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們走，那個自稱龍三的醫生也沒再露面，只有啞女又過來一趟，送來一張地圖和一點錢，季淮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深深鞠了一躬，不停說謝謝。

        啞女沖他點點頭，便關上了大門。

        老顧也走了，帶著他未愈的槍傷，頂著薄霧消失在晨曦里。

        季淮獨自站在冷硬的鐵門前，望著顧立成消失的路口，一瞬間覺得悲傷如潮水般涌來。他默默了良久，最后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大路走去。

        沒走多遠，他忽然發現薄霧中隱約出現幾個人形。

        季淮一凜，連忙彎腰摸起一塊磚，警惕著一步一步退到最近的墻邊，跟那幾人對峙起來。

        半晌，他發現那幾個人形并沒有攻擊他的意圖，只是看著他。

        天光漸亮，霧比早晨散了一些，季淮漸漸看清那幾個人形，徹底清晰的一刻，他不受控制地干嘔了一聲。

        那哪里是人！

        簡直就是被線提起來的骷髏！皮肉漆黑，衣不蔽體，腐臭不堪，季淮都想象不出這些人是靠什么力量站在那里的。

        不過，他們看起來很好打，季淮略略有了些底氣，緊張地保持著防御動作，但人形骷髏似乎覺得他沒什么意思，過了一會，便行尸般一晃一晃地離開了，那步子，仿佛隨時會掉下幾塊骨頭似的。

        季淮看著他們走遠，哆嗦著長出一口氣，逃似的離開這個詭異的村子。

        回到駐地，天光大亮，季淮回到自己房間洗漱一番，吃了點東西，剛下樓就碰見大包小包要出門的何導。

        他招呼一聲，走過去幫何導把東西往車上搬，邊搬邊問：“導兒干什么去��？”

        “去瞧瞧凌云初，我晚上回來才知道上午出那么大的事。”何導念叨著，他這幾天出門參加了個頒獎禮，是以昨天并不在場，“哎，你沒事吧？我聽說昨天鎮里發生槍案，苗思晴助理說你沒和他們去市里，一個人去鎮上逛了？”

        季淮聞言，想起昨夜的種種，臉色唰得白了，但他反應夠快：“……是嗎？我都不知道，我吃了碗米線就回來了�！�

        “那還挺幸運，以后不許亂跑了，出門跟大部隊行動……”何導沒注意到季淮突然不自然的表情，只想著自己的事，“別說行動不行動了，我現在就告訴制片主任，所有人就在營區里吧，別出去了，過幾天開機咱們抓緊拍，拍完趕緊換地方，這窮鄉僻壤的，實在不安全�！�

        何導說著就開始打電話安排，完事見季淮還沒走，便道：“要不一起？我看你也挺喜歡凌隊的�！�

        季淮亂紛紛的思緒正進行到怎么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情況下把昨天搶的摩托賠了，被何導驟然打斷，整個人懵了懵，沒加思考，脫口就應了聲好。

        何導看著他神飛天外的樣子，不禁調侃：“怎么心不在焉的？后怕了？”

        “沒�！奔净磾宽�，擠出個笑容，搪塞了過去。

        他們的駐地相對偏遠，到了軍區總院已經是下午，何導提前聯系好了，兩人下車直奔凌云初的住院病房。

        沒到門口，他們就聽見王遠山哭唧唧的大嗓門：“……你沒做手術為什么騙我！你都這樣了，干嘛還出院！嗚嗚嗚，你讓我們怎么活？你讓我怎么活？嗚嗚嗚，你當初干嘛替我擋？你是不是傻？我皮糙肉厚的！嗚嗚嗚，要是當時我找到她就好了，要是當時就把彈片取出來就好了，都怪我……嗚嗚嗚，大夫，他還有救嗎？把我的肺給他一個行嗎？嗚嗚嗚……”

        王遠山鐵塔似的一個黑漢子，哭得仿佛丟了糖的三歲小寶寶，聽得季淮和何導無不動容。

        兩人對視一眼，心下凄然，王遠山這樣，顯然是凌云初的傷情很不好，悲傷的氣氛也籠罩了他們兩個。

        何導聽著房間里的哭聲小了一些，小心地敲了敲門，擠出一個笑臉：“凌隊，我和季淮來看看你�！�

        王遠山坐在病床邊，一雙眼睛腫得像桃，看見他們來也沒說話，扁著嘴在那一抽一抽的。

        倒是半躺在床上的凌云初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家的倒霉孩子在客人面前丟臉了，他舉著掛吊瓶的手沖來人招了招：“大老遠的，你們還專門跑一趟。”

        “你別亂動，再滾針了！”王遠山連忙按住他，凌云初被制得動彈不得，無奈地咧出這個勉強的笑。

        “到底怎么回事�。俊焙螌Х畔挛繂柶�，坐到病床邊，看著凌云初蒼白如紙的面色，不禁傷懷，怎么走時候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忽然就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了？

        “沒什么大事……”凌云初剛開口，就被王遠山堵了回去，“少說話�！�

        “是啊，別說了�！奔净匆娏柙瞥醯牟∪菀膊缓檬�，這才一天的時間，凌隊的聲音都變成了破風箱，想來此刻正遭受著極大的痛苦。

        季淮把目光轉向立在一旁專心寫病歷的醫生，問道：“大夫，他的病情到底怎樣啊？”

        年輕的小軍醫抬起厚厚的酒瓶底，嘆了一聲：“他胸腔里有兩塊彈片，互相壓著，一塊抵著神經叢，另一塊抵著心臟，手術難度極大，成功率……很低，所以我們選擇了保守治療，但他昨天受到了震動，引發了肺部被彈片沖擊造成的舊傷，就這樣了。”

        聽到這個結果，何導和季淮俱是一驚，一時間五味雜陳，原來凌云初并沒有做手術，他所謂的“術后休養”只是在拖時間。

        “你說你這樣還開什么槍啊？”何導不禁埋怨凌云初明知身體不好，還糟蹋自己的惡劣行為。

        “……手癢�！绷柙瞥跷⑽Ⅳ鋈�，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

        可季淮看見了他眼底淡淡的絕望，也是，一個優秀的前程大好的軍人，余生要纏綿病榻，被人像嬰兒一樣呵護，如此還要時時處處小心，等著不知何時到來的死亡，這是何等殘忍的折磨。

        但凌云初還是開了那一槍。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后果，但他依然選擇拿起自己的武器。

        這是一個軍人的尊嚴。

        寧可死亡，絕不屈服。

        季淮的敬佩油然而生，看向凌云初的目光變得十分羨慕。

        凌云初也感覺到了季淮的目光，在滿屋子同情，悲傷，埋怨，可憐中，他看見了年輕人滿眼的敬慕傾佩。

        真是個通透的小伙子，他想，不禁也笑了起來。

        是的，他凌云初，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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