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鼓(三)
那塊肉!
那塊黑貍貓啃了一會兒的肉,在自己咬下那一口之前,黑貍貓怎么也是啃了幾口的,卻并沒有被吃掉一些的樣子。
而月光下,院子里假山樹木的影子一直沒有動。從她進來就是那個樣子。
房頂上,黑貍貓還在翹首等著三更鼓響。
屋檐下,狼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二更鼓,又響了。
黑貍貓一縱躍了下來,朝狼妖急切道:“二更鼓響了。二更鼓響了。”說完,又躍上屋頂去了。
遠處,二更鼓響依稀傳來,與之應和的,還有打更人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屋頂?shù)暮谪傌堄周S了下來,急切道:“二更鼓響了。二更鼓響了。”
如此,幾次三番。
狼妖忍不住問道:“二更鼓響了有什么事情嗎?”
黑貍貓急匆匆道:“三更天,孫家小姐就來了。我家主人讓我提前叫他。”
狼妖心中泛起一股難描難喻的悲傷。
她看到了院門背后黑貍貓的尸骨,也知道了自己誤打誤撞的闖進了黑貍貓的執(zhí)念中。
小黑只是一只剛剛成年的貍貓,沒有修仙,也沒有煉妖。他死了就死了,是不可能有這么大的執(zhí)念的。
現(xiàn)在他這樣妖氣縱橫只有一種可能——小黑被主人王博臨死前的執(zhí)念所惑,一直等著聽三更的更鼓響,可是他又陷入了自己的執(zhí)念,所以三更的更鼓永遠不會響,即便是響了他也聽不到,他只能聽到主人彌留之際的喃喃自語。然后更加執(zhí)著的去等待三更鼓敲響……
這執(zhí)念,拘住了他的魂,永生永世的停留在了二更天。
狼妖望著院門背后皮肉盡無的白骨,支棱著站在門后,似乎還在等著三更的鼓響。他知道他永遠聽不到三更的鼓響嗎?
狼妖差點為此落淚,到底心中不忍,遂道:“嗯。二更鼓響了,三更馬上就到了。”望著又要上屋頂?shù)暮谪傌垼茄p聲道:“……墨影……你還記得我嗎?”
黑貍貓一頓足,回首奇道:“你不是狼妖嗎?怎么,那山神把你趕出來了?”
狼妖默默地趴了一會兒,起身道:“府君沒有趕我出來。三更還早……你餓不餓,過來吃肉。”
黑貍貓看了一眼那塊被狼妖咬了一大塊的肉,滿眼不屑,道:“剛剛才吃過,你又餓了?狼妖,你這么能吃,遲早山神要把你趕走……你就沒有主人了。”
狼妖道:“沒有主人很可怕嗎?這塊肉是我自己找的。”
黑貍貓聞言,倒也搖搖尾巴,走到狼妖身邊趴下,同她聊天,道:“倒也不是可怕……只是有時候會有點想他吧。”
狼妖不知道怎么搭話,悶悶的趴著。努力的回憶涂青畫的清心符咒,爪子悄悄的在面前劃來劃去。心中磕磕巴巴的默念咒語。好在,清心符咒并不是太難,掐頭去尾還是能想起一些來。
黑貍貓綠瑩瑩的眼睛望著天穹那輪清冷的明月,惆悵道:“王博死了,你知道嗎?……我的主人,死了。”
狼妖道:“聽說了。”
黑貍貓道:“我親眼看著他死的。”
狼妖問道:“他一個書生,怎么會……”
黑貍貓笑了,語氣卻十分凄楚,道:“永安城來了過路的強盜。因為官府緝拿,逃竄至此。不敢進城。看城郊這座宅子最好,便來搶了。一刀斃命。”
狼妖嘴笨,只會將爪子放在黑貍貓的爪子上,力圖寬慰道:“府君說,這是王公子的宿命。他來生會很好的。”
黑貍貓用爪子扒扒腦袋,道:“來生……我見不到了吧。”想了想又道:“其實,我蠻討厭他的。”
狼妖眼見黑貍貓為了王博,自己死了都不自知,一心一意要等更鼓響,沒想到黑貍貓居然是討厭王博的,好奇問道:“為什么?”
