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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皇帝的深意。

  錦月捏著圣旨跪在原地許久,楊桂安一行已經走出東宮,她也沒有起來。

  秋棠、青桐見她跪著沉思,臉色陰云密布,也不敢打擾。

  圣旨是用楚國御供的桑蠶絲密密織成的緞子,柔軟絲滑,可錦月捏在手心卻如攥著一把荊棘,刺得手心火辣辣的痛。

  秋棠忍不住上前扶:“娘娘起來吧,雖然是六月天,但長跪在地上也傷膝蓋。楊公公他們早走遠了。讓太子殿下回來看著您這樣跪著,又該擔心了。”

  想起弘允,錦月才回神,收斂了滿心的不甘愿起身來。一擦臉頰,才發現大熱天,竟出了一層綿密的冷汗。

  拿著圣旨,錦月愣愣沉思,想回昭珮殿。因為周綠影被錦月安排專門照顧小桓,隨侍左右的是秋棠和青桐,她們跟在后頭也不敢打擾。

  錦月走了半晌,才猛然想起——這是東宮,不是尚陽宮,哪里有昭珮殿?

  此時夕陽西斜,漫天晚霞色彩斑斕如一匹巨大的南地進貢的華緞,映在宮闕琉瓦上,更流光溢彩。

  繁花怒放燦爛似錦,花林漏下夕暉,在她腳邊的灰云石地上被雕刻各種各樣的光影形狀。

  夜色蓄勢待發,夜來香已等不及送出陣陣香氣隨風落入錦月的鼻腔,隱隱,還有玉蘭的味道。

  錦月倉惶地看了四下景色,才認出是念月殿,她和小黎被潘如夢從微塵院要到這兒給她當差。

  她竟不由自主走到了這兒。

  青桐循著錦月的視線落在玉蘭上,小心翼翼著道:“奴婢記得娘娘很喜歡玉蘭。雖然玉蘭高雅,但在宮中玉蘭并不多,尤其現在是六月底,玉蘭是三四月開的,不想這個荒蕪的殿閣不但有這么多玉蘭,而且還花開二度。”

  錦月望著闊葉間零星的雪白花瓣,木然道:“玉蘭喜向陽濕潤,土壤肥沃,根須水潤而不積水。這底下有暗埋了水槽控水控溫,所以才六月也開。”

  青桐見錦月終于說話了,想循著這機會多說些話轉移錦月的注意力,疏解圣旨帶來的不悅。

  “娘娘了解得可真詳細,只是這底下暗埋的水槽……”

  她說到此處忽見錦月眸光陰了陰,秋棠一個勁兒給她遞眼色,她猛地住口,才想起層可能。

  回到凌霄殿,錦月說想靜想些事情,便閉門一個人呆著,秋棠和青桐留在殿外侍立,小聲交談——

  “我一個勁給你遞眼色你也不注意,這是東宮,從前四皇子所住的地方,玉蘭花是誰所種,一目了然,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秋棠訓斥道。

  青桐萬分后悔:“尚宮大人恕罪,奴婢當時見娘娘一直看玉蘭只想起娘娘喜愛玉蘭,一時糊涂沒有想起來可能是舊太子所種。”

  見青桐悔意切切,秋棠才饒了她,只讓她記住東宮里的一切事物不能亂提。

  青桐恭敬答“諾”,而后又止不住疑道:“娘娘情不自禁走到那處,恐怕心底里還是傷懷過往的,這回圣上下旨娘娘操辦舊太子婚事,當真是為難娘娘了。圣上不是站在我們這邊么,怎么也這樣過分我們娘娘呢。”

  秋棠:“皇上自有皇上的深意,他雖不站在上安宮那邊,卻也未必然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天子最不缺的,就是子嗣……”

  她話說了一半,青桐機敏,也領悟了:皇帝可能會另立皇子繼位,光皇子就有十來個,最小的是十四皇子,歷代幼年繼位的皇帝也不是沒有過……

  皇帝的深意為何,錦月直想到二更,才開了門。

  此時夜色濃重,凌霄殿外燈火點得少,有些昏黑。

  驀地出現個人,將錦月嚇了一跳——

  “弘允哥哥?”

