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織羽
白裙少女立在橋頭，瘦瘦小小，似一只停落此地的孤鳥。
她眉眼素凈，身形纖細(xì)，整個人顯得有幾分寡淡。
謝啟南與段清淵站在她的對面，因?yàn)槊煌复巳说纳矸莺蛠硪猓愣紱]說話。
少女卻冷冷淡淡地開口：“你們是來索要生花筆的。”
她語氣肯定，仿佛也不需要他們的答復(fù)。
謝啟南道：“你是……”
少女道：“寧織羽。”
謝啟南與段清淵對視一眼，這個姓氏……無上之境鎮(zhèn)守生花筆的人，就是她么。
謝啟南思忖片刻，道：“敢問寧姑娘，生花筆可是在你手中？”
寧織羽干脆地點(diǎn)了頭，“是。”
但未等謝啟南再開口，她便緊接著又道：“但我不會把它交給你。”
謝啟南疑道：“為何？”
寧織羽道：“因?yàn)槟闶歉黄饋淼摹！彼鹗郑赶蛩纳砼浴?
段清淵似乎對待女子總有幾分格外的溫柔，十分好脾氣地順著她的手勢指了指自己，“姑娘認(rèn)得在下？”
寧織羽絲毫不為所動，冷冷道：“段氏的靈息，我化成灰不會忘掉。”
段清淵深深地看著少女，忽而笑開，“如此說來。難怪你要?dú)⑽摇！?
她說得很不客氣。謝啟南的神情也漸漸嚴(yán)肅。眼前這位主人姿態(tài)的少女，恐怕跟臨仙谷之間有些仇怨。
謝啟南沒有再說話。段清淵開口：“寧姑娘與臨仙谷之間，似乎有些誤會，不妨直言。”
寧織羽冷冷地，“誤會？”她唇角掀起一個冰冷的弧度，雖是笑著，眼底卻空蕩蕩的，漠然至極。她的情緒變化似乎會影響無上之境的環(huán)境，謝啟南分明感到這里變得更冷。
寧織羽道：“你既認(rèn)為是誤會，那你不妨來看看當(dāng)年事，看到時候，你還會認(rèn)為是誤會么。”
她拂袖，整個冰橋忽然化為一道長梯。長梯綿延向下至深淵底部，谷底一片漆黑，讓人辨不清其中景象。
寧織羽冷笑，“如何？你敢來么？”
謝啟南與段清淵又對視一眼。謝啟南驀然道：“此處幻境，是你所設(shè)？”
寧織羽平淡道：“是又如何？不只幻境。就連這整個無上之境，都是我們寧家的。”
謝啟南道：“寧家？”他輕聲，“在下孤陋寡聞，只知段家，宋家，薛家，敢問這寧家又是哪里冒出來的神仙人物？”
他察覺到寧織羽的敵意，說話便也夾槍帶棒。只是他本也沒打算說什么太過分的話，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聽過他的話后，寧織羽的表情倏然一變。
她仿佛是愣住了一瞬，臉上一片空白。
就這微妙的一頓之后，她才恢復(fù)了之前冰冷的神色，沉聲道：“外界都不記得寧家了么？”
“應(yīng)當(dāng)記得么？”
寧織羽沉默。
少頃，她搖搖頭，低聲罵了一句，“騙子。”可這里并沒有其他人，只她一個少女孤零零站在橋的另一端，也不知是在罵誰。
謝啟南見她一時半會不打算再開口，又道：“你自稱是無上之境的主人，那敢問姑娘，可曾見過我的師兄師姐？”
寧織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應(yīng)了片刻，才有些木然地答道：“他們？他們都在這里。”她頓了頓，又道：“你若是要救他們，就不妨配合我殺了他。”
這個他，當(dāng)然指的是段清淵了。
謝啟南微頓，笑笑，“寧姑娘，不是我取笑你。只是你也看得清楚，我與他分明是同路之人，怎么會來幫你呢？”
寧織羽只輕聲道：“是么？”她冷冷地笑道：“段月亭的子侄，居然還會有朋友。”
段清淵皺起眉，疑惑地打量著白裙少女，像是在反復(fù)確認(rèn)自己到底認(rèn)不認(rèn)得這樣一個人，沒有說話。
謝啟南道：“姑娘所言差矣。”他拍拍段清淵的肩，“我這位朋友，懸壺濟(jì)世，胸懷寬廣，怎么就不能有朋友了呢？”