黑貍貓思索了一會兒,道:“我本來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山林里,他救了我,也抓了我,禁錮了我。我開始是很討厭他的。可是,他幫我治傷,還給我好吃的。怕我被別家的狗欺負,總是抱著我。人是萬物之靈,我們做獸的,本來就低人一等。他非但不嫌棄我,還對我很好很好……可能是我一身黑皮里裹著的心,不是黑的吧。他死前一直在等孫家小姐。我就用自己的血跟他簽了血契。他要等的人,我來等。我見到了,就等于他見到了。”
一段長長的話說完,卻不等狼妖開口,又躍上了屋頂,近乎哀嚎道:“二更鼓響了……”
狼妖從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還恨自己好吃懶做,每次涂青教的東西都懶得用心記。那清心符咒的效用,也就到此為止了。眼見無力阻止,只能回山中向涂青求助。
主意拿定,狼妖起身仰著頭朝屋頂上的黑貍貓喊道:“墨影,我回去了。你在這里等著我,不要亂跑。肉我就放在院子里那口井邊,你要記得去吃。”
說罷,便朝門外跑去,跑了幾步不放心,又跑回來交待:“你要記得吃東西……不要亂跑。”
屋頂上的黑貍貓梳理的看著她,喃喃道:“二更鼓響了。”
狼妖心中酸楚難耐,理智卻告訴她不能停留,只得咬牙狠心,一邊默念破邪咒,一邊往門外跑去。
掙脫出這執(zhí)拗的幻境,月亮不過剛剛掛上柳梢而已。
初夏和煦溫暖的風徐徐吹著,卻怎么也捂不暖狼妖因黑貍貓的固執(zhí)而顫抖的心。
狼妖一直認為王博是個好人,卻在意識到他的執(zhí)念牽制了黑貍貓的時候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生命停留在一瞬間,周而復始,掙脫不得。望不到盡頭的守候,盼不到結局的等待。從生到死,如在煉獄,卻甘之如飴。
狼妖一直認為金紀安是個好人,但是自己離開他這么多年也一樣生活得很好。
這長長久久的生命,寂寞是常態(tài),她雖然寂寞卻并不孤獨。她并不需要一個主人,或者一個伙伴來打發(fā)消遣這生之空虛。
在這一刻,狼妖十分急切地想要看到涂青妖顏惑眾的臉,聽到他清朗優(yōu)雅的聲音,聞到他身上淡泊悠遠的蘭香……或許事情不會變得更好,但是跟他在一起,至少不會有這樣徹骨的寒意。
涂青看著狼妖跌跌撞撞的跑進洞府,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府君……出……出事了!”
涂青搖著扇子,道:“你找到小黑了?”
狼妖點點頭。
涂青一指洞府一角放置著的水盆與飯盆,道:“先吃飯。”
水盆里盛滿了水,飯盆盛滿了狼妖最愛吃的烤雞。
狼妖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一天一夜水米未進了。先前還不覺得,眼下聞著烤雞的香味,頓覺腹中轟鳴作響,涎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
剛進門的顏歡恨不得捂住眼睛,道:“形象!注意形象!你一個女孩子……”
狼妖看她一眼,簡潔道:“母狼。”
涂青合起扇不輕不重地敲一下她的頭,道:“母狼也是女孩子。”
狼妖卻早已餓到顧不得什么儀態(tài)了,再說了,她一頭幻化不了人形的母狼,連上桌都沒條件,要儀態(tài)做什么?難道會有獵人因為自己是一頭儀態(tài)萬端的母狼而放過自己嗎?顯然不會。
“他們只會因為我是妖而害怕我。”狼妖心道。至于口述,她已經(jīng)做不到了,畢竟,就算是狼妖,也只有一張嘴。顧得上吃,就顧不上說了。
狼妖風卷殘云一般橫掃了全部食物后,打著嗝跟著涂青出了門。
涂青嫌她腳程慢,將她縮小了揣在袖子里,騰云駕霧的出發(fā)了。
站在王博那座宅子里,依舊是暗夜無邊,黑貍貓仍然上躥下跳的念叨著:“二更鼓響了。二更鼓響了。”
狼妖悄悄從涂青袖子里爬出來,就勢在地上一滾,變回尋常體格,同涂青可憐兮兮的道:“府君……小黑……”
涂青環(huán)顧一圈,道:“小狼,你還記得我們山里的蛇精常柳嗎?”
狼妖不明白涂青為什么在這種時候提常柳,但也點頭道:“記得。他學問很好。我識字就是他教的。”
涂青道:“你想過,他一條蛇精,為什么會有這么高深的學問嗎?”
狼妖看看依舊站在屋頂哀哀嚎叫的黑貍貓,搖了搖頭。
涂青道:“常柳本是護家蛇。他曾經(jīng)寄居的家宅主人是個心竅未開的辛勤讀書人,點燈熬油日日誦讀也沒考上個秀才,他躲在墻洞里聽成個飽學之士。后來,家主老無所依,他便化成人形給家主養(yǎng)老送終。家主教他識了字。當年聽的便都會寫了。家主死后,他用家主的名字赴考,連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替家主光宗耀祖。爾后,飽覽群書、博聞強識。后來,因著朝中派系斗爭,相互傾軋,他覺得紅塵俗世竟沒一塊讀書的清凈地就連夜收拾包裹跑到山里來歸隱治學。”
狼妖仰著頭,望著涂青道:“府君,你是說,常柳的名字其實不是他的名字?”
