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十二(永遠出不去這扇開著的門)
這是個無法給出標準答案的問題。
性格、身份、成長經歷、生活環境、一路走來的全部遭遇……這一切在塑造著每個人的同時, 也在把不同的抉擇帶到每個人的面前。
每個人心里都會有屬于自己的答案。
只有當事人,才能真正理解自己所給出回答的意義和重量。
而有些時候……或許就連當事人自身,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 也未必就預料到了這種決定可能會引發的全部后果。
房間里毫無預兆地陷入了沉默。
就連幾個本該統一意見的咨詢師,在交換幾輪視線后,也都不約而同地收回視線,各自安靜下來。
“仔細想想肯定不干。但如果是隨便問我這個問題……不過腦子的話, 我多半可能會回答非常樂意!
一片寂靜中,反而是吳理吸了吸鼻子,難過地縮成一團:“說實話,我懷疑外面那個混球就是這么想的……”
在終于意識到自己才是留下的“影子”,想起真正的自己早已經跟著老師離開旅店后,吳理那部分混亂的記憶果然恢復了正常。
他其實根本就沒離開過315號房間,所以才會在杜教授回來吵架的時候,在邊上圍觀了全程。
至于順利退掉了房卡、跟著老師第二次回到旅店這些記憶, 都是大腦負責邏輯的額葉區進行自我修正,為了把他這些破碎的片段連起來而編出的細節。
“老師的另一半起碼還會回來吵架, 我的另一半干脆從來都沒回來過吧!”
吳理越想越難受:“就把我扔在這兒了啊!自己在外面逍遙,完全沒想過我的感受……”
莊迭搖了搖頭:“也不一定!
吳理愣了下,連忙追問:“為什么?”
“你很可能沒有違反過任何規則。”嚴巡也已經跟上了思路, 在一旁解釋道。
“你一直在等老師,沒有嘗試解謎,也沒有主動探索過外面的環境。”
“即使看到了再次回到這里的杜教授,你也沒有意識到異樣,還認為自己在做夢!
“因為從始至終沒有產生過任何自我質疑, 所以離開的那部分,事實上很難察覺到你的存在。”
嚴巡稍一斟酌, 還是直言不諱點破:“而外面的那個你……如果我沒有猜錯,也從來沒在夜里十二點后動過腦子!
“概率更高的一種假設,不只是你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是影子!
嚴巡說道:“外面的那個你,很可能也是在幾分鐘前,剛意識到自己的影子丟了。”
吳理:“……”
他忽然有點后悔知道這種可能性了,扶著生疼的膝蓋,飄飄蕩蕩坐回了椅子上。
嚴巡收回視線,看向莊迭:“你的觀點是什么?”
他停頓了下,又自己搖了搖頭:“不對,你不是為了表述觀點……重要的是問題本身!
“你是對的,這個問題永遠繞不過去!
他已經把莊迭當作同行,扶了扶眼鏡,神色嚴肅下來:“不論是否接受,‘剝離’這件事已經發生了。”
在這之前,嚴巡其實并不認為這個問題還有被回答的必要性,所以才會在一開始就跳過了這一步。
而現在,嚴巡也徹底明白了莊迭的意思。
——那些不斷往返旅店的當事人,他們的意識層面所發生的混亂,不是簡單的沖擊或是錯位導致的。
只要內外兩部分意識無法就這個問題達成共識,就會導致極為嚴重的后果。
起初的爭吵會迅速升級,逐漸演變成彼此攻擊,再惡化成用盡一切手段拼命搶奪身體的控制權。
就像杜教授和吳理當初帶出去的那個男生。
現實中,男生逐漸開始本能地抗拒睡眠,因為只要一睡著,就會被另一部分自己強行扯回旅店。而被困在旅店中的意識,又會趁這個機會不顧一切地向身邊人求救。
源于這種內部無休止的消耗和折磨,男生的意識也會難以避免地日趨衰弱。
為了證明自己才是值得被留下的那個,主體會不顧一切地試圖證明自己——埋頭讀書、寫論文、努力變得更優秀。
可男生卻沒有察覺到,自己其實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
于是,等到杜教授給那個男生進行催眠,想要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時,竟然同時誘導出了兩種獨立的意識。
兩個意識彼此仇視、相互攻擊,都想將對方徹底趕走取而代之。
它們已經徹底分裂成了兩個自我。
“是不是說……只要我們離開旅店,也會面臨這種局面?”
