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2.7.0
桃樹細枝醞釀了幾許春意,在還寒的傍晚,日落西山時,染上些許暖紅。最后的積雪在指頭滴答緩慢落入土壤,化作春雨滋潤地下沉睡的草須。
弘凌在檐下負手而立,直視落日,那輪紅刺得他眼發(fā)酸。冷熱無法感知,觸感愈加麻木,每每這樣直視陽光的刺目酸澀,才讓他感知到自己還真切活著。
曹全侍立在弘凌之側(cè),不知圣意,不敢打擾。
“走。”
“陛下這是去哪兒?”
弘凌一時愣了愣,他竟轉(zhuǎn)瞬間忘記了自己要去哪兒,腦力衰退得這樣明顯。
弘凌搖搖頭醒醒神才道:“備攆,去延尉監(jiān)。”
延尉監(jiān)的李湯是弘允的心腹,也是代王謀反之案中,宮里唯一幸存的弘允的心腹。或許是念在李湯曾幫助過小黎,與小黎至今關系都還融洽,弘凌才放了他一馬。
不過現(xiàn)在他只是延尉監(jiān)里小小的獄卒,不是監(jiān)正了,每日守著幾個犯人,其中兩個還是瘋犯。
曹全對疏懶倚在監(jiān)牢泥墻上的李湯道:“李湯,陛下來了還不接駕!”
他如舊的一身青衣,只是略顯襤褸,自不復往日那般軒昂。
他只是懶懶看了眼弘凌,抱臂姿勢不改:“奴才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唯獨……”他瞟一眼弘凌,那不屑自肺腑而來,“唯獨不跪昏君。”
曹全瞠目,拂塵怒指:“你、你大逆不道,陛下對你太仁慈了,陛下,他……”
曹全見弘凌目光如炬,便不敢多言,退到一側(cè)。主子留他,自有主子深意,他不該多事。
弘凌冷看李湯,只道一個字:“滾!”
李湯以為自己會討些苦頭吃,沒想到……竟被放過。
他走出監(jiān)牢,猶自回頭來看陰暗牢獄中那一抹一塵不染的天子華彩,有些猶疑在眉目間流轉(zhuǎn)。不論皇帝是不是昏君暴君,至少……他不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吧,李湯心道。
這一番動靜引得分別關在兩間相連牢房中的瘋犯又發(fā)起瘋來。
二瘋犯不是別人,正是楊桂安以及八皇子弘執(zhí)。
“不、不、不關我的事啊,德妃是太皇太后殺的,是她逼死她的,不關、不關我的事啊……”楊桂安抱頭痛哭跪在地上,風言風語全然沒人的尊嚴骨氣。
而隔壁那道鬼魅影子叱罵起他來——
“死瘋子你吼什么?打擾了本殿教導皇孫,本殿下立刻殺你狗頭!”
弘執(zhí)蓬頭垢發(fā),將個霉?jié)竦静菰傻拿┎萸虍斪鏊廊サ膬鹤映忻瘢R完轉(zhuǎn)瞬對著草球又拍又笑,“民兒乖,今天爹爹教你的詩書,明早要背給爹爹聽,好不好啊?”
弘執(zhí)懷抱草球撫摸,滑稽,荒唐,絲毫不見當年。
“陛下別走近,瘋子不懂天威怕傷著您啊!”曹全忙勸道。
弘凌走了幾步在牢門外停下,目光落在一人一草的“父子倆”身上越來越沉,沉到……讓他自己的心,都有些慌張。
他想起了自己教導小黎詩書的情形,是否有一日,他也會如弘執(zhí)這樣瘋瘋癲癲、淪為可憐的笑柄,渾渾噩噩、狼狽污臭,她若是看見……
“曹全,你說朕是否也會有一日變成這番不堪模樣?”
“陛下……”曹全心疼拖長話音,忍住老爺們兒的哽咽恭敬笑道,“陛下當然不會成為這番模樣,陛下是天子,有皇天保佑,和他們不同。”
“是,朕不會與他們相同!”若真有那日,他一定會先自我了結(jié),他的尊嚴,絕不允許自己變成這等笑話!
“你們干什么!”弘執(zhí)注意到門外的說話聲,驟然對弘凌兇吼一聲,將他當做敵人,撿起腳邊自己的大便就扔過來。“滾開!誰也別想傷害我的民兒!”
“陛下小心!”