聞言,涂青掐死她的心都有了,萬般無奈只得道:“小黑這件事……雖說他與人定了血契,鬼差難拘。魂魄不散,坐地成妖,但他并沒有為禍一方……”
狼妖可憐巴巴的咬著涂青的衣角,道:“府君,我們開解開解他,讓他不要等了好不好?”
涂青看著她,嘆息道:“看來你果然沒有懂我給你說常柳身世的用意。”
狼妖撒潑打滾道:“我不懂,我不懂!我一頭什么都想不起來的笨狼,什么都不懂!”
見她難得不拘泥與身份差距,如此央求,涂青也好言好語地勸道:“常柳是蛇精。修行千年,脫蛇蛻,得人形。心智堅定,加之他自己也愛讀書,方才能有如此結局……小黑與常柳又不同……”
狼妖道:“有什么不同!大家不是鬼就是妖,有什么不同嘛!”
涂青撫著狼妖的頭,安撫著她的戾氣,道:“你也看到了,小黑已經(jīng)死了。他不是肉身練妖,而是魂魄入妖,由鬼成妖。而他的歲數(shù)是不可能有如此強大的魂魄的。小黑已經(jīng)不只是小黑了,他是以魂魄跟王博定的血契,他有一半的靈魂是王博的。小黑的執(zhí)念,不僅僅有他的,還有王博的。偏偏,他們堅持的是一件事。分不開他們的魂魄,便不可能點醒。要分開他們的魂魄……已然不可能了。”
狼妖淚道:“可是小黑好可憐……”
涂青道:“如果強行渡化,只有灰飛煙滅一途……”
狼妖突然想起自己畫得七零八落的清心符咒讓黑貍貓神志清明了約莫盞茶功夫,急切的與涂青說了。
涂青道:“清心咒固然有用,但是他們魂魄融為一體,小黑跟你有交情,看到你,清醒的自然是小黑的魂魄,壓制的卻是王博的魂魄。如果看到的是王博熟悉的人或物,就是王博的魂魄壓過小黑的魂魄……治標不治本……或者,你選一個。雖說求兩全其美是無計可施,但去一存一還是做得到的。”
狼妖遲疑了。于情來說,小黑自己有交情,是朋友;王博與自己并無交集,如果不是黑貍貓總是提起他,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自己自然是希望小黑能掙脫藩籬,恢復自由。可是,想到小黑堅定的說他與王博定了血契,又覺得自己的情并不小黑的情,不能替他做決定。如果選王博,讓小黑消失于天地間,狼妖又不甘心。思來想去,果然毫無辦法。
狼妖望著玩伴形銷骨立地站在屋頂哀嚎,想到他從此以后永墮暗夜,無時無刻不是煎熬,心里說不出來的難受,病急亂投醫(yī)的扯著涂青哀求道:“府君,我們去找孫家小姐……他們不是在等孫家小姐嗎?給他們看到人了,是不是執(zhí)念就破了?”
涂青搖頭道:“此地非人間,凡人妄入,是謂‘逆天’。況且,血契融魂,此時此刻,眼中所見,已非心中所愿。”
狼妖心情低落,有氣無力道:“難道只能看著他一直這樣嗎?”
涂青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最多,我托夢給孫家小姐,讓她記得王博與小黑的好,時常給他們送點瓜果飯菜吧。”
狼妖應道:“好。”
因解救無功,狼妖很是抑郁了一段時間,經(jīng)常想起來就去給黑貍貓送飯。
每次都好好喚他一聲“墨影”,希望有一天他能從這場迷夢中掙脫出來。
涂青托夢給孫家小姐后的第二年,孫家小姐招婿成婚。
狼妖去陪黑貍貓坐了整整一天,什么也沒說。反正總是月掛中天,倒也沒有計時的煩惱。
一年后,孫家小姐誕下一子,本人卻因難產(chǎn)而亡。
狼妖聽說后,狂奔至那處因兩個靈魂的執(zhí)拗而扭曲成的宅子……人去樓空。
明晃晃的太陽曬得人頭暈眼花,門后支棱著的貍貓白骨散落于地。沒有貓,也沒有人。
涂青的聲音在身后想起:“孫小姐倒是個奇女子。”
狼妖轉身,望著涂青,道:“她……是故意的,對嗎?”
涂青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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