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高二期中考試的那天，盛夏的天氣悶得像是進了個蒸籠，窗外蟬鳴惹人煩躁。

　　這天的阮心悅很懊惱，因為很不巧地，她和學校有名的二世祖周紹川分到了一個班里考試，還是隔壁桌。

　　十八歲的阮心悅因為被母親拋棄，再加上一頭假小子的短發，以及頂替葉博然轉入新校的身份，已經變得不像從前那樣樂觀開朗，她的性子有些悶，還有些內向，在班里也是個沒有存在感的人。

　　下午是一場數學考試。

　　阮心悅早早地就到了考場，提前準備考試需要的東西。

　　至于周紹川，則是在開考后十分鐘才進來的。換做別的考生，考試遲到，定然是要被監考老師訓一頓的，嚴重點還要取消考試資格。然而，在紹川中學，周紹川這張臉面就相當于是一條綠色通道，老師對他的遲到熟視無睹。

　　周紹川就那么拎著校服，風風火火地走進了考場。他手上沒拿一桿筆，更不用說考試用品了。

　　走到自己的考試位上，他順手就將校服一甩。只那么一瞬間的功夫，隔壁桌阮心悅的筆袋就被他撂在了地上，里頭的文具風卷殘云似的散了一地。

　　阮心悅靜默地蹲下身去撿，與此同時，她看見隔壁桌的周紹川也彎下了腰。

　　地上的筆都散在她課桌周圍，撿起來還算方便，阮心悅正想告訴他不用幫忙，卻只見面前的周紹川，對著散落一地的筆挑挑選選了好一會，最終挑出一支葉則衡從德國給她帶回來的水晶筆，說：“這個先借我。”

　　沒等回復，他拿了就走。

　　阮心悅暗暗在心里罵了一句：強盜。

　　她原以為這場烏龍過后，就不會再出什么幺蛾子了。結果，考試剛過去半個小時，右臂忽然被人戳了一記。

　　“喂，同學！”

　　“同學，看左邊！”

　　阮心悅很想當做沒聽見，可偏偏右手邊的周紹川又拿草稿紙砸了她一腦門，這下，她想裝不知道似乎也不行了。她只好埋下腦袋，趁老師不注意之時，暗暗側過臉去，朝他點了點頭。

　　得到回應，周紹川趴在桌上，拿臉埋在臂彎里，笑開了花：“同學，那啥數學是我的弱項，我看你挺行的，要不幫幫我？”

　　阮心悅向來是個好學生，考場上也從未做過任何違法亂紀的事兒。但此刻，顧慮到周紹川的身份，知道得罪不起，她就只好硬著頭皮上。

　　這是阮心悅第一回掩護別人作弊，一緊張，就干脆攤開了四層折頁的卷子，大喇喇地鋪在了桌上。

　　所幸周紹川眼疾手快，兩人配合默契，還沒趁老師發現，就已經將她的卷子抄了個遍。

　　等抄完了，他還不忘閉了一只眼，朝她做了個“ok”的手勢。

　　阮心悅欲哭無淚。

　　**

　　叮鈴鈴——

　　考試鈴聲打響，終結了阮心悅人生中最忐忑的一次考試。

　　收拾筆袋準備回教室的時候，阮心悅前頭的椅子上，忽然出現了個身材高大、短發清秀的少年。

　　一抬頭，周紹川清俊的臉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冒了出來。

　　他隨意地從阮心悅的課桌上取過筆袋，客客氣氣地把水晶筆塞了進去：“別人給抄作業都扭扭捏捏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你這么大方的人，整張卷子都攤給我看了。話說……下次有機會再一起同桌考試唄。”

　　阮心悅從鼻腔里悶出一口氣，呸，誰要跟你一個考場。

　　“對了，我叫周紹川，你叫什么名字？”

　　阮心悅接過他手上的筆袋，拉上拉鏈，塞進包里，不說話。

　　正當她打算起身離開，周紹川卻忽然將目光投到了桌角右上方的長方形紙片，麻利地將它揭了下來。

　　阮心悅這才想起來，那是她的座位牌。上頭不止有她的準考證號，還有她的名字。

　　“你叫葉博然？”發育中的男孩子，嗓音悶悶的，像是只啞了的公雞。

　　周紹川對照著座位牌，又上下打量了她好一會：“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干嘛叫一個男生的名字，還打扮成男孩子，剪男孩短發。”

