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放晴，萬里無云。

        田雞躍過草叢，濺起凝結水珠。

        紅楓林內蟬鳴不休，混合著車輪碾過地面的轱轆聲，同盛夏燥熱的風交織融入了九天。

        “吁！”

        將入紅楓林，馬車被車夫叫停，他抬手擦掉額間的汗珠，皺紋突顯，面容難掩蒼老。

        “紅娘子，穿過這片紅楓林，便是傳說中的舍塵了。”

        車夫名喚楊慈，是個年過六旬的中年男人，彼時他回頭望著身后的車廂，眼神晦澀復雜，語氣里聽不出悲喜。

        隔著馬車帷裳，車廂里傳來一個老婦人的輕應聲，“好。”

        楊慈回頭，閉了閉眼遮擋眸中情緒，手中拽動韁繩重新駕駛馬車，馬兒低叫一聲，向林深處奔去。

        林中道路好了不少，至少沒了外面的泥濘坑洼，地面上鋪滿血紅楓葉，妖艷凄美。

        只是，越深入，道路就越窄。

        半個時辰后，馬車再也無法行駛，前方的楓樹相挨極近，有些粗狀的樹枝垂落下來，僅能供一個人獨過。

        楊慈不得已停車，解釋清楚緣由，拿來馬凳，扶著一位與他年歲相近的中年婦人下了馬車，婦人安安靜靜站在他旁邊，眼眶通紅的看著馬車中那個未出來的人。

        半晌，帷裳再次掀開，一位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出現在二人視野中。

        曲倩連忙上前攙扶，紅枝動作緩慢的下了馬車，微微喘了口氣，緩聲道：“你們都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她語調輕松，笑容和藹，似懷念，又似釋懷。

        “可……”

        曲倩哽咽，后面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來了，她拉著眼睛通紅的楊慈跪在紅枝面前磕了三個頭。

        “紅娘子，保重。”

        這一別，此生再不會相見。

        紅枝點頭，眼里有淚光，柔聲催促道：“走吧，回去吧。”

        二人相扶著起身，磨蹭一陣，終究還是離開了。

        紅枝目送著馬車消失在視線里，拄著方才從馬車里拿出來的拐杖，身形佝僂，一步一步邁入了林深處。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體力快要耗盡的時候，前方視野逐漸開闊，片刻之后，漫天紅色皆被她拋諸身后。

        紅楓林的盡頭是一望無際的湖水，而湖面之上赫然立著一座亭樓，建筑以紅色琉璃瓦為主，檐上雕龍畫鳳，美輪美奐，極盡奢華。

        紅枝凝望須臾，拄著拐杖走到湖岸邊，周圍并無船只，她蹙眉思索著該怎么渡湖。

        不待她想到辦法，空中突然飄來一道聲音，虛無縹緲，讓人可以聽清楚字句，卻辨不出聲音來源。

        “所來何人？所為何事？”

        聽罷，紅枝俯首作答，神色恭謹，吐字緩慢，語調卻沒有太大起伏。

        “吾本東海鯉魚精怪，修練五百年得成人形，卻因貪玩私自離海流落人間界。聽聞血舟樓主有妙法，可助吾重返大海，吾不遠萬里，特來此求見。”

        傳聞天地以南，有一座古樓，其名舍塵，其主南竺，世稱“血舟樓主”。

        此人來去無蹤，常攜一琵琶，游走于天地。

        其擅妙法，可讓人舍去心中最為執念的塵世情緣。

        思及此，紅枝將頭垂的更低，語氣近乎哀求：“懇請血舟樓主相助。”

        南竺淡淡一笑，溫聲道：“如此，那便請進吧。”

        話落，舍塵大門應聲而開。

        紅枝低頭，湖水清澈如鏡，湖面上落有她的倒影——白發蒼蒼，滿臉皺紋。

        她失笑，心中不免感慨，怎么就把自己弄成這幅樣子了呢？

        嘆了口氣，紅枝收回思緒，一手拽著衣袍裙擺，一手用力拄著拐杖，邁步踏入湖中。

        果然如她所料，湖面除了有水波蕩漾之外，觸感與實地無異。

        她步屢緩慢，一步一步踏入了舍塵的大門。

        樓內布置更是漂亮，擺放著數盞長明燈，只為照亮樓宇各個角落，甚至半空中還漂浮著許多做工精美的天燈。

        一白衣少女跪坐于大殿中央的矮桌前，沏著壺茶，彼時正含笑瞧著她，眸中暗含打量。

        紅枝佝僂著脊背，緩步走到南竺面前，再次俯首：“叨擾了。”