光頭咨詢師來回看了看,低聲道:“我們現在還是完整的,但也只是因為及時退回來了吧?‘剝離’其實已經完成了。”
光頭咨詢師的神色有些復雜:“我以為是幻覺,沒好意思說……其實從剛才開始,我就覺得自己外邊那一圈晃晃蕩蕩的,總覺得一碰就會掉下來。”
他身邊,中年搭檔不動聲色,拖著椅子往遠挪了挪:“我還好,沒什么奇怪的感覺。”
“……”光頭咨詢師一陣氣結:“嘴上說著還好,行動上已經直接跟我劃清界限了嗎?!”
中年搭檔搖了搖頭,他的狀況更嚴重些,不準備冒險:“以防萬一,我不想當著你們的面碎成拼圖!
“我也就是那么一說,輪廓不也挺光滑的嗎?”
光頭咨詢師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一轉頭卻發現催眠師也挪遠了幾公分:“你又是怎么回事!”
催眠師神色沉穩,拿出一個帶鏈的水晶球在他眼前規律地晃了兩晃:“放松身體,你能感覺到無比的平靜……”
光頭咨詢師氣急敗壞:“……直接開始給我催眠了!”
催眠師遺憾地搖了搖頭,低聲低估了兩句,把水晶球揣回口袋里。
……
畢竟都是專業人士,懂得應當如何調節氣氛和調整自我心態,不至于還沒解決局面,自己先陷進恐慌中。
這三人半開玩笑地打岔了幾句,也讓屋子里幾近凝滯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嚴巡的神色卻依然嚴肅,他注視著莊迭:“我還忽略了什么事?”
“一切為什么會看起來比之前更好?”
莊迭再次擦掉之前的字跡,他重新將旅店的正門畫出來:“被留下的并不是被挑出的缺點,也不能一概而論成負面特質。一場夢做不到這種程度的甄別,可為什么所有的事都好像都變得更合心意了?”
莊迭繼續說下去:“結合所有人的情況,我有一個推測……”
他停下話頭,看向抱著手臂靠在角落里的凌溯。
這種推測其實早已經成型,但莊迭一直在找其他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否決掉這一種可能。
但越是驗證,這個結論就變得越不容動搖。
“旅店其實什么都沒做。”莊迭說道:“它只是……不那么容易出去!
那道門并不是像看到的那樣,可以任意往來。
每個住戶的意識中,一旦有一部分生出了“不那么想回到現實”的意愿,就會被留下來。
沒有純粹的優劣之分,也沒有正向或是負面的甄別——之所以大部分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許多人都會難以避免地有那么一瞬間,對自己不夠滿意的部分閃過類似的念頭。
“如果懶惰的我一直留在夢里就好了!
“如果性格懦弱、對誰都唯唯諾諾的那個我能被徹底藏起來就好了。”
“如果那些搗亂的陳舊知識、派不上用場的錯誤經驗都能打包扔掉,騰出更多地方來裝新的學問就好了。”
“如果怎么努力都對家人毫無用處、只能添亂和帶來傷害,那就永遠不要回到現實就好了。”
……
這一部分不被接納、不被喜歡的自己,是最容易被剔除出來的。
而除此之外,其實還有更多的部分。
——比如那個陷入掙扎的男生。
他被旅店留下的那部分意識,其實根本就沒想那么多。
因為學業太辛苦,他只不過是夢想著能稍微躲起來,不用整天做實驗寫論文,不用替導師和讀博的師兄師姐打下手,不用和其他人打交道……休息幾天做點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我也是。
吳理差點蹦起來:“我連躲起來都沒想——我就是在出門的時候實在沒忍住,感慨了一句我也想躺床上摸一天魚!”
他只是那么一閃念,又不是真的就不想出去了!
吳理急得團團轉:“而且出去的那個我也沒堅持多久!我看見了!他現在就偷著打游戲呢!”
“這就是‘剝離’的后果!眹姥步忉尩溃耙驗闆]有糾正和自我調整、自我克服的經歷,所以即使在剝離后,也依然會很快再次產生同樣的情緒!
嚴巡提醒他:“如果外面的你現在再回旅館,可能會分裂出第三個你!
