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和離三
很少有人知道,陸淺蔥也曾是名門貴女,掌上明珠。
她的父親是前宰相陸長青,雖為百官之首,卻難得兩袖清風,一生致力于變法革新。記憶中,陸相總是一身青衣,形銷骨立,執著竹仗踏著芒鞋,一遍又一遍的徘徊在青石積水的市井小巷。
當汴京朱門酒肉,夜夜笙歌,陸相總是在油燈下搖頭低嘆,誰誰家又吃不起飯了,南方又沖垮了多少良田,北方又凍死了多少百姓。
那時,陸淺蔥總是歪著腦袋,滿眼迷惑的看著自家阿爹。
陸相說,本朝官吏制度繁冗,僧多粥少,養官的錢又只能從百姓身上壓榨。官家的江山社稷要想保住,就必須變法革新,按政績削減官員。
變法一出,自然是觸犯了許多外戚貴族的利益。陸相在朝中一再受打擊,最后,還丟了性命。
陸淺蔥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七年前的中元佳節,阿娘帶著她出去放河燈,結果一回來,便看到陸府燃起了熊熊大火。
有幾個蒙著面的黑衣人站在陸府的門口,其中一個男人似是頭領,臉上罩著一張怪異的狐貍面具,而另幾人的劍上還滴著新鮮的、刺目的血珠。
那個殺手頭領似的男人扭過頭來,目光透過狐貍面具,如野獸般鎖住陸氏母女。
“阿爹……唔!”陸淺蔥剛發出一聲絕望的驚呼,卻被陸夫人一把捂住嘴抱住,將她緊緊摟入懷里。
陸夫人很快明白了家中的變故,雖害怕得渾身發抖,心智卻異常清晰,第一時間抱著女兒朝相反的方向快速逃離。
陸淺蔥被陸夫人緊緊的抱著,仍兀自扭著腦袋,拼命望著包圍在火海中的陸府,放聲哭喊:“阿娘,兄長和阿爹都在里頭,快去救他們呀!”
陸夫人咬著牙,腳步不停,亦是泣不成聲。
逃到拐角的陰影處,陸夫人將掙扎不休的陸淺蔥放下來,十指緊緊的扣住她的雙肩,力氣大到幾乎要將指甲潛入她的皮肉中。
陸夫人滿臉是淚,顫聲哽咽道:“好孩子,莫要哭。你爹和哥哥們已經遇害,娘不能讓你也跟著喪命,你是陸家最后的血脈。”
陸淺蔥抬袖抹著眼淚,抽噎道:“阿爹那么好,他們為何要殺阿爹?”
陸夫人悲痛欲絕,貝齒幾乎咬爛嘴唇。她顫抖的摸了摸女兒的頭,凄惶一笑:“你爹以身殉道,求仁得仁,只是蒼天無眼,連累了大郎二郎……還有我那不足一歲的,可憐的孫兒。”
那夜,天翻地覆。
十二歲的陸淺蔥失去了她的父親,她的兩位兄長,還有她尚在襁褓的侄兒。
巷子口有腳步聲靠近,陸夫人警覺的捂住女兒的唇,示意她不要出聲。
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堂主,那兩條漏網之魚跑了,可否要……”
那被稱之為堂主的男子沉吟了一會,年輕清冷的嗓音淡淡傳來:“算了,不殺女人。”
說罷,一行人擦著拐角遠去,帶走滿街的刀光劍影,并未發現藏在陰影里的陸氏母女。
接下來的一年間,陸淺蔥跟著母親輾轉于各地親戚間,明明是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年華,卻嘗盡了寄人籬下的心酸。每當陸淺蔥受盡白眼和欺凌,崩潰的流淚時,陸夫人總是輕輕的擁著她,吻著她的發髻溫聲說:“淺蔥,你要堅強,遇到問題要學會自己解決,莫哭莫哭。”
“阿娘會不會有一天,也會突然離開我?”陸淺蔥憋著眼淚,兩眼濕漉漉的,宛如一只害怕被遺棄的小狗。
陸夫人沉默了一會,額頭抵著女兒的額頭,笑道:“淺蔥,你要記住,沒有誰會是誰的永遠。”
后來,有一個好心的門生捐助了她們母女二十兩銀子,陸夫人便搭上自己典當的首飾錢,在汴京市集上開了一家酒肆。
曾經的宰相夫人當壚賣酒,拋頭露面,在當時可是見不得人的大笑話。許多人聞聲而來,也不買酒,就圍在酒肆門口對陸夫人指指點點,更有甚者則當面出言譏諷調笑,話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陸淺蔥聽了心里難受,一個人躲起來悄悄的抹眼淚。
陸夫人覺察到了,只是溫聲開解她:“這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阿娘靠自己的手藝過活,不為蠅頭微利,不為蝸角虛名,不為五斗米折腰事權貴,沒什么可恥的。”
說罷,陸夫人以手指心,莞爾一笑:“人的行業雖有三六九等,但地位沒有貴賤之分。世人欺我、辱我、謗我,一笑置之即可,不要強加辯解,更不要妄自菲薄。”
陸夫人還說:“對你好的,你要記得;對你壞的,你也要記得,莫在同一個地方跌到兩次。但切記莫要以牙還牙,徒增怨恨。畢竟怨恨多了,便會忘了自己是誰,不值得的。”
