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冷
太子一直大步地走了很久,才終于停下來。
左右從沒見過他這樣說話,都在心里猜測他是不是發(fā)火了,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太子站著吹了會兒冷風(fēng),自覺頭腦清醒了些,開口道,“走吧,去書房。”
左右忙都答應(yīng)一聲是,引著他往書房的方向走。
但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沉吟道,“還是先去看看申良娣吧。”
左右見他改主意,都有些驚訝,但也不過是一瞬,很快就都答應(yīng)一聲是,轉(zhuǎn)了方向引他過去。
等到了東邊,申令嬅亦卸了晚妝準(zhǔn)備睡了。見他過來,又驚又喜的,“殿下怎么過來了?”
他溫和道,“來看看你。前幾天一直在孕吐,今兒個好些了嗎?”
申令嬅笑吟吟地?fù)嶂亲诱f,“好些了,今兒個晚膳用了足足三碗雞皮酸筍湯呢。”
太子看見她笑顏,心頭陰霾被驅(qū)散不少,跟著也笑起來,坐下說,“你雖胃口好,但也不要多喝。筍難克化,仔細(xì)夜里難受。”
申令嬅笑著答應(yīng)了,忽然想起一事,詫異問,“大晚上的,殿下怎么不陪著太子妃,倒來了妾這里?”
太子略有無奈道,“是她催著我來看你的。”
申令嬅噓著氣笑,“霜兒這樣客氣,她還在新婚里呢。”
太子有些詫異,“霜兒?”
“哦,殿下不知道吧,家父同成息侯是幾十年的至交。所以妾從前在閨中,便同太子妃頑的很好的。”
太子點(diǎn)點(diǎn)頭,隨口道,“既如此,你便多勸著她些。今日她哥哥跑來大吵了一頓,我瞧著,她很是傷心呢。”
申令嬅點(diǎn)頭道,“竇二也真是的,往常他一向是最疼履霜的。這回不叫他回來,又是怕他在潁川郡沒辦好事,回來分心的,他倒慪的履霜難過了。”
太子聽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奇怪地問,“他們兄妹,關(guān)系很好么?”
申令嬅說是啊,“竇二眼高于頂?shù)模患易有值苕⒚美铮簿屯乃幍暮眯!?br />
這話同履霜說的截然相反,太子這時候突然又想起前兩年遇到履霜與竇憲的樣子,分明同申令嬅說的是一致的。心頭逐漸泛起怪異感。
申令嬅見他面色古怪,有些驚訝地拿手在他面前揮動了一下,“殿下...”
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勉強(qiáng)笑道,“我忽然想起還有事沒做,先回書房了。”
申令嬅略有失望,但并沒有糾纏,說了幾句“早些睡”、“注意身體”等語,便送了他出去了。
這夜太子因站久了,受了風(fēng),鼻子有些塞,回去后一直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直到二更天才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漸漸覺得有些涼,光影流轉(zhuǎn),時空慢慢回到了許多年前的深冬。
小小的他坐在書桌前。房里一塊炭火也沒有點(diǎn),熱炕也沒有燒。他的臉被凍的通紅,血絲浮在臉上。但他還是極力地在抵御著嚴(yán)寒,耐心臨摹字帖。可寫著寫著,筆尖的墨凝固住了,他把毛筆伸進(jìn)硯臺里舔,沒想到硯臺里的墨亦凍成了冰。他不知所措,伸出手去磨墨,可身體發(fā)冷,凍僵了的手指根本握不住油石,油石從手里掉了下去,滴溜溜地滾落在地,原本光凈的地面立刻濺上不少墨跡。
他茫然地看著地上的污漬,感覺自己再沒有力氣了。把兩手伸到唇邊,呵氣去暖,又不停地揉搓著雙手。
這樣過了一會兒,逐漸覺得血液回流,手指能動彈了。
沒想到外邊有腳步聲響起。他吃了一驚,趕忙俯身想去撿油石。但凍久了的人,遠(yuǎn)不如平日那樣利索。那人又存著突擊檢查的心,進(jìn)來的比他想象中更快。
見他沒有在臨書,那人不由呵斥道,“炟兒!你怎么又偷懶?”
他又愧又急地站了起來,囁嚅,“母后...天太冷了,兒臣的手被凍僵了。所以才停下來歇息一會兒。”
皇后不為所動,“給你燒了炭火,屋子一熱,你又要睡。還不如這樣,每天寫的還認(rèn)真些。”
他覺得委屈,“可是這樣真的好冷...”
皇后一副恨他不爭氣的樣子,道,“冷怎么了?古人還有聞雞起舞、懸梁刺股讀書的呢!你這點(diǎn)子苦又算什么?”越說越生氣,指著他數(shù)落,“原本你就不聰明,還一味地偷懶耍滑...”
他辯解,“兒臣沒有...上次是師傅留的作業(yè)太多,累極了,才睡過去的...”