        南竺笑而不語，抬掌作請，示意她落座。

        紅枝也沒矯情，她這會兒很累，便顫巍巍地坐在她對面，將拐杖擱置腳下。

        南竺斟上兩杯茶，雙手端上其中一杯遞給紅枝，對方接過，與之道謝。

        南竺淡笑應下，溫聲詢問：“閣下想忘掉什么？”

        所謂舍塵，不過遺忘，如是而已。

        紅枝有片刻怔松，旋即道：“我愛人。”

        她苦笑一聲，言語微頓，眼神滄桑。

        “我年少時偷偷向神明許愿，及至暮老，神明也未與我還愿。”

        聞言，南竺并無意外之色，語氣也無甚波動，“可否將你們的故事說與我聽？”

        紅枝點頭，娓娓道來。

        “我族先祖本是九天蓮池中修行的紅鯉上仙，卻因違背天條私自與凡人相戀而被打落下界。我族亦因此被天帝懲罰施下禁咒，但凡與異族相戀，修為盡失，容顏衰老，壽命等同凡人。”

        “因此，自我記事起開始，阿爹阿娘便不斷告誡我，絕不可愛上異族之人，更不可愛上凡人。”

        “我那時雖不懂這些，但也答應了他們，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修煉之上。我渴望變得和阿爹阿娘一樣，為此吃盡了苦頭，終于在我五百歲生辰之日得到饋贈，化為人形。”

        “我曾經以為那就是上天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直到我瞞著阿爹阿娘離開大海，偷偷跑去人間界。”

        紅枝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神溫柔，唇角掛著淡淡的笑容，似向往，又似懷念。

        “他叫文肆，是一名勾魂使者，任職東方蕭國落天城。”

        “說來不怕樓主笑話，我那時初入人間界，滿眼都是對新世界的新奇向往，那是我在大海里不曾見過的景色。”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我路過落天城，在那里游玩了幾日，離開之際被一只貓妖盯上，它想吃掉我，而我打不過它。恰好文肆勾了一群亡魂路過，我看到了他，哀嚎著向他求救。”

        “其實一開始他并不想救我，但不知因何又改變了主意。后來我問過他很多次，使盡渾身解數，用盡各種辦法，可他就是不肯透露出半點。時至今日，我仍不知他為何會折返回來救下我。”

        紅枝垂眸，似乎頗覺遺憾，飲了兩口手中的茶，方才繼續述說。

        “相識之后，我才知道原來地府沒有休沐，他每日都要來落天城勾魂，但完成任務之后，他的時間就可以自由支配。”

        “文肆曾跟我說，落天城有十萬余人，平均每天會死亡二三十人，但是每一天，都會有同等甚至雙倍的孩子降臨這座城池。”

        紅枝忽然失笑，一口飲盡了杯中剩余的茶水。

        南竺始終靜靜聽著，不曾出聲打斷。

        見此，她執起茶壺，替她續了杯茶水。

        紅枝一愣，點頭致謝，再開口，聲音輕快了許多。

        “其實文肆不愛說話，講笑話也很冷，一點都不好笑。最開始的時候，都是我在追逐他，而他對我愛答不理。”

        “我知道他是勾魂使之后，就選擇留在了落天城，我給自己找了個‘報恩’的借口，其實不過是我想見他，雖然那時候的我還不明白為何會如此。”

        “那個時候的文肆大多是在日落西山時才出現，我遇見他的那一天也是，漫天晚霞與他相伴，極盡溫柔。”

        “雖然他本身并不是一只溫柔的鬼，甚至來說他的脾氣很差，不愛說話，還動不動就擺冷臉，除了長得耐看點，真的是一點都不討喜。”

        “起初，我不知道鬼吃什么，就總給他帶一些自己喜歡吃的東西，但他從來都不吃。”

        紅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開心的事，輕笑一聲，嗓音歡快。

        “后來有一次，我心情很差，不記得是因為什么了。反正在他又拒絕我的時候，我直接拿了一塊糕點塞進了他嘴里，他當時那個震驚的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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