  “嗯,是我。”弘允聽聞圣旨來了東宮,也顧不得手里的政事,趕忙回來看看。他從昏暗的廊下走到殿門口,與錦月一同進殿。

  “這件事難為你了。父皇最近身子極差,時而神志不清,下的旨意也越發讓人難以捉摸,他竟同意了弘凌的無恥要求。”

  錦月頓了頓。“皇上身體如何?”

  “我暗問了御醫,說恐怕熬不過今年冬天。”

  “若陛下駕崩,弘允哥哥難過嗎?”

  弘允眸子暗了暗,負手望向殿外,錦月從他背后看去,將他背影勾勒出些落寞和深沉。對于這個曾經關心寵溺自己,又驟然冷漠的父親,弘允已是看得透徹。

  “血濃于水,難過自是難過。不過……不會很多。說到底,他對我的寵愛也不過是將我視作瑤華皇后兒子的化身,而今發現母后害了瑤華皇后,也一并不想看我一眼。這不是真正的父子親情。只是我不愿同父皇裝巧賣乖,連累了你,你放心,明日我便去宣室殿請令,免了你這樁苦差事……”

  弘允語氣沉沉,錦月心中的想法越加堅定。皇帝的深意,恐怕是讓她絞碎太后與母族傅家與弘凌的聯盟,換而言之,不惜任何代價阻撓這場婚事。

  “弘允哥哥你且放心,對于他我早已心如止水,這次的事不足掛齒,我能做好的,你便安心吧……”

  錦月忽然懂得了廢后姜瑤蘭先前的苦心和囑托。弘允一個從小生活在光明中的嫡皇子,是不會愿意搞那些陰暗下作事的。姜瑤蘭是想讓她來做。

  弘允忽覺錦月用力握住他的手,側臉才見錦月仰著臉,對他展顏露出個堅定的笑容。他反握過去:“我已撫慰好了姜家的臣子,只待過些時日,分崩的臣子會重新聚攏我旗下。”

  錦月欣慰點頭。

  接下來第二日,太后在清寧殿召見了錦月,叮囑聯姻事宜。

  殿中熏煙裊裊,太后保養得宜的手隱隱泛著雪白柔光,閉目,一粒兒一粒兒地數著青檀佛珠。佛珠常年在她指尖盤旋,一顆顆已經盤得油光水滑,仿佛它主子的心境,在常年的沉寂隱忍后,已堅硬圓滑,力量蓄勢待發。

  “你是太子妃,自當家以來做事縝密,從沒出過錯,皇帝既將此事交給你來辦,哀家也沒有多余的話可挑剔,只是……”

  太后一頓,睜開眼睛。

  “只是這回婚事的兩方,一是的四皇子,另一個是重臣傅家的嫡女千金。傅家的女兒也就罷了,是哀家母族有事都可擔待,但四皇子為我大周立下赫赫功勞,卻蒙受冤屈多年,天下人都看著這回婚事,若是有差池恐讓天下人說我皇室治家無道,薄待四皇子。所以這次婚事要聲勢浩大、要風風光光,算是給四皇子的撫慰,給天下百姓看看天子的恩澤。你要方方面面都顧及好,切不可將東宮那套節省的法子套在這事兒上,知道嗎?”