寧織羽道：“他是怎樣與我無關(guān)。”盡管一直都是謝啟南在與她對話，但她始終不肯看向謝啟南的眼睛，只遙遙地望著他們，“怎么樣，敢下去嗎？”
段清淵依然沉默。他靜靜垂下眼簾，轉(zhuǎn)身步下階梯。
謝啟南看著他的舉動，也跟著邁下了長梯。
而寧織羽靜靜地站在崖邊。
失去了冰橋的懸崖顯得越發(fā)可怖。纖細(xì)少女站在那里，偶有長風(fēng)拂過裙裾，像是吹起一片飛羽。
她站在那里，久久未動。
——
長梯的盡處，是一片竹林。
此地氣候潮濕，似剛下過雨，泥土濕軟。穿過竹林，漸有人聲響起。往來的行人多是些身負(fù)行囊的旅者，更有不少趕馬車出行的行商。他們姿態(tài)放松地停下馬車，在街邊的小店落腳，簡單地用些餐食，南來北往的旅人都熱情地寒暄，好似同坐一桌便是朋友。
謝啟南走在段清淵的身側(cè)，“這里看起來治安很是不錯。”
段清淵只一點(diǎn)頭，沒有開口，而是微帶幾分疑惑地四處望了望。他們主動走入了寧織羽的記憶，但現(xiàn)在看來，記憶的主人并沒有跟下來。
謝啟南見狀道：“少谷主，認(rèn)識？”
段清淵道：“這里……似乎是枯榮堡。”
謝啟南微訝，“枯榮堡？”
他腦中不禁回想起不久之前那位擄走段屬秋的枯榮堡代家主來，“這么說來，宋俞聲也在這里？”
段清淵這才移開環(huán)顧四周的目光側(cè)首看了他一眼，“宋俞聲，你還記得他。”
謝啟南挑眉，“怎么不記得？當(dāng)日他那一掌我可還沒有討還回來。”
段清淵低聲笑起來，“他并無惡意。”
“我看得出。但這不代表我就不能報復(fù)回來。”謝啟南道，“少谷主，你與他，分明是舊識吧？”
段清淵微笑，“少時曾為同窗。至于現(xiàn)在……”
謝啟南察覺到他話語里帶些遲疑，不由道：“怎么？””
段清淵聳肩，“現(xiàn)在連同窗也不是了。”他也不多言，只轉(zhuǎn)了話題，“不過說來，這里雖然是枯榮堡，但到底只是寧織羽的記憶，與現(xiàn)今真實(shí)存在的枯榮堡還是有些差距。”
謝啟南看了他一眼，“哪里不同。”
段清淵指著他們剛剛走出來的竹林邊緣，“你看那里。”
謝啟南順勢看去，見到竹林邊立著一塊木雕的匾額，上書“枯榮堡”。字體遒勁有力，滿帶渾厚正直。
段清淵道：“宋家出了些事情，旁系的宋俞聲被抓過來做了代家主。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張揚(yáng)。遇到不順眼的，非要換掉才能罷休。于是他做主，把那塊立了數(shù)百年的木匾一把火燒了，從這竹林里砍斷萬千竹子，重新排列堆疊，硬是用竹子造了個巨大的新匾額。現(xiàn)在看這里的模樣，此時宋俞聲應(yīng)當(dāng)還沒有回到主家。”
“沒有回到主家？”
段清淵“嗯”了一聲，“他是旁系子侄，在主家總歸不怎么受人待見。”
謝啟南想了想，“難怪他要燒牌匾，換做是我，我也會燒的。”
段清淵道：“我知道。”
謝啟南奇道：“你知道？”
段清淵隨口道，“你與宋俞聲，在某些方面其實(shí)有些相似之處。”
謝啟南詢問地看著他。
“譬如在許多方面，都有些離經(jīng)叛道。”
謝啟南一哂。“少谷主，我行事如此規(guī)矩，從不惹事，居然也當(dāng)?shù)蒙想x經(jīng)叛道這個評價？”
段清淵笑了兩聲，“不談他了。繼續(xù)往里走吧，看看寧織羽到底想要我們看些什么。”
謝啟南同他一起向前走去。
越過這片販夫走卒的聚落，是一方巨大的宅院。這里高墻林立，屋頂上設(shè)立著各種鐵灰色的機(jī)關(guān)，箭鏃收束在機(jī)關(guān)內(nèi)部，叫人辨不清機(jī)關(guān)致傷的路數(shù)。
此處是枯榮堡的內(nèi)堡，往來的人少了很多。偶有行路之人也多顯得神情肅然，與方才的行商和氣生財?shù)哪渝娜徊煌?
