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除魔一
逼仄的天,寒風凜冽似劍,卷積著棉絮般的雪花鋪天蓋地的襲來,北方的黃土地已是一片凄寒的銀裝素裹。
鐵騎踏碎一地厚雪,鮮血蜿蜒成河,涂家將士的熱血噴灑在雪地里,轉瞬間就凝成殷紅的冰渣。
斷腸崖上,年輕的女將橫刀而立。
頭盔已不知在何處廝殺時掉落,她滿頭青絲凌亂,浸透鮮血的披風隨著疾風在雪夜里劃出一道凄艷的弧度,宛如灼燒般刺目。即便此時狼狽不堪,但踩著血河,踏著尸山的涂氏女軍侯仍有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的傲氣。
刀劍在雪地里折射出清冷的寒光,她聽到為首的那人說:“叛將涂靈簪,你弒君謀逆,其罪可誅,殺無赦!”
霎時間,密如驟雨的箭矢紛至,劇痛伴隨著黑暗鋪天蓋地的襲來!
……
涂靈簪猛地睜開眼,掀開被子坐起,胸口處仿佛還殘留著箭矢釘入心臟的劇痛。如同離水之魚般,她大口喘息著,冷汗涔涔而下。
涂靈簪伸出細白的手指,一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脖頸處,一手覆在左胸,感覺到觸摸處皮肉完好,心臟有力地跳動,她渙散的瞳仁才漸漸聚焦。
半響,她的視線透過掉漆的窗欞,久久凝望著掖庭宮深沉的月色,睜眼到天明,仿佛許久前那刀劍斬下頭顱的冰冷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可涂靈簪知道,那不是夢,是現實。
三年前的十二月初六,陰風獵獵,大雪紛飛,御駕親征的大殷皇帝李平秋遇刺身亡。隨行保護皇帝的涂靈簪,被居心叵測的人污蔑成了謀逆的“兇手”,她成了眾矢之的,百口莫辯,一柄八尺七十二斤的長刀從天黑戰到天亮,又從天亮殺到天黑。
風雪之中,斷崖之上,她終于力竭而亡,含冤慘死。
她渾身釘滿箭矢,熱血淌盡,卻依然半睜著鳳眸面向帝都的方向,倚著長刀屹立不倒。直到尸體涼透,天際微白,樓皓才敢向前,一劍將她的頭顱斬下……
涂靈簪死了,死于二十一歲那年的冬日。
在這個一手遮天的陰謀里,先帝李平秋是政治的犧牲品,而她則成了真兇的替罪羊。
或許是蒼天憐憫,一朝醒來,她竟發現自己重生到了三年之后,成了掖庭宮一名下等的雜役宮女。
浴血重生,借尸還魂,雖是怪力亂神之事,但能重活一世,于已死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福氣,涂靈簪本該高興,可重生過來的這十來日,她卻總是眉頭緊皺。
重生成掖庭宮雜役宮女,涂氏還頂著謀逆的罪名,安國候府被抄沒,幼妹及從屬等人下落未明,還有什么比這更悲慘的嗎?
事實證明,是有的。
先帝遇刺駕崩,太子李扶搖即位。這本是好事,可誰知,三年來李扶搖竟成了百姓口中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昏君!
涂靈簪與李扶搖年少相識,她比李扶搖大三歲,一個明媚張揚,一個陰郁寡言。雖然前幾年兩人因誤解而相處得并不愉快,但在涂靈簪的認知中,李扶搖卻是極為聰慧、重情義的一個人,她甚至有些期待李扶搖為涂家昭雪,抓住真兇以慰先帝和涂家在天英靈。
從太監宮伶的嘴中聽到這些閑言碎語時,涂靈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驚之余心中還有些許氣憤,下意識覺得這是有人在煽風點火,說一些子虛烏有的胡話罷了。
……
新年前夕,辭舊迎新。
涂靈簪和另外幾個小宮女被分配打掃清涼殿,同行的雜役宮女中有一個叫黃香的小宮女,和她這具身體的主人一樣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去年犯了事才被沒入奴籍。涂靈簪剛重生過來時,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染風寒病逝,連帶著涂靈簪也跟著遭殃,剛醒過來就咳得天昏地暗,多虧了這個叫黃香的小宮女每日幫襯點,她才慢慢好轉過來。
涂靈簪見黃香善良體貼,又曾是朝臣的女兒,便有心親近,好向她打聽些李扶搖和涂氏的消息。
“我聽聞皇上除了狩獵,幾乎不出宮門。”似乎想到什么,黃香又補充道:“噢,興許還會去相國府賞梅。畢竟陛下今年已及冠,三年孝期也滿了,宮里都在議論,說皇上要娶秦相府的小姐做皇后了!”
李扶搖……要娶秦寬的女兒?那個架空朝野、誘使先帝御駕親征死于塞外的大奸臣?!
黃香的父親曾官至禮部尚書,她的話,不可能是空穴來風。
涂靈簪沒由來堵得慌,蹙眉道:“那安國候府……”
“噓——”
還未說完,卻見黃香忽的變了臉色,跳將起來,壓低聲音又驚又氣道:“那逆賊的事你也敢提?這是要出人命的!你這神神叨叨的糊涂瘋子,我不要跟你說話了,遲早會被你害死去!”