吳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隨著記憶的恢復,他其實已經開始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逐漸向影子靠近,許多地方已經變得有些透明。
吳理飄飄蕩蕩地坐回去。
他用力揉了幾下隱隱作痛的腦袋,那段始終空白的記憶終于在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
莊迭說的沒錯。
相比起“剝離”,更準確的描述,倒不如說是他這個影子自己不小心走散了。
旅店什么都沒做,吳理自己也什么都沒做。
那只是很平常的一場夢,他跟著導師去找一個偷懶的男生。因為夢里的天氣非常舒服,所以在出門的時候,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也就是在那一個瞬間,他腦海里忽然冒出了“就這么不出去了好像也挺不錯”的念頭。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一剎那,他忽然就再也動不了了。
他看著自己和導師一路越走越遠,導師說起了之前的學術交流,搖著頭嘆息后浪推前浪,囑咐他一定要勤奮,不能再偷懶荒廢時間。
那個男生跟在他們身邊,有點赧然地摸著后腦勺,保證出去會好好學習、不再讓家里人操心,卻又忍不住嘆一口氣,抻著懶腰念叨漫畫可真好看啊。
夢里的天氣實在很好,他回過神,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道落在門檻上的影子。
他茫然地困在旅店里團團轉,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扇只要一抬腿就能邁出去的門,只好回到了315號房間。
他待在那個房間里,百思不得其解地躺在床上打盹,恍惚間似乎又做了場夢,夢見自己和老師一起離開旅店回到了現實,頭懸梁錐刺股地勤奮了整整一個星期。
另一張床上的室友則沒那么和諧——那個男生總是和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生打架,一開始還只是爭吵,后來就變成了扭打,兩個人不斷地相互指責、彼此數落著對方的缺點,每天晚上都沒有消停的時候。
再后來,兩個一模一樣的男生就你咬著我的胳膊、我撕著你的耳朵,死死擰巴著糾纏在一起,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旅店,再也沒回來過。
他還沒清凈半天,一睜開眼睛,就看見老師蹲在床邊和一塊腦花吵架。
走廊里偶爾有冒著黑氣的影子搏斗撕扯,兇狠地咬住對方,拼命往肚子里吞進去?赏痰魧Ψ降耐瑫r,自己卻也變得更加猙獰可怖。
樓上有個整天醉成一灘爛泥的黑影,偶爾會被回來的男人往死里痛揍一頓,兩條腿都扯斷了,還醉醺醺地到處敲門要酒喝,沒有酒就到處抓小一點的黑影吃。
樓下某個房間的中年人在念詩,那詩實在算不上好,但中年人卻念得無比陶醉,好像世界上只他一個人欣賞就已經完全足夠。
隔壁某個房間是個總會自己把自己罵哭的小姑娘,哭夠了就咬著牙再罵,顫巍巍地練著怎么條理清晰地請對方團成一團圓潤滾蛋。
按照規定,這些情況都是可以投訴的。
管理員很盡職,會挨戶敲門,提醒對方目前被投訴的次數。
被敲開門的住戶中,有的會收斂不少,有的卻會變本加厲,似乎巴不得盡快攢夠五十個投訴被轟出去。
……
吳理的影子坐在床上,聽完最后一場辯論,看著老師離開了房間。
他對這種令人困惑的生活實在有點吃不消,想要試著從旅店出去,就沿著樓梯來到了前臺。
前臺的門開著,沒有人阻攔。
禿毛鸚鵡和柜臺后的木頭人沒完沒了重復著對方的話,很難判斷誰是第一句。
他在邊上聽了一會兒,不太好意思打斷,只好看著他們永動機似的車轱轆下去。
吳理的影子蹲在地上,思考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是不是整整一個星期的頭懸梁錐刺股太過疲憊,需要放縱地休息一個月。
在他的旁邊是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影子蹲在前臺的角落里,一動不動地盯著一面墻看。
他實在忍不住,壯著膽子戳了戳那團黑影。
黑影咧開嘴“嘿嘿”笑起來,它發出的聲音很嘈雜,像是某種低沉的咕噥、又像是極為混亂的夢囈。
黑影非常得意,獻寶一樣慢吞吞地翻找著,把自己懷里那個破舊的布娃娃給他看,又哼著嘶啞的、無法分辨的曲調,晃悠悠站起來,沿著樓梯走回去。
……
吳理的影子依然沒搞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他甚至不太能分得清楚——大部分時候,他會覺得外面的經歷才是現實,旅店里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模糊混沌又離奇有趣的夢。
他偶爾會冒出個念頭,覺得留在夢里不出去了其實也挺好。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蹲在前臺,聞著那一點點清涼的雨水的濕氣,不論怎么嘗試,都沒辦法通過那扇普普通通的門離開。
沒有明確的“回到現實”的主觀意愿,是永遠出不去這扇開著的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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