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十九(他一共拒絕了五十次)
另一邊。
嚴巡和催眠師同樣關掉了送話器, 他們設法將黑影重新安撫了下來,兩個人的神色卻都并不輕松。
在夢境中,以黑影形態出現的意識, 幾乎已經失去了大部分屬于“人”的本能。
黑影無法留住的記憶、情緒和自我,都會持續向外界逸散。
而其他人一旦離得太近,就極有可能被這些逸散的記憶和情緒干擾,甚至不受控地代入黑影的視角, 行為和思路都可能受到對方的影響。
在313號房間中,嚴巡之所以會忽然遇險,就是因為意識受到了黑影的侵染,被某種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狀態困在了原地。
“怎么樣?”
催眠師協助嚴巡調整過狀態,詢問道:“清理干凈了嗎?”
嚴巡深呼吸幾次,按著額角點了點頭。
雖然已經清理干凈了被侵染的意識……但即使是到現在,那種壓抑的窒息感依然揮之不去。
他已經無法分辨那些想法究竟是黑影還是自己的,它們仿佛仍然隱匿在腦海深處某個無法探知的角落, 一旦找到合適的時機,就會再度不受控地跳出來。
這種狀況對咨詢師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它會頻繁出現在強迫癥和焦慮障礙的案例當中。與此同時, 許多飽受抑郁、雙向障礙、創傷后應激障礙困擾的患者,也對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
“侵入性思維。”
催眠師若有所思:“到現在為止,我們依然沒有辦法明確解釋這種現象的成因!
事實上, 大部分人都多多少少有過這種感覺——腦海中忽然冒出一種毫無預兆冒出的、令人感到困擾和不適的闖入性的想法。
破壞規則的古怪沖動、對自身和家人安全的無理由強烈擔憂、某種具有傷害和侵略性的念頭、不停冒出的糟糕預感……
一旦陷入這些想法的糾纏,就會帶來強烈的痛苦——而越是想要忘記和忽略它們,它們就越會頻繁地闖入意識層面,來來回回大張旗鼓地招搖過市,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
“你不會是想說……”
嚴巡扯了下嘴角, 難得地開了個玩笑:“所謂的侵入性思維,其實就是‘黑影’散逸的碎片到處亂飄, 留在每個人的夢里了吧?”
“至少可以作為一種假設啊!贝呙邘熉柫寺柤纾叭绻覀兌际菎u嶼,在看不見的深海,誰知道究竟有多少還沒被探明的暗流呢?”
嚴巡收了調侃的神色,用力揉著額頭,沒有答話。
催眠師繼續說道:“就比如我們的來訪者——中年男性,家族沒有相關遺傳史,沒有明確的環境誘發因素,沒有藥物濫用!
“即使這樣,也依然是有發病概率的!眹姥泊驍嗟溃翱赡苁巧锕澛沙隽藛栴},也可能是神經營養失衡……”
“對……的確是這樣!
催眠師已經習慣了搭檔的個性,舉起雙手,無奈笑了下:“那為什么不考慮‘侵入性思維的無休止折磨’本身就是應激事件的可能性?這種情況的概率同樣大于零不是嗎?”
嚴巡怔了下,慢慢皺起眉。
“你的觀念一直是治療要從自身出發,而不是把原因推給外界——這是因為你的意志足夠堅定,自律性強,自我認知明確!
催眠師早就想同他討論這些,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還記得管理員來敲門的時候吧?我們所有人里,你是唯一質疑他的行為不合理的。”
“那是因為這種行為原本就不合理!
嚴巡說道:“滿五十條投訴就要走人,這種規則即使在現實中也不該接受!
“誰來保證投訴的公正性?有沒有可能是所有住戶合起來排擠一個人?”
“如果是投訴的人聽錯了方向,判斷錯了房間怎么辦?”
“如果住戶本人已經足夠注意了,但隔壁就是不滿意,聽到一點聲音就非要投訴,也是他的錯嗎?”
他蹙緊眉道:“我可以為我做錯的事負責。但如果這件事不是我做的、或者我并不認為自己錯了,我不會接受毫無道理的指控——”
催眠師苦笑道:“可有些人是沒有這種能力的,所以我們這個行業才會存在。”
嚴巡愣了下,突兀地停住話頭。
“有很多人……他們就是沒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自己。”
催眠師不等他開口,就繼續向下說:“你當然可以教給他最有效的方法。”
“你可以告訴他不用被這些負面的想法困擾,繼續正在做的事?梢愿嬖V他學會接納和放松,告訴他停止那些無意義的反應和行為。可以給他合適的藥物,正確的引導……”
“這些都是正確的,也是有效的。”催眠師道,“可我們必須得允許和接受一件事,就是有人做不到這些!