說罷,她扔下手中的抹布,顧不上絆倒了水盆,驚惶地奪門而出,仿佛大難臨頭似的。
逆賊……他們竟這樣稱涂氏一族么?
涂靈簪神色漠然地看著地上那一灘蜿蜒暈染的水漬,回想起出征前她與李扶搖大吵一架,不歡而散的場景,忽然覺得胸口有些窒悶:
扶搖,你也相信我是罪不可赦的逆賊?
……
打掃完清涼殿已是傍晚,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已在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涂靈簪和黃香走在回掖庭宮的路上,一路上黃香都埋首低頭,仿佛在回避洪水猛獸般與她前后保持著三尺的距離。
接受了事實的涂靈簪對黃香的反應倒也能理解,畢竟涂家上下在當朝成了禁忌的話題,況且她也曾聽父親說過后宮兇險、步步驚心,這小宮女不曾舉發她議論“逆賊”,她便心存感激了。
兩人各懷心事,出了角門,走了百余步,在梅園樹下迎面撞見一人緩緩走來。
那人穿著煙紫廣袖官袍,系著鼠錦披風,執一柄素傘,遮住大半張面容,只露出一點干凈的下巴。由于天冷又降雪,路上并沒有旁人,他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視線,仿佛梅林謫仙。
這人,涂靈簪是認得的。
陳王李淮,其父曾是高宗時的廢太子,算起來是先帝李平秋的侄子,李扶搖的堂兄。
殷朝的諸侯王爺們每年年底都會從封地來京朝貢述職,能在這個時候看見他,也不足為怪。
因是有過幾面之緣的故人,涂靈簪行禮之余忍不住朝李淮多看了兩眼。
“你怎還是如此?一遇到陳王,好似魂都被他勾去了!”黃香停下腳步,朝那位迎面而來的濁世貴公子行了宮禮,不滿的瞥了瞥涂靈簪。
涂靈簪一怔,打趣道道:“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
黃香臉一紅,惱羞成怒地瞪了涂靈簪一眼,用極低的聲音警告道:“爾雅,你忘了天香為了陳王跟你爭風吃醋,在寒冬臘月潑你一身冰水,害你差點喪命的事啦?他這般風流俊美的人物,不是咱們能肖想的!你呀,還是早些放棄罷!”
涂靈簪一向不擅交際,宮中的那些人物中,她唯一親近的便只有李扶搖父子。對陳王印象不深,只知道他是個溫潤俊美的富貴閑人,擅長詩詞歌賦,通曉宮商徵羽,喜結交鴻儒名士,由于志趣相投,先帝李平秋倒是十分喜愛他。
她也曾聽聞,都城中許多富貴小姐都傾慕于陳王李淮,沒想到,這處在深宮角落的蕭爾雅也難逃被他俘獲的命運,還為了他跟人爭風吃醋丟了性命……魅力如此,還真是可歌可泣!
正如此想著,踏雪而來陳王李淮已走到二人跟前。
微風,碎雪,梅香,骨節分明的手微微抬了抬紙傘,露出一張宛如水墨丹青繪成的俊臉來。
“是你。”視線輕輕地落在面前的涂靈簪身上,他似是有些訝然,而后溫聲一笑,連鬢角的那一顆朱砂痣都生動了起來:“有些時日未曾見到你了,聽聞你病重,可好些了?”
涂靈簪愣了。
這話放在從前倒也沒什么,不過是官宦人家間打招呼客套話而已。可如今的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女軍侯,而是掖庭宮里最末等的奴婢,貴為郡王的李淮怎能紆尊降貴對奴婢噓寒問暖?
而且李淮口氣熟稔,似是之前就與蕭爾雅認識。
訝然間,涂靈簪抬眸,視線相觸,皆是深不見底。
察探不出什么,涂靈簪只好再次屈膝行禮,規矩道:“勞煩殿下掛心,奴婢已無大礙。”
聞言,李淮不再多說什么,他輕輕地點點頭,與涂靈簪錯身而過,踏雪而來,踏雪而去,一柄紙傘,數點梅香。
涂靈簪忽然有些理解,為何那些女子都如此癡迷于此人了。
只是此時涂靈簪家仇未雪,親朋下落不明,李扶搖也不知是個什么情況,實在沒有多余的心思分給李淮。
當務之急,是如何改造她這副弱柳扶風的病軀,重拾一身本領!
從清涼殿回來的第二天,郁卒的涂靈簪開始了強身健體、恢復武力的魔鬼式訓練。
凌晨寅時雞鳴,天還未亮,涂靈簪便起床,繞著后院跑三十圈熱身,再將院內三個一人高的大水缸挑滿水,然后拉拉筋便差不多天亮,要干一天洗衣掃地的雜活。
晚上辰時用過晚膳,扎半個時辰馬步,再打一套拳練練基本功,到月上中天才摸黑上床休憩。
開頭幾日,同住的幾位小宮女一起床便看見三個大水缸都灌滿了水,一時驚悚萬分,再回想起半夜隱約聽到的腳步聲和挑水聲,不知誰編了個故事:說是以前這房里投井溺死的宮女化作女鬼,因為怨念深重,閻王罰她連著四十九日挑滿這缸里的水,才準她投胎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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