角陰惻惻地一咧,便松了手。
骸骨脫手,墜落入深淵。謝啟南的目光隨著那根森白的長骨下移,直至再看不見那抹白影。
他目送仙骨入深淵的目光有種格外的沉凝,仿佛在眼睜睜見證一個前途無限光明的人頭也不回地邁向窮途末路。
少年哈哈大笑起來,“你完了,謝啟南,你完了!”
謝啟南收回視線,“為什么?”
少年一愣,“什么為什么?”
謝啟南道,“我們……不是伙伴么?”
少年眼珠一轉,“是啊,我們一直都是。”
謝啟南凝視著少年嘴角那點刻意而夸張的笑意,“既然是伙伴,為什么要抽離我的仙骨?明明當初我回來蘭城,就是為了也帶你們見見那位高人。我想要與你們一同修行,你們為什么非要毀了我?”
他好似是真的想不明白,眼中充滿真切的疑惑。
少年道:“你不懂嗎?”
他直直地盯著謝啟南,不再笑了,神情陡然變得陰郁。“你說的好聽,帶我們去見得道高人……你難道想不通嗎?和身負仙骨、天賦異稟的你相比,我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在那些仙人的眼中,我們這些乞兒就像是垃圾,像是螻蟻!你可知在遇見你之前,我們有多少次跪在地上,祈求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垂憐!我們求他們給我們一點生路,收我們為徒,甚至收我們去當個雜役也好啊。再不濟……再不濟給我們一點吃食,從他們那些山珍海味的碗中,給我們一點吃剩的食物……可是……沒有人,沒有人理會我們。他們道法精深,他們縱橫千里,可他們——他們目不斜視地大步朝前走過,沒有人看我們一眼。憑什么——憑什么同樣都是乞兒,就因為你生來有天分,你就高我們一等嗎?他們只看得見你,憑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向謝啟南,“我折斷你的骨頭,抽離你的仙骨,毀去你的靈脈,便是為了向你證明,向天下那些愚蠢至極的所謂仙人證明!我要告訴他們,什么天分,什么命格,統統都是屁話!我要做世間的最強人,要讓這世界上所有看不起我的、所有打著天賦名義享受老天爺饋贈的廢物看看,我,這個他們一直輕視的、不起眼的我,能把他們所有人都殺掉!”
謝啟南看著少年發泄,眼神靜靜的,好像帶著點說不出口的悲傷。
他聽到這里,見少年說夠了,不打算再說了,才緩聲開口:“可是……你是不是忘了,你已經死了?”
少年一怔,“什么?”
謝啟南拔出小刀,同樣在他脖頸處一劃。他出刀很快,仿佛曾經這樣斬斷過無數人的頭顱,以至于少年完全沒反應過來,就因失去了腦袋轟然倒地,徒留背后兩個瑟瑟發抖的男童。
謝啟南沒看后面那兩個孩子,只看著地上的無頭尸體,充滿疲憊地道:“當年我也是這樣殺掉你的,你現在該想起來了。”
他抬頭看向男童,“阿大,阿三,你們也忘了么?”
兩個男童驚惶地搖頭,跌坐在地上不住后退。
謝啟南嘆口氣,執刀同樣砍過他們的脖頸。
他連殺了多人,手卻絲毫不抖,面上也殊無異色,只拉起衣角,細細地拭凈小刀上的血痕。
深淵下好像涌上來一陣寒風,帶起他的衣袂。
他動作微頓,利落轉身。
但寒風并不為他而來,它只卷走了那幾具零落的尸身。尸身被裹挾到風中,頃刻間化為了虛無。
謝啟南默默地看著,扭過頭,沿著冰橋向前走去。
冰橋兩側峭壁險峻,偶有長風穿山而來,發出近似悲鳴的“嗚嗚”聲。
謝啟南想,世人說逢于微時相交之人,總該有幾分后來人再難企及的意氣相傾。
可故人尸身隨風散盡,所謂的意氣相傾,現在想來,也不過是一廂情愿。
早些年他一個人被丟在在萬山密林里,筋骨盡斷、孤苦伶仃,心尖上那一點點熱血,早就被那些暗無天日的夜晚和窸窸窣窣的覬覦聲消磨干凈了。
少年時滿懷赤誠的自己,他已記不清是什么模樣。
留在他腦海里的,只有被折斷四肢時的痛苦,被攝靈蠱吞噬靈脈時的恐懼,和被抽離仙骨時的絕望。
他記性是太好,但也不好。
譬如說,他已經忘了……當初是憑借著什么樣的能力,決定去相信另外的人。
他沿著冰橋走著,然后驀地頓住。
面前是兩具焦黑人形,背后是少年帶著兩個孩童。
峭壁冰面如鏡,倒映著三五人形。
人形不在橋上,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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