  “錦月明了。”東宮的節省,哪是她想那樣節省的,只是掖庭分發來的用品、月例全數減了大半,不省,無一度日。

  “哀家說什么你都說‘明了’。”太后略有不滿地攏了攏眉頭,“但愿是真的‘明了’才好。”

  錦月張張口,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上次請安太后就給了他們那樣的難堪,這回沒有旁人在,她又豈會溫言細語。只怕自己說什么都是錯的,是以干脆低臉閉口。

  太后見錦月恭恭敬敬、溫溫順順不說話,也確實挑不出什么錯來,便嘆了口氣道:“哀家在宮中看了多少女子的恩怨情仇,你那點兒心思如何逃得了哀家的眼睛?再善良大度的女子也是善妒的。”

  太后目光如炬,錦月只覺臉頰一片灼燒。

  “你既然已經嫁給了弘允,就不要再想著和四皇子那些有的沒的過往了,上次花園密會的傳言哀家不希望再聽見第二次!更不見你因為任何心思,而敷衍行事,給四皇子婚事抹上污點……”

  錦月心中一哽,更低了頭恭順道:“太后明察,關于花園密會傳言純屬謠言,錦月一心系著太子,從未想過不該想的事。這次婚事是陛下圣旨,錦月嘔心瀝血也會讓婚事順利,讓傅小姐風風光光嫁入皇宮,與四皇子,姻緣美滿。”

  太后綿長地“嗯”了一聲,慈祥的目光交纏了犀利,一寸寸輾轉過錦月的皮膚:“如你這般做事說話都滴水不漏的女子,哀家已許多年不曾遇見了。哀家,也相信你能將此事做好……”

  太后之側的姑姑云心道:“皇孫還小,太后娘娘恐太子妃要照顧孩子又要操心婚事分身乏術,便已傳了懿旨入廣明殿和廣惠殿,讓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協助太子妃操辦此事。太后娘娘一片苦心,太子妃還不趕緊謝謝太后。”

  錦月心中咯噔一聲,心知太后是派那二人來監視自己。“謝太后體恤。”

  片刻,七皇子妃鄭淑妍和八皇子妃田秀玉就來了,二人打扮得格外細致,一個嬌艷奪目,一個素凈卻不是精致,得了太后任命,二女眉目間透著喜色,更加光彩照人。

  鄭淑妍臉上被掌嘴的紅印半點也尋不到了,她朝錦月笑中含著恨和快意,恐怕心中已轉著什么不好的主意,準備在錦月身上應驗。

  幾人從清寧殿出來,錦月是太子妃,位比三公,鄭淑妍二人只是庶皇子妃,只相當列侯。二人應跟在錦月后頭走,可一出殿鄭淑妍卻拉著田秀玉走到了錦月前頭,待到無人處,她回頭來陰測測對錦月笑道——

  “嘖嘖,唉,我怎么聽見有顆心在滴滴答答地滴血呢?”

  錦月冷看她,不想多費唇舌。

  鄭淑妍戴玉長甲的手指捋了捋鬢發:“親眼看著舊愛娶新歡不說,還要嘔心瀝血地為他們筑愛巢,換做是我,只怕夜來眼睛都哭腫了。”

  田秀玉拉拉她袖子,裝模作樣道:“七皇子妃可要當心,太子妃要再掌你嘴,太后交代的事恐怕就耽擱了。”

  鄭淑妍順口道:“我又沒說明是什么事,更沒指名道姓,太子妃若懲罰我那就是心虛了。我想太子妃是不會的,太子妃……太子妃……”

  錦月已經丟下一唱一和的二人走遠,鄭淑妍氣跺了跺腳:“就不信你真無動于衷。這次婚事咱們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就不信她半點都不嫉妒!”

  “七皇子妃說得是。”

  走遠些,錦月才覺察自己出了一頭的冷汗。

  秋棠忙掏出手絹替錦月擦了擦汗,錦月不想坐輦,由她扶著取了幽靜的小路,徒步回東宮。

  “從前只道太皇太后眉目嚴厲,已是可怕,可沒想到,這個總溫溫孱孱的太后狠戾起來,更勝一籌。”錦月道。

  秋棠亦點頭。

  “娘娘,恐怕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要壞事。上次掌摑的事她們定記著仇呢。”