不可否認,當年的陸夫人成就了如今的陸淺蔥:沉靜淡然,堅忍倔強,不作踐他人,更不作踐自己。
陸夫人從不讓女兒拋頭露面,倒不是有意限制她,只是女兒生的清麗貌美,又家道中落,是很容易吃虧的。
只可惜陸夫人千算萬算,卻終究差了一步。
陸淺蔥十六歲時,一個威武冷峻的男子誤入了酒肆后院,撞見了秋千上的美麗少女陸淺蔥。
一眼對上,一誤終身。
后來陸淺蔥才知道,那個猝不及防誤入芳心的男人是當朝最年輕的王爺,襄王趙徵。
陸夫人自然是不同意他們的婚事的,趙徵身上的戾氣太重,天生一張薄情臉,又是皇族血脈,陸淺蔥若嫁過去,必定吃虧。
這個男人,不是自家女兒能駕馭得了的。
兩人的婚事就此擱淺,一拖再拖。直到兩年后,陸夫人積勞成疾,猝然病逝。
孤女陸淺蔥一夜之間無依無靠,許多垂涎她美色的土財主紛紛上門騷擾,要收她為妾。屋漏偏逢連夜雨,接著,曾經被搶了生意的其他酒館也紛紛找上門來,一頓打砸搶燒,眼看陸淺蔥最后一絲念想也要擊碎了,千鈞一發之際,趙徵帶著府兵趕到,替她擺平了一切。
那時的趙徵,真是宛如天神降臨,照亮了她的整個世界。
也正是那時,趙徵一臉深情的注視著她,說:“陸姑娘,你可愿嫁給本王?”
那時的感動是真的,心動也是真的,畢竟除了母親外,她已經太多年沒有嘗過被人關愛的滋味了。
陸家人向來愛憎分明,愛時死心塌地,恨時也至死方休。
她紅著臉,微微點頭應允。
只是那時的她不曾知道,趙徵的府中早已金屋藏嬌、姬妾成群,為了能將她迎娶進門,趙徵不惜下令封鎖消息,瞞天過海。
而陸淺蔥什么也不知道,還傻乎乎的以為趙徵真的孑然一身。她無父無母,無兄無長,和趙徵之間亦無媒人佐證,成親那天,沒有三書六禮,沒有八抬大轎,趙徵只是在天黑之時用一頂普通的紅軟轎將她抬進府門。
現在想想,那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寒磣的婚禮了,不,或許并不能稱之為婚禮。
趙徵說:大丈夫國未定,焉能成家?所以她與他的婚禮不能大肆操辦。
他騙了她。
掀開蓋頭的一瞬,陸淺蔥看著笑吟吟給自己請安的一妻四妾,頓時覺得天翻地覆。
新婚的洞房之夜,她渾身顫抖,心如死灰,對趙徵說:“我不爭寵,不為妾。王爺,你不該騙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能分享的愛,那還叫愛嗎?陸淺蔥手中的簪子抵著喉嚨,鮮血混著淚水滾滾而下,灼燒了身上火紅的嫁衣。
那時的趙徵是何反應呢?
他只是如同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般,冷笑數聲,拂袖而去。
啊,她真是不明白:曾經那么深情的一個人,怎會突然變成如此可憎的嘴臉?
新婚之夜,趙徵沒有碰她,而是宿在了鄭側妃的房中。
第二天起床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輕蔑之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人遺棄的可憐的狗。陸淺蔥滿心愴然,只覺得身上的嫁衣成了莫大的諷刺。
趙徵軟禁了她一個月,不許她出門,也不和她見面。直到后來金兵南犯,趙徵披甲上了戰場。
等戰事結束,趙徵回來時已是三個月之后,兩人持續冷戰,偶爾趙徵喝醉了脾氣不好,沒少讓她吃苦頭。趙徵口頭依然承認陸淺蔥是名義上的正妻,但從來不帶她參加國宴家宴,不讓她出府拋頭露面,終歸名不正言不順。
現在她明白了,趙徵之所以從不在公眾面前承認她的身份,原來是為青梅竹馬的永寧郡主留著位置。
陸淺蔥說趙徵:“臟。”
趙徵的虛情假意,趙徵的欺瞞拐騙,那時的她已經不奢望他能回心轉意了。他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放她自由,要么她死。
或許是那個‘臟’字刺痛了趙徵,他只是抱臂冷哼:“那你便去死罷。”
可笑,王府的女人那么多,他還缺她一個不成?
陸淺蔥被冷落了一年,吃的用的都是別的姬妾挑剩了、吃剩了的東西,她也甘之如飴,過得自在。
只要,不用看見趙徵那張臉。
直到一年后,趙徵廢了她正妻之位,娶了永寧郡主。
陸淺蔥徹底死心了。
愛得壯烈,走得決然。她微笑著遞上一紙和離書,又淡然的飲下毒酒,生命在迅速流失,而她卻比任何一個時刻都清醒的意識到:
這,才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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