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2.7.0
月室殿布局開闊,無大樹遮蔽,一到有月的夜晚,月華遍灑庭院,人在哪處都能看見月亮。
因無遮蔽,在白日里卻有些過于明亮了。錦月袖子遮額,瞧了眼秋日太陽,幾分薄熱。
“娘親,荷池里的荷花都枯盡了,小黎又長大一歲了。”
滿池殘荷凋敝,小少年站在塘邊回首來。錦月一時恍惚,小黎已經褪去了團團的小臉兒,輪廓日漸凸顯出來。和弘凌越發相像。
“娘親的小黎,真的長大了。”錦月捧起兒子的臉兒,小黎仰著臉任她打量。
一個人被接入宮中,在陌生的環境、被陌生的奴才伺候著,時不時要面對一個喜怒難測、變得陌生的爹爹,他怎會沒有不安、害怕,可錦月看得出,小黎都將這些膽怯忐忑藏了起來,只怕她擔心。
“小黎要快快長大,這樣才能保護娘親。娘親,二弟在府里可還好?兒子時常掛念二弟,二弟從小秀秀氣氣,日后長大了定然是個文靜的小公子,小黎恐他會被欺負。”小黎咬字清晰,說話的邏輯也比從前成熟許多,透著一股老成。
錦月心疼他的老成,這個可憐的孩子跟著她吃了不少苦。
“弟弟很好,現在府里沒有別的孩子,有娘親照看著,不會有人欺負他。”
小黎突然張開小小雙臂,抱住錦月,臉頰貼著母親溫暖的身軀。“娘親總有一天會老的,兒子要趕緊長大,這樣才能保護娘親和弟弟,還有代王叔叔,他也是好人,從前在宮里教了兒子好多做人的道理。”
錦月心中微動,從前小黎開口就將“爹爹”掛在嘴邊的,現在卻只字不提。
“宮里住得若不習慣,娘親過陣子就想法子將你接出去,小黎是男子漢,不能害怕知道嗎?”
小黎仰起臉,鎮靜地搖搖頭。“娘親,小黎不怕,而且小黎……小黎也不想走。”
錦月驚訝。“不想,你不想跟娘親走嗎?”
小黎突然退后一步跪下。“小黎不想走,小黎想留下來,當太子。”
當太子。錦月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千算萬算都沒有想到,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會說出這樣讓她出乎意料的話。
“你……你說什么?”
他仰臉。“娘親,或許爹爹現在變得很壞,可是,他再壞也是小黎的生身父親。娘親有小桓,有我,有代王叔叔,還有影姑和秋棠姑姑他們好多關心娘親的人,可是……可是爹爹只有小黎了。”他不能再離爹爹而去了,小黎重新低頭。“恕兒子不孝,兒子想留在皇宮。”
“糊涂!”錦月從未有過怒斥,胸口起伏,不知是因為害怕失去寵愛的兒子,還是擔心他的命運。
“你可知不用你坐上太子之位,只要你還活在世上的秘密暴露出來,就有許多人絞盡腦汁要害你性命!小黎,娘親不會害你,只有離開皇宮,你才能過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啊。”
錦月溫柔地抱住兒子,撫摸他尚還稚嫩的肩和背。這樣小的肩膀,怎堪重壓?
“娘親很快就能離開京師,到時候接你一起,我們去東北方,去代國,你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長大,娘親會好好照顧你,再也不分離了。”
軟軟的一團小東西,卻格外有主意,退后,重新跪下,磕頭不起。“恕孩兒不孝。”
“你……”
……
從月室殿出來,錦月還有些恍惚。
怎么會呢,小黎怎么會不跟她走呢。要她放他一個人在宮里,她做不到啊。
走著走著,一道陰影落在她身上,錦月才發現不知何時弘凌站在面前,淡淡看著她。他俊美一如往昔,只是歲月在他容顏上落下淺淺一層風霜,讓他天鑄的容顏有一些沉淀的穩重和深不可測,身在天子高位,他也更加生出令人高不可攀、不敢直視的壓迫和寒冷。
弘凌在月室殿外已經站了好些時候,才等到錦月出來,只是不想這女子竟如此失魂落魄。
錦月緩慢地抬起眼睛,那份涼觸在弘凌的眼底、心頭。
“現在你可以高興了,小黎不愿同我走,你可以滿意了。”
弘凌淡鎖眉頭道:“滿意?你要同他走,朕怎會滿意。”
錦月無聲輕笑,卻毫無笑意,環顧四周,皇宮的宮闕樓宇金碧輝煌,無一處不極盡奢華。
“弘凌,你看這皇宮多富貴奢華,多美啊,與天宮相比也只差那一層仙霧。”
她語氣驟然加重,幾乎抑制不住情緒:“可是我深深、深深地厭惡這里!我討厭這里的一切!我只恨不能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踏入這座地獄你懂嗎?弘凌,你懂我的厭惡嗎?”
弘凌從未見錦月這樣的含著淚、緊緊抓住他雙臂搖晃的模樣,好似對命運無可奈何的掙扎。
“你既不能改變命運,就接受它有何不可呢?你現在不喜歡這座城是因為你的身份使然,等朕給你換一個身份,你就會慢慢喜歡上這里的所有。”
弘凌聲音沒有一絲起伏,聽著那么篤定,沒有半點商量的語氣。
“你便不能成全了我么,弘凌,我想走,我一直都想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長安,再也不和皇宮有半點牽扯……我很多年前就和你說過,我想離開啊……”錦月望天閉目,無力嘆了一息。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逡巡。
弘凌的眼睛像深邃的夜晚,偶爾有一縷渺遠的星光閃過,偶爾,有幾許風吹皺他平靜如止水的眸光,仿佛閃爍。
他的聲音很冷,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冷。
“你想跟他遠走?休,想!”