“他們不是不配合,也不是治療意愿不強,更不是抵觸和不信任我們……他們只是做不到而已。”
催眠師說道:“不論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吃了藥又沒法養家!
嚴巡沉默下來。
他同樣了解自己的搭檔。催眠師說這些,并不是為了翻舊賬或是討論責任在誰,只是單純地在提醒他一種情況。
這種情況當然不是心理咨詢師的責任——即使他們再努力、掌握的資料和案例再全面,也總會遇到無能為力的來訪者。
會發生這種事,當然不能歸咎于心理咨詢師,這是無需質疑的。
催眠師提起這個,只不過是想提醒他另外一件事——
“這也同樣不是來訪者的錯。”
催眠師看向黑影,慢慢地道:“沒有治好病不是你的錯,不論怎么都好不起來也不是你的錯……”
催眠師輕聲道:“并不是因為你不夠努力,所以病才怎么都好不了的!
黑影一動不動,依然抱著頭蹲在原地。
他空洞的五官看不出任何表情,那種含混的、低沉地如同夢囈一樣的聲音,逐漸變成某種無法停止顫抖的沙啞嗡鳴。
催眠師停下話頭,和嚴巡對視了一眼,神色也凝重下來。
他們對夢境中黑影的認知還不夠完善,其實拿不準這樣做會引發什么樣的后果。只是出于職業本能,無法放任自己的當事人就這么陷入近乎凝固的壓抑與窒息感中。
即使……嚴巡和催眠師其實都很清楚,這部分殘留的意識,恐怕已經很難回歸到正常生活了。
無論是當事人留在外面的本體,還是困在旅店中的部分,都已經達成了某個近乎殘忍的共識——他們同樣愿意接受這樣的現狀。
不夠完整也沒關系,飲鴆止渴也沒關系。
被黑影的情緒和記憶侵蝕的一瞬間里,嚴巡也被困在了那種強烈的痛苦中。
極端茫然的現實,深夜驚醒的噩夢,被搬空的出租房,不見了的妻子和女兒。
被強行抹去的、原本幸福而平靜的生活。
“即使進行了這種剝離,留在外面的那部分意識……恐怕也必須一直保持長期的跟蹤回訪和心理咨詢!
催眠師隨時留意著黑影的動向,低聲道:“不夠完整的意識,恐怕就是侵入性思維寄居的巢穴。”
夢境中的“黑影”,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可以理解成為過于抽象的概念的一種投射和具象化。
即使沒有夢境的連通,高度信息化的社會也早已將每個人都卷入同一場洪流之中。在這場洪水的深處,有無數不為人知的暗流,一旦尋找到意識中的孔隙和裂罅,就會迅速盤踞進去。
“就當作是一次教訓好了,以后也引以為戒。”
催眠師拍了拍嚴巡的肩膀,努力開了個玩笑活躍氣氛:“除了當初的那件事,你這人長到這么大,就沒嘗過幾次犯錯和受挫的滋味吧?也算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他說到一半,發現嚴巡的神色依然凝重得過了頭,停住話頭:“怎么了?”
“我可能犯了個很大的錯誤!眹姥簿o鎖著眉,低聲道,“有關一代模型的設計……”
作為第一代人格測評模型程序部分的內部設計者之一,嚴巡其實要比其他人多了解一些有關凌溯的情況。
作為剛出校園不久的學術型人才,那時的嚴巡并沒有資格參與進整個人格測評部分的討論。
他只是負責在協會給出的資料庫基礎上,結合認知神經科學的內容進行二次編寫,并設計出一套可以順利使用的程序——硬要比方的話,工作內容其實和程序員的區別不大。
在那套程序里,有一個完全算不上多起眼、只用了幾行神經代碼就編寫出的小環節。
當測試者得到“不合格”評價后,可以選擇進入修正流程。
流程設計得很簡單。只要測試者同意修正那些不合格的部分,程序就會協助測試者,將那部分意識壓制進不會涉及日常生活的潛意識之中。
聽起來似乎有些越界,但這只是因為換了種描述方式,導致第一印象受到了干擾而已。
事實上,這其實就是最為傳統和標準的心理咨詢常規流程。
——在已經了解來訪者的詳細情況后,通過改變不合理的觀念、糾正非理性的思維、替換掉錯誤的行為模式……幫助來訪者順利融入正常生活。
已經擁有了睡眠艙和意識上傳技術,認知神經科學領域的探索和發展,早就足以支持這種設想。即使不通過長期復雜的心理疏導和治療,也能同樣有效地達成這一步。
在協會內部,這個環節也并非沒有引起爭議,但實際應用起來的效果的確顯而易見。
這部分意識沒有被抹消,只是調整到了潛意識深處、暫時“想不起來了”,依然屬于測試者本人,所以測試者不會感覺到任何異樣。
而測試者在全程都是清醒自主的,也完全擁有拒絕的權利,不想修正、不想改變也完全沒問題,程序本身不會采取任何強制性措施。
嚴巡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只不過……”
“只不過,如果選擇拒絕修正的話,結果當然也一直都會是不合格。”
莊迭從墻的另一面走過來:“是這樣嗎?”
