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慈航。

        叫觀自在。

        也叫邢觀。

        但只有他叫他，阿觀，還有阿觀先生。

        方元早就忘記了，但阿觀知道，他們其實很早就認識了。在他還是叫慈航的時候就認識了。

        記得那日還是凡人的方元來道觀求簽，他莽莽撞撞地走路把在掃地的慈航都撞倒在地上。見到慈航被自己撞倒，方元愧疚極了，止不住的在說：“小師傅，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沒事吧，都是我不好。”

        那時候的方元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變聲期還未過，說過起話來軟軟糯糯的。

        慈航看著他的樣子，莫名的起了別樣心思。

        他問他：“小施主，你是來求簽的嗎？”

        “啊，對。”方元的手里把剛剛已經求下來的簽文拽得緊緊，他跑得那樣急，都沒有看清迎面走來的慈航。

        “我給小施主你解簽吧，來。”慈航的聲音極具蠱惑力。

        明明眼前的小道士穿著樸素，道服也是最低等級的，且手上還拿著掃把。但不怎么的，方元還是選擇相信了，他乖順著跟著小道士，走到一旁石桌坐了下來。

        “小師傅，給。”沒等慈航先說話，方元就主動把自己手上的簽遞給了他。

        慈航拿過方元的簽文，只見上面寫著。

        “可以寄百里之命，可以托六尺之孤，鐘期既遇毋遲疑。笑呼呼，他鄉聚首，各自樂康和。”

        “這簽很好啊。”慈航說著，“小施主，你要求什么。”

        “是嗎？”方元的聲音聽著有些興奮，“求姻緣。”這三個字說完，方元臉也紅了。

        “小施主這模樣，莫不是已有心上人了？”慈航還是笑著，但心底卻莫名有些酸酸的。

        “小師傅，您還是解簽吧。”方元紅著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這簽是好啊，可小施主求的，就未必能如愿了。”慈航其實不懂解簽，他就是隨著自己的心意，亂說一通。

        “啊！那簽文是什么意思啊？”

        眼前小施主的神情低落了下來，慈航看著又有些不忍心，他只好說：“你求的人或許沒有結果，但屬于你的姻緣，馬上就到了。”

        “嗯嗯。”方元應著，但心情并沒有變好，神情也依舊是呆呆的。

        “小施主，你需要看掌紋嗎？我能看出你的前世今生。要不要我給你算算你和她還有多少緣分。”

        慈航可不懂什么掌紋，什么通過掌紋就能看前世今生，也都是唬人的玩意，但看著小施主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只想再找個理由說點什么，哄哄他。

        方元自己對前世今生什么的也并不那么在乎，只是他聽到小師傅后半句時，他立馬就把手伸了過去。

        “有勞小師傅了。”他說。

        他的手掌可真小，比自己的要小，但手指很纖長，白白的，倒不像是一個男孩子的手。他應該是個讀書人吧，家里有點積蓄，也不用干什么粗活。

        慈航看著放著自己手心的小手掌，默默地想。

        他的手很漂亮，像他的模樣一樣漂亮。

        “你的前世是一個小尼姑，你很善良，總是做很多好事。可你就是太善良了，不懂得保護自己，保存實力。后來有一日你遇見了一個人，你相信了他，為了他拋棄一切，結果他負了你，你也丟了性命。”

        慈航抬起頭看著方元，他的腦海里閃過一些畫面，他便不受控制一般跟他說了這些話。

        難道這真的是小施主的前世嗎？慈航自己也不清楚，他什么時候有這本事了。只是莫名的看著眼前的小施主，他的心口竟閃過一絲絞痛。

        你是誰？他忍不住在心底問。

        “我的前世怎么會是尼姑呢？小師傅又在哄我了。”這次方元不肯相信了，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并站了起身。

        他看了看慈航身邊的掃把，搖了搖頭，笑自己傻，被人哄騙了這么久，倒真的像那個小尼姑了。

        不對，什么小尼姑，他可不是尼姑。

        “哎，小施主，你別生氣，我……”

        慈航搓了下手心，連忙站起身想跟小施主解釋。但小施主根本就不給他機會，一溜煙就跑出了山門。

        這一面后，慈航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小施主了。他有時候會忍不住想，不知道他最后有沒有與他的心上人成眷屬，不知道他會不會記得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生自己的氣。

        后來慈航也知道了小施主那根簽文的意思。

        “得此簽者，可望遇知音，交至友，得生死相許之配偶。”