曹全替他擋了去,糊了一胸膛,惡臭撲至跟前,弘凌瞠目,反身就有些干嘔,將方才喝下去的、緩解病情的湯藥都吐了出來,雙目便有些暈眩。
曹全滿身污臭不敢扶弘凌,趕緊喊了人來攙扶弘凌出去,臨到黑暗巷道的三岔口,弘凌頓住,掃了眼那條禁止任何人入內(nèi)的通道盡頭——一道鐵門,一扇巴掌大的小窗。
目光觸及之時,仿佛有一雙兇狠雪亮的眼睛對視而來。
只轉(zhuǎn)瞬之間,弘凌出了監(jiān)牢,撐著羊車往宣室殿回。奴才有意拐了條風景優(yōu)美的路,他卻也興致缺缺。
夕陽還未完全沒入宮闕,留了那么一線紅。雙眼映著這茍延殘喘的血紅,弘凌覺得莫名煩躁,想發(fā)泄,很想發(fā)泄!
他從小就是自制力極強的人,尤其是對自己,哪怕再強烈的情緒他也可以滴水不漏。可現(xiàn)在,他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怒。這讓他更加煩躁。
就像個死循環(huán),成日,成日的折磨他!
錦月在宣室殿外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弘凌回來,問太監(jiān)他去了哪兒,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看袖中的皇后鳳字印綬,錦月嘆了口氣。罷了,改日再來給他吧。
雖說有這個印綬她更如魚得水,可是,婕妤得賜印綬,那是冊封皇后的第二步。現(xiàn)在太皇太后大勢已去,傅家也不過砧板上的魚,蹦跶不高了,再拿著此印綬意義也不大了。
她無心皇后之位,待該辦的事做完,她便離開這里遁入佛門,永訣紅塵。這兩日拿著這個東西,錦月總有些不安心,想來還給他。
“夫人不再等等嗎?興許陛下就要回來了,陛下要是看見您來了一定會很高興的。”小太監(jiān)小步子追上錦月,畢恭畢敬道。
錦月回首,正見最后一絲夕暉從宣室殿高闊的重重琉瓦閃過、消失。
暮色濃下來。
“我還是明日再來吧。”
哪知錦月才打算走,弘凌的羊車和隨侍隊伍就迎面回來。
“何事!”
弘凌語氣不算好,上次在梅花林兩人是不歡而散。
一個為達目的逢場作戲、假意委身,一個填補寂寞來者不拒,在冬雪寒冷中,兩個人相不拆穿、相互利用取暖。但,春天總會來,總有雪化的時候,要面對彼此。
錦月閃爍了閃爍眼睛,雙手捧上鳳字印綬,臉埋得低低的讓他看不見。“尉遲錦月不過小小婕妤,虧受此印綬,還請皇上收回吧。”
鳳字印綬的玉雖不是稀世之珍,但貴在色澤鮮亮,哪怕暮色沉沉,依然暖白耀目。弘凌看得刺目,從這雙纖細的掌心拿起,指尖細細劃過雕紋。
錦月與所有人一樣朝攆上的男子恭順,躬身著低頭。弘凌沒有說話,可他的沉默,就像半年前那次他扼住她喉嚨的手,扼得她覺得呼吸都這樣困難。
“哼。”弘凌鼻子輕笑一聲,跟著便見那千百年來后宮所有姬妾夢想的印綬從他手上飛出,叮叮一聲玉碎。鳳字印綬在石階上碎做三片!
隨侍抽氣嘩然卻無人敢開口,錦月亦不敢相信如此貴重之物……
“不要就滾!”
弘凌暴怒吼道,臉與脖頸通紅,雙目也紅如夜色下的獸眼。
錦月不可自控的后退一步,呼吸也亂了。弘凌的模樣,尤其嚇人。
最后,她站得定定的沒有“滾”,走的是弘凌。
他說罷就讓人趕了攆車頭也不回的走了,卻不是入宣室殿,不知是去哪個姬妾的殿中。
他從來不屬于她一個人,錦月知道。
“娘娘,娘娘您別怕,奴婢一直在您身邊呢。”秋棠含淚上前扶住錦月,錦月慘白的面容讓她很是擔心。
錦月僵硬地回頭來,彎腰捧起幾片碎玉。
“娘娘您別難過,不論何時何地,不論您做什么決定,奴婢都支持您的。代王殿下不去也是去了,您這一輩子還有好幾十年的歲月,若是皇上真心對您,您完全也可以考慮。你不要太在意淺荇行魏他們怎么看,那些人言和眼光在一生的‘幸福’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或許局外人看得更分明,秋棠握住錦月的手,連同碎玉一同握住。
“娘娘,您要是想哭就哭出來的,別忍著……”
錦月愣愣看秋棠,卻沒流淚,反而眼睛干澀的厲害,仿佛不會眨眼睛了,呆呆發(fā)愣。“你也覺得,我愛他?”