嚴巡愣了下,倏地抬起頭。
他沒想到莊迭會在這個時候過來,視線掃過隨后跟進來的凌溯,又不自覺地一凝。
“抱歉,你想得太大聲了!鼻f迭走到黑影面前,半跪下來,取出那把生銹的鑰匙,“沒有丟,我們藏起來了!
已經猜到木偶會把每個房間倒空,莊迭和凌溯在四處挖墻角的時候,就收好了每個房客的大部分東西。
還有些物品,大概是因為與住戶的情結連接過深,已經成為了某種執念,實在無法帶出房間。凌溯就順手卸開了幾塊地板,把東西藏在下面,又全都照原樣釘好。
大概是因為在街頭找工作的經歷太豐富,凌溯對在墻上打洞和拆裝地板這種事也很在行。稍微練習了幾次,就已經能把地板重鋪得連自己都看不出來。
……因為自己都看不出來,所以他們剛才在313號房間翻遍了每一塊地板,才總算找到了之前被撬開的那幾塊。
大概是由于催眠師和嚴巡剛才的疏導,黑影的執念終于有所減輕,束縛著物品的力量也被削弱了許多。
這一次嘗試,他們順利地將這些東西也都帶出了房間。
莊迭把那些東西拿出來,一樣樣擺在黑影面前,又取出一個破舊的布娃娃。
看到那個布娃娃的下一刻,黑影突然伸出數不清的手,近乎急切地從莊迭手中搶奪下來,又迅速小心地藏進懷里。
他抱著布娃娃,焦灼地四處踱步,一邊搖晃一邊咿咿呀呀地含混著哄,又不斷用“手”用力捶打著自己。
雖然無法分辨那些含混的嘟囔,卻依然不難猜出他正在責罵自己的內容。
……
嚴巡的眉峰越蹙越緊。
他的視線凝在黑影身上,半晌都沒有移動,直到被催眠師輕拍了下肩膀,才倏地回神。
“這些……”嚴巡忽然覺得自己的咬字有些困難,“是該被修正的!
黑影對家人的重視已經到了極端的地步。
這種重視本身當然沒有錯,但太過極端的情緒引發了強烈的負罪感,負罪感又進一步激發自責自厭的悲觀情緒,進而帶來強烈的精神壓力。
如果放任其發展而不做任何糾正,當事人遲早會被這種壓力徹底摧毀,導致某些無法挽回的后果。
“我們的工作不就是這個嗎?”
催眠師說道:“我們一直都在尋找合適的辦法……那些錯誤的方法,也需要被淘汰掉。”
每個時代都有其特有的局限性。
當科學和技術已經發展到已經足以在意識層面進行修正,當人類還沒做好完全的準備,就已經提前擁有了這種能力,就會無法避免地出現某些只會在當下出現的謬誤和彎路。
而任何一門學科的發展,也同樣都是不斷試錯、不斷修正這些彎路,才能跌跌撞撞摸索著前行的過程。
“……你說得對!
嚴巡沉默了半晌,看向莊迭:“如果是第一代人格模型的話,測試者選擇拒絕修正,結果當然也一直都會是不合格!
不論重復多少次都會是這樣。
程序是不會通融的,只要是已經被設定好的內容,就不會自行修改。
“我不了解他拒絕修正的內容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不肯忘掉什么,哪怕是放在潛意識里暫時想不起來也不行!
“但我們對外公布的信息其實也有所隱瞞。為了讓他合格,協會那段時間一直在讓他進行測試!
嚴巡看向凌溯:“在重復循環的相同流程里,他一共拒絕了五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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