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局出去了，偌大的病房里就只有傅千烆一個人，他才做完手術，全身倦怠而疼痛，即便他躺在柔軟的被褥里，卻還是感覺到全身木木地疼，疼痛仿佛在麻藥過去了以后從神經的末端復蘇了，身體里像是有一根線牽著心臟，牽著肺，牽著每一根血管，連呼吸都在密密麻麻地疼。

        他從床頭摸出手機，床頭柜子里放著一部諾基亞和一部私人手機，他自己也想不通為什么，手摸向私人手機后鬼使神差地點開了相冊。

        他的手機相冊里基本上都是尸體照，劃過去一張是死人臉，再劃過去一張是人體組織，再劃過去一張是命案現場的風景照。

        他手指劃過這些血腥氣的照片，劃到底下的一處，然后手指頓住了。

        那是一個側臉，沐浴在陽光下抬手擋著眼看向太陽，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是整個刑偵組熬了一個通宵在大山里找死者的尸體，當尸體找到時，天已經大亮了。

        她不知道他在拍她，似乎是因為找到了尸體，也或許是因為早上的太陽明媚，她半瞇著的眼梢微微閃著光，翹起的唇漂亮得讓人忍不住想要親一口。

        事實上他當時確實趁著沒人注意偷親了她一口，她羞惱得耳尖兒都紅了的樣子真好看。

        ——她是狙擊手。

        ——你身上的那一槍拜她所賜。

        ——她中槍了。

        傅千烆無端地眼眶潮濕，他似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錯開眼神不再去看手機，不再去看那人嘴角彎起歲月靜好的模樣。

        暖陽從窗欞滑入灑滿房間，可他心里漏了風，冰涼和苦澀呼呼地在心臟里肆掠。

        假的，都是假的。

        傅千烆疲憊地閉上眼，緊握著手機的指尖都泛了白，可諷刺的是，他覺得她會痛，他又悄然松了手。

        寒風凄厲火光四起的那天晚上，她在暗處用槍瞄準他的時候可曾有過一絲猶豫或者不忍？

        傅千烆覺得，她大抵沒有不忍的，如果有，子彈就不會擊中心臟周邊，他只當她是因為失手才沒正中他的心臟。

        可是更讓他覺得諷刺的是，當章局說她一切都是虛假的，當他看到這張照片，當他心臟的刀口絞著疼時，他還是感覺到心里泛起絲絲縷縷不受控制的愛意。

        一起走過的路，一起破過的案子，一起抓過的犯人，一起經歷過無數次的生死時刻，一起在父親的墳前立誓，這些其實都是假的。

        傅千烆眼眶通紅，緊緊咬著牙關，他不敢再看照片一眼，手指在刪除的選項上發抖了半晌，終于狠下心狠狠地按了下去。

        結束了。

        徹底結束了。

        他頹然地松開拿著手機的手，手機順著床單滑落在地上啪嗒一聲。

        一瞬間，如釋重負。

        一眨眼，心如刀割。

        他突然抬手用手臂擋住了眼。

        北風呼呼吹進章局臨走時忘記關的窗，窗簾在風里嗚嗚咽咽地聳動，哀傷痛苦糾纏在暖陽和北風里。它們飄不出窗欞，只能飄在病房的上空持續地嗚咽。

        直至過了很久很久，床上的人才發出了一聲幾乎不可聞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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