        ————————————————————

        后來慈航便成了觀自在，從一個修道的仙，變成在寺廟接受香火的菩薩。

        這跨界跨得是離譜了點，但慈航，不對，現在是觀自在了，觀自在倒覺得也沒什么的。反正都是救苦救難，普度眾生，都一樣。

        這時候的觀自在也早就沒了當初那些桀驁，現在的他永遠是那一副端莊穩重的模樣，就像是他的那些信徒給他的那些塑像一般，美麗端莊優雅。

        噢，對了，他的信徒們，不知道為什么，就喜歡給他塑女相。其實也無所謂，菩薩無相，男女皆可，他們喜歡，就隨他們去了。

        雖然平日里的觀自在總是用男相示人，但為了信徒們的信仰不塌房，每一次下凡他都會顯女相出來。

        不過要是他早知道有一天，他顯女相的時候會被小施主看到，他肯定不會還覺得無所謂。

        那日他不過是如往常一般在凡間賜福，她化成凡人少女的模樣，提著一些食物去給災民。

        她便是這樣與他重逢的。

        他騎著白馬，身披鎧甲，右手拿著紅纓槍，身后跟著一隊兵馬。他應該是剛從戰場上下來，他身上的鎧甲還掛著血痕。

        他搖搖地就看見她了。

        一位衣著樸素，不施半點粉黛的少女，提著一籃面包。她就站在路邊，四周紛擾，煙塵遍布，她卻不染一絲。你看著她的臉，心莫名地就安定了下來，凡塵俗世瞬間被拋在了腦后，你想靠近她，卻又怕驚擾了她，只得站在幾步遠的距離，微微朝著她拱手。

        “姑娘好。”

        觀自在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么久沒見，沒想到小施主都變成大將軍了。

        看來他是不認得自己了。

        她的心中莫名的有些惱怒，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轉過身繼續布施不再理會他。

        不就是不理人嘛，誰不會啊。

        雖然這次見面，并不算太愉快。可是小施主，不，小將軍這一世卻沒有跟觀自在錯過。這一世莫名其妙的，他們見了許多回。

        在破廟里，在戰場上，甚至在將軍府邸。

        在很多小將軍想她的時候，她都出現了。

        她可不是想見他，她只是太慈悲想要圓自己信徒的心愿罷了。

        況且他也給她塑了很多金身不是嗎？

        不過雖然見了許多次，他們之間也并沒有說過多少話。畢竟此時她是端莊穩重遠離俗世的菩薩，而他是一個殺伐果斷手下沾滿人命的將軍。

        他們已經不能像千年前那個清晨一樣，還坐在石桌旁靜靜地聊天了。

        小將軍離世的時候，觀自在去見了他最后一面。

        他知道她來了，也依舊如往常一般沒有直視著她，他透過銅鏡，遙遙地看著他信仰的菩薩。他就這樣看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

        小將軍走了，觀自在才走到他的身邊，也才恢復了男相。他看見他的手心緊緊地拽著一張紙，他展開紙，上面只有一句話。

        “從此不敢看觀音。”

        其實我男相比女相好看多了。

        觀自在心底在想。

        ————————————————————

        小將軍死后，觀自在也沒有再去找他的來世。

        沒什么好找的，本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是嗎？

        但上天總愛捉弄人，你很想念那個人時候，你總不得見。偏偏你覺得無所謂了，他總能出現在你面前。

        再次見到方元，我已經從觀自在變成邢觀了。

        邢觀嘛，就是很刑的觀自在，這名字不錯吧。

        反正我覺得不錯，在我知道如來要我去魔界的時候，我就馬上想到這個名字。

        說起來，我現在都不明白如來為什么讓我去魔界，這地方聽著怎么都是濟癲比我更適合。濟癲自己也覺得奇怪，畢竟他是真的很想去。

        可如來竟告訴我們，因為我沒有濟癲出名，他去魔界會被認出來，我不會。

        氣死我了，我堂堂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竟還比不過一個瘋和尚，簡直不能忍

        后來如來私底下又跟我說，是因為他覺得我比道濟要灑脫，放得下。如來果然是佛門老大，哄人是一把好手。比道濟灑脫，怎么不說我比他帥呢，沒點道理。

        但不管怎樣，這魔界就是得我去了。

        不過如果如來一早就跟我說，去魔界可以經常上天見到阿元的話，其實我會更配合的。

        看吧如來，其實我也沒這么灑脫。

        方元他能成仙，倒也算是我預料之中。

        就他那樣的癡人，仙界最喜歡了。其實差一點我也成仙了，但還是我佛一句話說動了我。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用舍棄靈魂，不必丟棄記憶，只要悟到即可。

        所以我就悟了。

        反正我不明白，都是保護蒼生，都是救苦救難，干嘛非得舍棄自己的過去呢，干嘛要忘呢。如果真的能放下，忘不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這神仙什么的，最是虛偽。

        連方元也一樣。

        對，這小子，竟然為了成仙忘了我，簡直不可饒恕。

        虧我還記得那么清楚，每一次都那么印象深刻。

        說好要做我最忠誠的信徒呢，念了這么多佛經，最后還是去了天界，沒勁。

        但我還是很想見他，我想一定是魔界太無聊了，只有看見他的時候，我才覺得世界還是有顏色的。

        我喜歡他跟我交換情報。

        我喜歡他關心我。

        我喜歡他叫我阿觀先生。

        雖然這小子總是忘東忘西的，雖然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是誰了。但我還是很高興，至少在經過這么多年時光后，我們還能重新坐在一起，安靜地喝杯茶。

        元先生，我很高興與你共事一場。

        “阿觀先生，我也很榮幸。”

        遇知音，交至友，得生死相許之配偶。

        也幸得一聲同僚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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