秋棠抿唇猶豫,而后重重點頭。
何止是愛,分明是愛入骨髓。若不然,怎會默默為皇上撫育兩個孩子,第一個尚且可說是意外,第二個,明明是可以打掉的。在那樣艱難、反目的情況下,她們主子都沒有打掉,可見感情有多深。
當然,這些話秋棠不敢胡說出口,畢竟是主子的事。
“其實我明白。”錦月看蒼藍轉(zhuǎn)墨的天空,漸漸視野有些模糊,喉嚨哽咽,可聲音卻越來越冷靜。
“每個人都有軟肋,弘凌也許是我這輩子邁不過去的坎。可是,我既然當初決定與他分手,決定報弘允哥哥的恩,便不能朝三暮四。”
錦月嘆了一息:“再者我就是那樣的人,接受不了一點瑕疵的愛情,接受不來委曲求全,他是天子,我要的生活這輩子都不可能給得了我,與其兩個人互相折磨,到最后一個厭惡、一個枯死冷宮,不如就此打住,各在一方,或許……或許還能偶爾念起曾經(jīng)的美好。”
秋棠橫著袖子一把一把擦眼淚,點頭。
“娘娘忍著不落淚,便由奴婢替您哭吧。待咱們將傅家的賊人手刃,為代王殿下報了仇,奴婢就隨您去清居寺吃齋念佛。總之不管哪里,奴婢都跟著您的……”
錦月動容,點頭。
尉遲飛羽身邊有香璇,成家立業(yè),她不必擔心他們二人,宮中太皇太后一除,再解決了尉遲心兒那些不安分的,以弘凌對親情的重視、這些日子對他的觀察,他定不會虧待小黎兄弟。他虧欠兩個兒子父愛,就一定會補償?shù)摹?br />
如此,她也算了無牽掛。
錦月收拾好心情,回到芳心殿,草草吃了晚膳,又看了兩個兒子的功課和飽暖。
夜色濃下來,她正洗漱了要睡下,卻不想門外一陣吵鬧。
“這么晚了,誰在外頭吵鬧?”錦月披了件衣服起身。
“是啊,都快二更了。奴婢去看看。”
青桐去看了回來,臉色古怪道:“娘娘,是個繡房的繡娘,滿嘴是血趴在外頭,哭求著要見您!”
“繡娘?”
青桐凝眉點頭,回憶方才繡娘滿下巴血肉模糊的模樣,她還心有余悸。
雖然庭院中積雪已化,但春寒還滲在地頭,寢殿外的石階一到夜里冷若堅冰。
繡娘跪在石階下哭求、磕頭。
自家主子今日才皇帝鬧了不愉快,秋棠不想讓人打擾錦月。“行魏淺荇,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將她拉走,別擾了娘娘休息。”
“秋棠姑姑、秋棠姑姑求你通稟一聲吧,奴婢能不能活到明日日出就全依仗蘭婕妤了。秋棠姑姑開恩,秋棠姑姑……”繡娘凄愴哭求,“蘭婕妤救命啊,蘭婕妤……”
她大慟,秋棠一時慌張怕驚擾錦月,正要斥她明早早些來,錦月便披了披風讓青桐開了殿門。
“你非要見我,為何事?”
朦朧夜色被檐下繃紗宮燈照得微微亮,門中的女子披著錦繡披風、長發(fā)未綰,氣質(zhì)超然不可描繪,竟比宮燈的銀華,更耀目。
繡娘先是折服呆愣,而后如見救星,啜泣磕頭求道:“蘭婕妤救奴婢、蘭婕妤救救奴婢啊……”
“娘娘已經(jīng)來了,有什么就快說吧。”秋棠道。
繡娘才敢將下巴抬高、擼起雙小臂,把血淋淋的嘴巴和疤痕遍布的手臂展示出來,觸目驚心!