但毫無疑問，在這里沒有人能看到段清淵和謝啟南。
段清淵上前推開了內(nèi)堡的大門，一路來到正廳，才看見一個或許是寧織羽想要他們見到的人。
那竟是個熟人。
段月樓一身天青小襖，坐在待客的太師椅上，手里捧著杯清茶。
他看起來很冷，只緊緊握住茶杯，指望著從中汲取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但那呈上來的茶水似乎也并不怎么暖和，數(shù)九寒天里，也不見一點(diǎn)點(diǎn)熱乎氣兒。
身為修者，他這時顯得體質(zhì)格外不好，但好歹還是個大活人，而不是后來臨仙谷冰棺中的一具尸體。
謝啟南側(cè)頭看了段清淵一樣，見他神情寧定，似乎也不怎么吃驚會在這里見到他家小叔叔。
段月樓緊緊握住茶杯，微微抿唇，眼簾低垂，顯得有些不安。
謝啟南能夠感覺到，這個枯榮堡的主人顯然不歡迎段月樓的來訪，不然也不會叫小廝給他遞上冷茶，甚至還晾著他在這里干坐著。
但段月樓毫無怨懟，只是不安。那抹擔(dān)憂懸在他的眉宇間，仿佛結(jié)成了實(shí)質(zhì)，凝成不散的陰云。
過了好久，山水屏風(fēng)后才走出了一人。
來人身形瘦高，眉眼英俊，卻板著一張臉，好像很是反感在這里看到段月樓，在極力忍耐。
他甚至不愿意花心思去好好掩飾自己的反感。
段月樓見他來，忙不迭起身一禮，“宋公子。”
段清淵打量著來人的臉，對謝啟南輕聲提示：“宋明衡，他是宋俞聲的叔叔。”
宋明衡到段月樓對面坐下后，才冷冷淡淡朝段月樓一點(diǎn)頭，“坐。”
段清淵忽而又道：“宋明衡許多年前因?yàn)椴幻髟蚴й櫫耍斡崧曇恢痹谡宜！?
謝啟南微微一怔。
宋明衡是枯榮堡家主，段月樓是臨仙谷谷主的親弟弟。照理來說二人是平輩，宋明衡這樣對待段月樓，已經(jīng)是十分失禮了。
但段月樓性格看起來十分軟弱，只是默默坐下，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簾瞄著宋明衡的臉色，低聲開口：“宋公子，我來是為了提醒你一件事。”
宋明衡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用一根指尖輕輕地點(diǎn)著邊上的茶桌，“何事？”
段月樓道：“關(guān)于歷世箋——”
他話還沒有說完，宋明衡就收了手，倏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段月樓身前，俯視著他，冷冷道：“如果你是想討要?dú)v世箋，那還請閉嘴，現(xiàn)在就從這里滾出去。”他手一抬，直指段清淵與謝啟南現(xiàn)在正站立的大門處。
但段月樓像是早知他會有如此反應(yīng)，半點(diǎn)也不生氣，仍是小聲道：“不是的，宋公子。我來，便是為了提醒你，不要將歷世箋交給任何人。”他頓了頓，又補(bǔ)充，“我兄長，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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