“我不要聽這種話!”皇后打斷道。又蹲下身,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炟兒,你要爭口氣啊。想想你二哥,他如今都會做賦了,你呢,到現(xiàn)在還在學(xué)書呢。你是中宮的兒子啊,怎么可以比他差?”
他小聲地說,“二哥比兒臣早進(jìn)學(xué)三年,所以兒臣的進(jìn)度才比不上他的...”
皇后臉一冷,“早出生早進(jìn)學(xué)又怎樣?只要你肯努力,一定可以追上他!”
他耷拉著腦袋,應(yīng)了聲是。
皇后的臉色這才好看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道,“這話才像樣。去吧。”
他撿起地上的油石,費(fèi)勁地磨起墨來。又在她的注視下,強(qiáng)忍著手指血液的凝固,顫抖地寫起大字來。
皇后終于看的滿意,叮囑了他幾句,帶著宮女起身出去。她一走,他滿心的心酸和委屈再也忍受不住了,嘟囔說“我娘就不會對我這樣...”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有魔力似的,再也收不回去。他索性覷著天冷,殿里人都在打瞌睡,跑了出去。向著西邊一路快速地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一座中規(guī)中矩的宮殿出現(xiàn)在了眼前。他眼里浮現(xiàn)出笑意,停了下來,上前去叩門。
“誰啊?”有宮女來開門。但見是他,神情一下子變了,“五殿下?您怎么來了?”
他扒著門,期望地說,“賈娘娘在嗎?”
宮女沒有回答,為難地問,“皇后殿下知道您來嗎?”
他一愣,“為什么要她知道...我不可以來看賈娘娘么...”
宮女自覺說錯了話,連聲說不是。恰逢賈貴人聽到動靜,從內(nèi)殿走出。見到他,同樣一愣,“你怎么來了?”
她面上一點(diǎn)笑也沒有,反而有些冷淡。他見了不由地惴惴的,囁嚅說,“來看看您。”
賈貴人淡淡道,“我很好,你回去吧。”說著,轉(zhuǎn)身欲走。
他一下子急了,沖著她的背影大喊,“娘!”
賈貴人的步子一頓,卻仍沒有回頭,繼續(xù)往前走。
他追上去懇求,“娘!我的手好冷,替我暖暖吧...”
那句話剛落地,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在那片茫不見底的黑暗里無措地走著,小小聲地喊,“好黑...娘!”
沒有人理他。
于是他又喊,“母后!”
還是沒有人理他。
他受不了那樣的深不見底的恐懼,下意識地哭了起來,“娘!母后!不管是誰,救我出去啊!”
只有他自己的回聲。
他在這樣的絕望里霍然睜開了眼睛,極速地喘著氣。
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呢...
怎么會在夢里喊出那樣的話來...
太子閉著眼長嘆,把手從被窩里抬出來,去敲自己的額頭。沒想到手臂居然軟綿綿的,使不上一點(diǎn)力氣。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有些沉重,頭腦也不清醒,昏沉沉的,仿佛一閉眼又要睡過去。
他心里猜到自己是生了病,剛想張口想叫人進(jìn)來,便見殿門口月白色的衣角一閃,履霜端著湯藥走了過來。見他醒來,驚喜地快步走近,“殿下終于醒了。”
他啞聲問,“如今是什么時候了?”
“快午時了。殿下大概是昨夜受了涼,這不,傷了風(fēng),睡到現(xiàn)在呢。”
太子點(diǎn)點(diǎn)頭,思緒漸漸清明,想起昨夜她和申令嬅所說的完全相反的話,心里一沉。但見她泛紅的雙眼,關(guān)懷的神情,又覺自己太過分。溫和地開口,“你守了我很久了吧,先回去休息吧。”
履霜點(diǎn)頭,道,“那妾叫人去請大宋良娣來照看吧。”
沒想到太子搖了搖頭。
履霜一愣,大概猜到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婉言道,“大宋良娣要照顧皇長孫,要她來照應(yīng)殿下,是妾強(qiáng)人所難,考慮不周了。還是妾呆在這里吧。”
太子不甚在意地說也行。
履霜便告了聲得罪,伸出了手,輕輕地覆在了他額頭上,“還有些燒。殿下喝點(diǎn)粥吧,然后把藥喝了,再躺下睡會兒。多發(fā)發(fā)汗,病就好的快了。”
太子說好,由她扶了起來喝掉了一碗粥,又拿過湯藥來一飲而盡。然后躺了下去,把被子拉上來,打算接著再睡。沒想到剛閉上眼,便覺察到放在被子上的手被她握住了。他以為她是要拉起他的手,把被子往上提一提,便沒有睜眼。但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有什么動作,只是握著他的手,不由地奇怪,睜開眼詢問地看著她。
她躊躇著說,“剛剛守在殿下身邊,聽你喊手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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