  錦月冷笑了聲:“我不怕她們生事,就怕她們□□分,我正好沒想好主意何處下手。如何讓這場婚事名正言順地夭折,既讓皇上滿意,又能幫助弘允哥哥,還免去東宮受太后遷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甬道越走越狹窄僻靜,秋棠才警覺。

  “娘娘,這條路正是通往掖庭宮后門甬道的,一旁就是廢后所在的冷宮。”

  “我知道。這個路,這個地方,我只嗅著那氣味就能認出。”

  這條路錦月自是熟悉,掖庭宮后門處便是暴室,橫死的女犯會通過這條甬道拉出宮門去,也是去冷宮必經之路,是以宮中各主都視為不吉,不敢走,自然也就清靜少行人。

  明渠潺潺從掖庭宮流過,隱約可聽見管事嬤嬤教訓女犯的聲音和女犯的哭饒。

  秋棠不覺一顫,錦月知道她想起過往而害怕,淡聲道:“那樣苦楚的日子你我都熬了過去,而今還有什么是熬不下去、邁不過去的!”

  從暴室門外經過之后,另一側就是冷宮的殿群。

  廢后姜瑤蘭所在的方艾宮就在其中,隱隱傳來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如怨鬼哭訴。

  錦月不知那是不是姜瑤蘭的哭訴,心中突生感慨:是否一日,自己也會落到那地步,在冷宮輾轉一朝。

  婚前一月,男子一方要先送通婚書去女子家中。錦月張羅了兩個眉清目秀的未婚青年男子前往傅家送通婚書。

  一個是與弘允關系良好的九皇子弘皙,他還沒成婚,又是個玩世不恭、喜好玩耍的人,正好合適。另一個是弘凌黨-屬之臣,太仆大人的公子。

  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寸步不離錦月,將太后的旨意謹記心間,監視著錦月的一舉一動,只恨不能挑出錯來立刻上報太后鬧大,讓錦月受懲罰難堪。

  然而錦月做事縝密,她們七日來跟得腰腿酸痛、眼睛發澀,也沒能挑出問題來。

  通婚書、答婚書定下,婚期也一并明確了,接下來便是著手安排張羅婚禮的宮人和物品。

  幸而錦月有過成婚經驗,知道該怎么安排,事事親力親為,免受人把柄。婚期前的半月,要入上安宮裝點宮殿和新房,唯有這一點令錦月有些棘手——

  出入上安宮,就難免不碰上弘凌,不去問他的意見。

  這日,錦月正在上安宮正殿指揮宮人布置婚堂,她不想問弘凌喜歡什么樣的婚堂,也就按照自己的審美和想法布置了。

  “喜花不能用京師的緞子,換下來。京師的緞子硬,不如楚地的紅綢柔軟絲滑。宮燈用玄黑框、紅紗的,玄黑尊貴,紅紗喜慶,里頭放蛟龍飛鳳花燭,記住,燭火要固定好,不能偏頗半分,一來影響美觀,二來容易點燃燈紗。”

  宮人唯唯答諾。

  弘凌來時正見這場景,此時正是清晨紅日東升,晨輝灑在殿中、落在那女子背影上,在她暈出一片溫暖的光芒。

  十幾個侍女內監跑進跑出,本該亂糟糟,卻在她伶俐清晰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絲毫不亂。錦月的聲音如流淌在清晨的泉水,叮叮咚咚撞在心口。

  再看殿中布置,弘凌眼中微微驚訝,險些認不出這寬闊明亮的殿閣是上安宮破落狹小的正殿。

  “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婚堂。”

  錦月一驚,忙回頭。

  太陽晃了眼睛,朦朧間一身形高大修長的男子從金輝從走來,恍惚可見他英俊的五官既剛硬又幾分柔美,他步入殿中,連帶自己的肌膚都感受到一陣微涼。

  奴才行禮,弘凌并不理會,只俯瞰著暈著溫暖光亮的玲瓏人兒。

  “正好,我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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