她委屈道:“前日清晨淑妃和大司馬夫人來了刺繡局,大司馬夫人看見了奴婢為婕妤趕制的新衣,非要奴婢為她趕制一套樣式相、用料更好的。婕妤的制衣料子便是頂好的了,實在沒有更好緞子啊,奴婢就只能用婕妤娘娘用剩的給她趕制了一套,哪知今日下午大司馬夫人來看說奴婢辦事不利、敷衍于她,將奴婢當眾大懲了一番。”
她說起還在顫抖,淚若雨下,淚水落在嘴邊的傷口疼得嘶嘶抽氣。
“大司馬夫人還說,若明日一早還做不出她滿意的衣裳,就要將奴婢打斷雙手雙腳,丟出皇宮去。婕妤娘娘、婕妤娘娘救命,奴婢不能斷手斷腳,奴婢只靠這雙手活著啊。婕妤娘娘您手握鳳字印綬,便是掌管六宮的主人,您宅心仁厚,奴婢只好來求您了……”
一旁秋棠、青桐幾人聽得咬牙切齒。大司馬夫人,上官婉蓉,她憑什么資格讓宮里的繡娘為她制衣,打罵宮人?
但錦月不發(fā)言,她們也不敢開口。
錦月冷靜聽完,繡娘見如此,恐慌起來,生怕錦月袖手旁觀。
“婕妤娘娘……”
“你且回去吧,情況我知道了。”
錦月說罷回屋。
繡娘害怕,想得個準信兒,卻被秋棠攔住,得知了緣由她語氣自是溫柔不少:“娘娘讓你回去你就回去,放心吧,有蘭婕妤在,后日的太陽你能見著。”
繡娘才松口氣,拖著血淋淋的身子消失在夜色里。
昭云殿燈火通明,各式各樣的宮燈密密麻麻掛在庭院,遠看如燈海。盞盞極盡奢華。
“母親你看,這一盞燈可是鎏金的骨框,若要估價,夠咱們府里上等奴才十年的工錢了。”尉遲心兒隨便提了盞燈籠給上官婉蓉看。
上官婉蓉最大的遺憾就是從未入過宮,這一回過年入宮來,看宮闕美輪美奐,自不想回家里的小院兒去。
“宮里的燈,就是比宮外的燈好看。再奢華的大戶人家也比不了。”
“母親喜歡天天看就是,現(xiàn)在太皇太后不行了,那沒用的皇后也被廢黜囚禁冷宮,放眼宮中唯有您的女兒心兒位分是最高,所以啊,您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尉遲心兒笑嘻嘻,不由帶了幾分驕傲。
上官婉蓉笑盈盈,這個自小寵溺、疼如心肝兒的寶貝女兒可算是有出息了。
“我的心兒這是要熬出頭了,只是……”
她眉頭皺了皺。“太皇太后,皇后,以及偌大的傅家都被尉遲錦月陰謀算計凋敝,放眼宮中就你位分威脅最大,咱們與她之間還隔著那一大摞的舊仇,只怕……只怕她接下來會對你不利啊。”
尉遲心兒拉母親的手撒嬌:“所以心兒才千方百計將母親接入宮里啊,您可要給心兒出謀劃策,對付尉遲錦月那無恥妖女!”
尉遲心兒收了嫉恨怒色,又撒嬌道:“不過咱們還得需要些幫手,最好母親去求求爹爹,讓爹爹給二哥三哥在宮里安插兩個官職,什么衛(wèi)尉、門郎令都可以,這樣心兒要辦事就方便多了!尉遲錦月仿佛在宮中安插了不少眼線,弄得女兒都不敢亂動。”
“小丫頭哪里是想娘,原來是算計著你娘做事呢。”上官婉蓉寵溺說罷,又十分頭疼,“不過你爹他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是傷懷說對不住尉遲錦月兄妹倆,我看他,八成聽了尉遲飛羽和尉遲錦月的耳邊風,才遲遲不肯幫著正德、正陽謀個官職!這可不行啊……”
母女倆商量了半天,也沒商量出個法子來讓兩兄弟入宮。當年二兒子正德為太倉令,不想貪-污欠款被革職險些砍頭,三兒子在先皇喪期淫-亂宮闈、強暴宮女,更被大斥丟出皇宮,要求再官職實在不容樂觀,可上官氏只有這么兩個兒子,思來想去還是不甘心。
是以,最后她拉住尉遲心兒的手鎮(zhèn)重道:“只要你做了皇后,正德和正陽想做什么宮官還不是你一句話?心兒,你必須做皇后!”
皇后是有權(quán)任命宮官。
尉遲心兒聽得熱血蓬勃,野心與渴望如天邊無限延伸的夜色滋長。“女兒自是要當皇后的,若不然也不會腆著臉去討好那小野種太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打臉尉遲母女,大家會不會很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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