　　被人戳中了心事，阮心悅的眸子猛地一暗。

　　周紹川顯然并不知道其中的緣故，依舊笑得像個傻小子。望著面前毛絨絨短發的女孩子，他下意識地抬起手，往她的腦袋上揉了揉，一臉的嫌棄：“葉博然這個名字難聽死了，以后我就叫你阿然了。”

　　阮心悅稍稍昂起了常年低垂的腦袋。

　　同時，周紹川正巧低頭。

　　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畫面定格的時間，成就了兩人第一次的見面。

　　這是自卑內向的女孩和囂張叛逆的男孩的第一次照面。

　　沒人知道，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自卑的少女，已經在叛逆的少年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他用不敢言說的暗戀澆灌它發芽成長，最終眼睜睜地看它長成參天大樹，無力回天。

　　從此，她的腳步就是他的方向。她的夢想，也是他的。

　　**

　　入秋的夜晚，晝夜溫差開始變大。

　　亭城大學的花壇旁，阮心悅仍一個人獨坐著。想起高中時候的那些過往，她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得好遠。

　　秋葉的冷風簌簌地刮過來，白日里的連衣裙瞬間成了個透風的燈籠，從頭到腳將她穿透，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眼見不能再坐下去了，阮心悅便搓了搓手臂，站起身來，準備往校外走。

　　“嗡嗡——”

　　手機忽然又進來一條訊息。

　　阮心悅劃開屏幕，發現是周紹川發來的。

　　“阿阮，我是周紹川。剛接到上頭通知，說過兩天有個新聞，要去趟奉城。我聽說你很想參與實地追蹤，黃總監說順帶還能捎兩個記者，你要考慮一起嗎？”

　　實地新聞采訪固然誘人，但想到自己失聰的窘境……

　　阮心悅斟酌了好一會，因為怕給人造成麻煩，心想還是得拒絕。

　　更何況，關于周紹川的心意，她一時半會還想不到應對的理由。

　　仔細權衡，阮心悅最終決定婉拒。

　　短信輸入欄里，阮心悅很連貫地打下一句：“謝謝，不過還是算了。”

　　句號停頓到末尾，阮心悅正準備按下綠色發送鍵，卻被突如其來閃爍的車燈所打斷。

　　此刻，阮心悅已走到校門口。校門本就是車流量最多的地點，危險也極易發生。阮心悅聽不見汽車鳴笛，只能光憑汽車燈光，以及閃爍的警示燈來感知自己的安全。

　　眼下后方的車輛在朝她閃燈，勢必是因為她影響了通行。

　　阮心悅趕忙放下手機，繞到學校周邊的人行道上。

　　校門口的人行道上橫著一條公告欄，所有關于學校最新鮮熱門的咨詢，都會在這里張貼。想起已有許久沒回過學校，不止學校里頭近況如何，阮心悅就隨意瞄了幾眼。

　　目光移至教師團隊的那一刻，阮心悅的瞳孔微縮，一時間像是被定在當場。

　　公告欄上的教師團隊欄目，正張貼著最新入職的教師訊息。

　　紅底的紙，純黑的字。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打頭的那一位。姓名特寫，外加照片簡介，在同時入職的教師中顯得獨樹一幟，可見學院里頭對她的重視。

　　譚靜月。

　　毛筆字行云流水，從姓到名儒雅畢現。

　　署名之下，是她的照片。

　　譚靜月抱臂而立，身著博士服，站在常青藤名校的門前，風吹動著她額前的黑發，她的眼微微笑著，彎成一個月牙兒，從頭到腳，自信畢現。

　　阮心悅恍惚想起了白日里譚靜月那張微笑的臉，溫文爾雅，秀致大方。

　　這一刻，所有自卑、懦弱、不堪的情緒涌到她的跟前。

　　心里忽然有一股聲音在告訴她。

　　“阮心悅，她回來了，識相的，你就該有多遠滾多遠！”

　　鬼使神差地，阮心悅忽然低下了頭，刪除了之前所有回復周紹川的內容。

　　反而回了一個字——“好”。

　　是，沒錯。

　　她回來了，她就應該有多遠，滾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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