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你和他不像
章局感嘆，人老了，眼窩子就淺了。
大概是因為突然想到了舊事故人，眼眶徒然一熱。
當(dāng)然，他也不是一點小事就哭得稀里嘩啦的孩童了，只不過年過半百晶體渾濁的眼里起了一層薄薄的霧，仔細(xì)打量顏璐的五官時恍然大悟喃喃自語：“是了，你也姓顏。”
當(dāng)年那男人也就是顏興，自己好說歹說也不愿意帶自己繼續(xù)追捕犯人，甚至還賴著癱在地上死活不肯挪屁股，就差往地上一躺撒潑耍混了。
他當(dāng)時還臭罵他一個大老爺們的怎么這么不干脆，娘們兮兮的，可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爺們可不是一味的橫沖直撞。
他一屁股坐在墳包中間，神秘兮兮地甚至還帶了點惡趣味地說：“要不我?guī)湍銌枂栔車鷰孜淮蟾绱蠼銈儯d許他們知道呢。”
那會章局清清楚楚地打了個冷顫，梗著脖子說五星紅旗下沒有牛鬼蛇神。
可顏興卻大仙兒似的咧嘴一笑，高深莫測地說：“凡事無絕對。”
那晚大概是被顏興嚇著了，也或許是因為自己只身闖入山林大半個晚上都沒人來找他，讓他對于自己胸腔里懷揣的滾燙信仰產(chǎn)生了動搖，他也一屁股坐在顏興的身邊，學(xué)他耍無賴撂擔(dān)子不干了。
時隔那么多年，章局還是得感嘆，顏興是他見過的性格最爛的人了。
那會他心情沉重地準(zhǔn)備撂擔(dān)子不干了，可他卻興致勃勃地在地上寫寫畫畫。
這個胡子邋遢身量不高的男人寫出來的字蒼勁有力，連他也忍不住夸了兩句。
他在地上寫了東南西北，還畫了幾根道道，然后開始解析這個被人稱為鬼打墻的山林地形分布。
他說：“那孫子要是也熟門熟路，就肯定會選擇往西走，那邊路不好走，不認(rèn)路的都會摔死。可是認(rèn)得路的就不同了，往那邊翻過去兩腳路的功夫就是柳暗花明了，你們要是不知道西邊的路，就得圍著這個山一圈才能找得到那邊去，等你們找得到那路，人家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當(dāng)年的章局看著地上簡潔明了的幾根線象征著山林間的路，他一下子跳起來拖著顏興就要去追，可是顏興力氣大得很，自己沒把他拖跑，反而被他一把往回拉一屁股坐在邊上的一個土包上。
顏興一看那土包被他坐塌了，連忙把他拽下來，死活要自己跪著給土包磕頭，還厚顏無恥地讓土包里的居民保佑自己平安順?biāo)欤屪约哼^幾天得來這里燒紙感謝人家。
事后顏興說，那路不好走，傻子都不會大半夜走那道，讓他安心地等到天亮再去抓人，保準(zhǔn)一逮一個準(zhǔn)。
當(dāng)時顏興怎么也不愿意一起去逮殺人犯，雖然他把路線交代得清清楚楚，但是卻立定心思置身事外。
事后他們果然在顏興說的那個地方抓到了犯人，而他當(dāng)時也不知道怎么地，在犯人落網(wǎng)后幾天，想起顏興和他分別時神情嚴(yán)肅非要自己去給土包里的居民燒紙，雖然他心里是不信這些的，但還是回到那個地方燒了紙，老老實實地磕了好幾個頭。
再到后來和顏興重逢是半年后的事情了，案子抓著了殺人犯有50塊的獎金，可是他問遍了當(dāng)?shù)厝耍颊f不認(rèn)識顏興這個人。
就在他打算去附近牢里找找有沒有誰因為偷木被抓起來的時候，顏興扛著兩籮筐破銅爛鐵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甚至還爽朗大方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他哭笑不得，看著顏興這副造型心想這人就算自己想挖角帶回所里謀個差事，怕是所長也要因為他這滿頭大汗灰頭灰臉的樣子給他丟出去。
他將50塊獎金給了顏興，顏興“嘿嘿”一笑揣進了兜里，還硬是拉著他和幾個同僚去吃喝了一頓。
他總是把“窮都不怕”掛在嘴邊，可是請客吃飯卻一點都不含糊，幾個同僚都夸他會做人，個個爭著搶著要和他交朋友。
他還是那副笑嘻嘻又寵辱不驚的樣子，一口燒酒一粒花生米笑得眼睛彎彎。
當(dāng)時有同僚說，讓他到所里給他謀個小衙內(nèi)的位置當(dāng)當(dāng)，縱使他們基層民警工資不多也不富裕，但是“所里人”這種頭銜掛在他們身上，連帶家人臉上都沾光。
可是他笑著擺擺手說：“嗐，算了算了，我剛?cè)⒘死掀牛覌屩北O子呢，再說了，我這性格也不合適。”
那頓飯是他們最后一頓飯，他還記得所有人都喝得走不動道了，他還笑瞇瞇地將沒吃完的飯菜和花生米裝好帶走。
他說他娶老婆的那一年44歲，那一天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章局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顏璐的五官神態(tài)，大概是久遠的記憶讓他心里某一處化了，他看著顏璐帶了幾分長輩看小輩的慈祥：“你和他長得不像，他愛笑，他鼻梁比你高，嗯，眼睛有幾分相似。哎，你牙齒比他整齊比他白，你個子也比他高。”
顏璐極少在別人面前提到自己的家人，久違地聽見有人拿自己和父親比較，她心里突然一酸，咬了咬下唇?jīng)]說話。
章局沉浸在見到了故人的女兒的情緒中，沒發(fā)現(xiàn)顏璐些許異樣，遂帶著慈祥的目光關(guān)切地問她：“他是你爸對吧，算起來他現(xiàn)在六十多快七十了，身體還好嗎。”
顏璐垂了垂眼眸，似是在一瞬間將洶涌而至的情緒藏了起來，若不是因為章局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大概就要錯過那一晃而過的哀傷了。
“他前幾年走了。”顏璐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扯出一個安慰性的笑，但是最后卻只是抿緊了唇。
“走了”對于章局這年紀(jì)的人自然是再清楚不過是什么意思，他一愣之下嘆息了一聲，蒙了一層薄霧的雙眼深深地看了顏璐一眼：“唉，太早了，不該的。”
顏璐沒說話，繼承了父親優(yōu)良血統(tǒng)的那雙眼睛瞇了瞇，半睜不睜的眼把所有的情緒藏在了黑色的眼珠子的最深處，任外人如何端看也看不出一點端倪。
章局心里嘆息一聲：和他真不像啊。
那么淺的胸口，藏得那么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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