他拂袖背身走了幾步停下來,一揮寬袖,疾風掃過花草低伏,如子民臣服。
“朕是帝王是天子,朕要如何,就如何!”
錦月怔然看那抹玄黑與明黃走遠,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渾身僵冷,天色漸晚,直到確定那個人不會回來告訴她他改變主意了。
他變了,完完全全變了。
從前他為太子,只是變了一部分,她至少能夠感知到些許他的內心。而現在,從前的秦弘凌徹底消失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天子、帝王,他高高在上,他一念之間決定所有人生死,他高不可攀,與她的心相隔十萬八千里。
更別提相知。
出月室殿后,弘凌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處走,后宮三千,妃嬪眾多,這一處是他的“家”,可是,秋風蕭瑟,他竟感覺不到一絲冷意。
連“冷”都感知不到,他想,他真是這世上最麻木不仁之徒,活得最寡淡無味之徒。
弘凌怔然看著自己雙手十指。
可是,明明他已經對疼痛感知微弱,為何,為何他此時心口的痛楚卻感覺的如此清晰。
那么的清晰啊。
……
宣室殿外,兆秀、李生路正在滴水檐下等候。
“陛下服毒續命,兆軍師,你說陛下的病情還能熬到幾時?”
兆秀一如平素,輕搖著黑羽扇搖搖頭,表示不容樂觀。
“眼下我最擔心的不是陛下能熬到幾時,而是咱們還能瞞到幾時。若是讓滿朝文武甚至天下百姓知道他們的君王是個服毒的癮君子,只怕……唉,縱然有咱們守著國本,陛下那樣自尊強烈的人,也會容不下自己。”
“是么?為何,為何我看陛下一點都不在乎的模樣,每次發病陛下醒來都安靜吃藥,并沒有什么異常啊。”
兆秀白了他一眼。“所以陛下是天子,而你。”扇子拍他腦門。“是奴才。”
他們主子多么內向的人,藏的多深,他兆秀自詡聰明無雙,卻也看不穿現在他到底要做什么,一手抓著兒子,一手抓著代王府的人不放,卻又遲遲沒有實質性的動作,是饒恕放過,還是據為己有。
他們主子,仿佛是在猶豫著什么決定。
二人正說著,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悶響,一同循聲看去,驚得忙飛跑過去——
“陛下!”
“快傳侍醫。”
竟是弘凌不知不覺走來了宣室殿,暈倒了。
他口鼻流血,不省人事,被李兆二人扶入殿中,立時宣室殿內侍醫奴才忙作一團。
兆秀帶人在宣室殿外守住,防止消息傳出去。
*
那日弘凌說的狠話很快得到印證,按照祖制,弘允作為代王,且是嫡出血脈,就算不為帝王,也應有一處沃野千里的封國。
而今弘允已經洗刷了弒君的冤屈罪名,沒有理由再被軟禁扣留,可賜封地的圣旨卻遲遲不下。
眼下別的藩王已經在秋末啟程前往封地,而獨獨代王府燈火通明,那一紙翹首期盼賜封圣旨遲遲不來。
等待渴盼的心情就如一鍋滾油煎炸著每一顆心,平靜之下四處都窸窸窣窣著竊竊私語,議論著、猜測著、期盼著。
錦月既是盼望離開長安,又是害怕圣旨下來就不得不立刻離開皇城,或許再等等,她那少年老成的小黎祖宗能回心轉意與她一同走。
可,圣旨沒下來,小黎也不回頭,甚至她主動要求進宮去看他,那小祖宗也不見。
這讓錦月寢食難安。
是真的小黎不見她,還是說,孩子在宮里發生了什么,不能見她。
比如,太皇太后,比如皇后,她們會不會已經發現了小黎,做了什么事傷害他?太皇太后是多么可怕的人啊……
這種日夜的猜測與擔心焦灼,終于在天光乍白后的霜晨被打破——
皇宮來人了!
代王驛府外終于又來了那一隊曾經三番兩次接錦月入宮的人馬。
來人說:“宮里有人想見您,王后娘娘。”只有這么不清不明的一句。
錦月臨出府時回頭,不見弘允。
小北上前來,遞了一把傘,臉色有些復雜,道:
“王后娘娘,代王殿下今晨偶感風寒,怕傳染王后就說不來送了。殿下交代小北說,這把傘王后一定要帶著,有太陽遮太陽,有雨雪遮雨雪,若是遮不住也不著急,殿下會親自駕著車馬入宮來接您的。”
錦月握著傘柄。
“殿下……還有別的話嗎?”
“沒有了。哦,對了,殿下還說,王后早去早回,他在槐樹下等您。”
“嗯,本宮知道了。”錦月從青桐手里拿過一襲滾白羽的披風。“霜風冷寒,替我交給代王殿下。小北,你要照顧好殿下,仔細別讓風寒加重。”
“諾。”
錦月上了攆車,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次突然入宮有些不安,撩開簾子時不時回頭看代王驛府。
看那府邸越來越遠,那個人所在的地方越來越遠,心中的不安穩更重了。
因錦月時時回頭,牽馬的奴才也不敢行太快。
隨行的公公看不下去,上前傾身行禮后小聲道:“王后莫耽擱了,此番貿然請王后入宮是因為小黎公子病了,高燒七日不退,喊著要見娘親,王后若是再這么耽擱下去,恐怕延誤小公子病情。”
“高燒七日不退……”錦月如當頭挨了一棒,“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由此,攆車驟然朝著皇宮狂奔起來。
什么高燒,能發七日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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