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我希望你出色成才，又希望你一生平庸順遂。

        ——八年前。

        “爸爸，你又不吃藥。”顏璐一手白開水，另一手捏著個小紙包，小紙包里包裹著十幾粒五顏六色的藥片或膠囊。

        那時顏興的身體就不好了，但鎮上的醫生只說是年紀大了氣血不足，而村里人慣性大病小病吃兩顆藥就靠自愈，鮮少會去大醫院做身體檢查，顏興也是因為那樣才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期。

        彼時顏璐只有十四五歲，少女初長成五官清秀，本就瘦削高挑的少女乍看之下已經有了幾分未長開的精致，但顏興常說，自家囡囡什么都好，就是皮相長得不好。

        這種話村里熟悉的人聽了也就笑笑當顏興是玩笑話，而顏璐唇角天生往下，不笑時嘴角噙著一片小小的陰影，仿佛藏了許多的苦難，顏興便是擔憂自家寶貝囡囡日后要不平安。

        顏興合上書，將鋼筆擱置在一旁，是藥三分毒這樣的話在舌尖輾轉了一番終究還是化作幽幽一聲嘆息，他認命地接過開水，在顏璐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的注視下服下藥片。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顏興將水喝盡，杯子順手放在了書桌上。“我夢到我死了。”

        彼時顏璐正提起熱水壺給顏興添水，聽到這句話她手上的動作一頓，登時皺起了眉頭。

        “爸爸長命百歲，長命兩百歲三百歲五百歲，夢都是相反的，肯定不做準。”那時顏璐年紀還小，說話時還帶著跳躍似的孩子語氣。

        顏興這個當事人道不覺得這個夢有多不吉利，他用食指關節敲了敲顏璐的腦袋，然后咧嘴笑了。“千年王八萬年龜，囡囡這是拐著彎罵我呢。”

        顏興的語氣帶著笑，顯然他不是真的惱，只是和顏璐說笑逗樂的。

        那時顏璐只覺得這個夢真的很不吉利，同時她心里也隱隱有些擔心，顏興的年紀大了，身體不如往常年輕的時候，顏興的這個夢當時就在顏璐的心底里扎了根悄悄萌芽。

        她是被顏興捧在手心里嬌慣著長大的，她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若是顏興不在了她會如何。

        她以為愛她的人會陪伴她長長久久，她愛的人亦是如此。

        可人總是逃脫不掉生老病死的，即便當時的顏璐從來沒有想過，但是這個問題卻是實打實地存在的。

        顏興會死，她有朝一日會無所依靠。

        這個問題她想到了，而顏興則是已經思考了許久，想了許多年。

        顏興深深地望著自己唯一的閨女，看著她出落的模樣越發像年輕時候的自己，他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擔心。

        “按理說我的囡囡不該過早去想未來該怎么辦的，但是我可能陪不了你多少年了。”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在家里坐不住，總想著世界這么大，我想去走走去看看。”

        “我見過高聳入云的大山，見過氣勢磅礴的大河，喝過雪山融化的雪水，吃過深海里稀奇古怪的魚。”

        “我希望你聰明懂事，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踏著我以往的腳印再去看看這個世界很大，不僅僅局限于這個小村子里，想聽你說北方的風雪，想聽你講平原的風情。”

        “但我更希望你能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爸爸年輕的時候太沒有分寸了，覺得危險是刺激，認為敢為常人不敢為是證明自己的優秀。”

        “太年輕了，都錯了。”

        顏興嘆了一口氣揉了揉顏璐的頭發：“如果老天是有眼的，我希望那些人的報復沖我一個人來就好了。”

        “囡囡，記好了，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了，沒有人可以保護你了，那你記得你不是風一吹就折腰的嬌花，你也可以很好地保護好自己。”

        “爸爸希望你謹記，又希望你不要記得。”

        “爸爸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年輕的時候太不知天高地厚，現在老了還要牽連到我的好囡囡。”

        “但是，身為男人，我從來不后悔當初做過的一切。”

        “我希望在我守下的這一方安定里，在未來我不在的那一天里，囡囡可以沒有任何憂愁地站在太陽底下。”

        ……

        “莫哥，回、回不來了是什么意思。”白子羽無意識地抓住了安全帶，細長的手指因為他用力過度而五指泛白看不到血色。

        莫司言輕輕地嘆了口氣，他側過頭，眼角微微彎著的眼望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樹木，在黑夜中一閃而過的樹木枝葉像極了扭曲的魑魅魍魎。

        他記得第一次見顏興時是個炎熱的日子，而他聽見顏興對顏璐說這番話時同樣是酷夏炎炎。

        那個人，就好似所有的陰霾都近不了他的身。

        白子羽覺得莫司言似乎有些不對勁，他心里擔憂著顏璐，又不敢忤逆莫司言，只能壓著不安喚了一聲莫哥。

        莫司言這才慢聲慢氣道：“回不來就是回不來了啊。”他輕輕笑了一聲，聲音太輕了，在旁人聽來像是一聲淺淺的嘆息。

        “顏伯伯，你守下來的這片天空底下哪里有她的位置啊。”

        她保護不了自己。

        只有我，我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我才是最有資格保護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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