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大的奪過來,小的殺了。李生路脫口說出來,立刻兆秀就暗翻了個白眼給他,李生路倒是毫未察覺,也沒察覺弘凌目光的一凜,繼續道:
“主子您想啊,他太子兩次趁火打劫趁機搶走了錦月夫人——六年前一次,今年一次,且不管主子還對錦月夫人有沒有感情,只要是男子,都應當除了這口惡氣,雪了這恥辱。”
兆秀聽不下去:“你話倒是多,主子還沒發話你就安排開了。”
弘允這個幾近完美無缺的敵人頭一回被重創,上安宮的屬眾無人不高興,李生路雖平日還算穩妥,但到底和江廣這樣腦子直來直去的糙漢相處太久,也有些大漠漢子的躁動了。他只顧暢快的笑,直到感覺屋中空氣驟然冷下來他才警覺不對勁——
他口中的“主子”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杯子,單手放在茶桌上只看著自己黑眸冷光幽幽……
李生路駭得屈膝一跪:“奴才失言了,主子、主子請責罰。”他傻了,以為現在后宮納了美人、弘凌不再總抱著一雙孩子鞋子追思,就不再上心那女人了。
兆秀求情:“主子就饒了他這張臭嘴吧,小李應不是故意為之……”
李生路趕忙點頭求饒:“是啊是啊,奴才只是一時昏頭說錯了話,不該妄自論斷太子妃母子,請主子饒恕……”
弘凌一直不發話,李生路拿捏不準他是否生氣、到底要干什么,自從他家主子與尉遲錦月決裂后,性格更內斂,病情也加重,脾氣愈發喜怒難測了,責罰下人屬眾毫不手軟,連一些犯了錯但罪不至死的人,也都處死了!
從前是敵人害怕弘凌,現在不光敵人,連內部上自投誠的朝廷大臣、下至掃灑伺候的下人,都害怕弘凌。
弘凌只是氣息冷冷不言,連兆秀都心中一咯噔,心說難道真要處置,便聽弘凌突兀地鼻中一聲笑,好看的唇竟劃出個幾分妖冶的笑容——
“你說得極好,我有什么好責罰你的,起來吧。”
弘凌又望著門口的虛空,笑容又含了分厲色,矛盾的兩種表情在他臉上糾纏在一起,顯然森森駭人,兆秀、李生路不覺都背心發寒,正要告退,忽聽門外有侍從稟告——
“殿下,尉遲大人和甘大人來求見了。”
“嗯,讓他們進來。”弘凌寬闊的袖子隨著他抬手的動作迤邐落地,男子的英俊中又略含柔美之氣。
李兆二人應他手退到一邊,四扇木門中間里片刻一前一后進來了尉遲云山和一個三十出頭的干瘦男子,此人是新嶄露頭角的光祿郎,甘鑫。
因為衛尉一職總是出岔子,先是尉遲正陽,又是馮廉,朝廷便改革了衛尉的職責范圍,只令衛尉掌管宮門門衛宵禁,宮廷禁軍羽林衛交給光祿勛(九卿之一的部門)來掌管。
光祿勛的主事官員是光祿大夫,是位兩朝忠臣,光祿郎雖只是光祿大夫手下的一員八百石小官,但甘鑫此人“不甘心”,腦子機靈手段狠,這次使了手段直接將上級光祿大夫給撇下了,應是帶領了羽林衛包圍棲鳳臺。
朝廷改革衛尉一職是為了防范弘凌,卻不想出了這么個內賊。
弘凌并不看二人一眼,冷冷道:“事情進展如何,說吧。”
尉遲云山為長輩,甘鑫給了個“請”的眼色,尉遲云山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之從前他對弘凌態度恭敬不少,一是被弘凌的手腕折服,二是現在朝廷將他革職查辦,他手中權力動搖。
“殿下,刑部、宗正府與延尉已全力在查棲鳳臺弒君一案,皇上又任命了御使大夫姜寅為協辦,延尉的李湯又是太子的人,宗正府有端親王等人、是皇族貴戚,他們仇恨殿下,恐怕也偏向皇后與太子,這次皇上任命查案的人,于我們是大大的不利。”
弘凌瞥了眼甘鑫:“你說。”
甘鑫道:“下臣不以為然,尉遲大人,您忽略了一點,姜家的人得知真相后并不一定偏向皇后呢,畢竟皇后害死的也是姜家人,只待咱們將證據放明,真相大白天下,姜家人越多,太子母子處境越慘……”
弘凌低“嗯”了一聲。
尉遲云山不甘,暗罵了甘鑫聲呸,道:“瑤華皇后早已薨逝,為姜家掙得榮耀的是太子母子,或許姜家偏袒他們也未可知,甘大人未免太天真了……”
他話音未落,便覺被一道冷冽的目光籠罩,渾身一涼——弘凌冷冷睨著他一笑,雖俊美,卻冷冽得毛骨悚然:
“對尉遲大人來說父母對子女的愛確實是分輕重的,偏袒誰,拋棄誰……尉遲大人當真態度分明。”
弘凌盯著尉遲云山無聲勾唇,尉遲云山越發不敢直視這個年紀輕輕卻讓人敬畏的主子。
他思量:四皇子是在指責自己對心兒和錦月的態度不同嗎?可是心兒,不是已經入后宮得寵了,錦月是敵人,弘凌不應該為她說話才對……
如此一想,尉遲云山的心才稍稍落地。
稟告終于完畢,弘凌略作了安排,甘鑫就做了個請的動作讓尉遲云山先出門以示尊重,但他笑容虛情假意,尉遲云山很是不屑,出來后訓斥道:
“你以為依附了個小小昭訓就能登天了?竟敢在殿下跟前說我不是!”
甘鑫還是一副小模樣,道:“尉遲大人誤會了,下臣怎敢說大人的不是。誰人不知,殿下最寵愛的還是心兒夫人,其余的姬妾都不過擺設罷了。蕭昭訓更是片兒孤女出身的浮萍,哪兒能跟心兒夫人相提并論,下臣不過見她可憐,敷衍她罷了。”
尉遲云山威脅地挑了挑眉盯甘鑫,低聲警告:“老夫不管你認蕭昭訓為義妹是打的什么主意,你都給我收好!別在老夫面前耍鬼主意,若是老夫發現你有半點兒幫助蕭昭訓危害心兒的蹤跡,定不饒你!”
甘鑫連說不敢,低垂的眸子卻滿掩著不屑,直到尉遲云山走遠他才抬臉哼了聲道:“老匹夫,殿下當真沒說錯你,都是親女兒,一個當做隔夜飯丟棄,一個當做心肝兒寵著,心都偏到狗肚子里去了,呵……”
他哼著民間小調子走遠。
**
下午錦月將秘密對弘允和盤托出和盤托出后,弘允便一直關在屋中未開門。
錦月起先還在昭珮殿等消息,侍女青桐來說宮人晚膳也沒能送進去、太子一直沒開門,她才坐不住了,戴上披風先往小廚房吩咐做一道雪參湯作夜宵,才去承云殿。
她輕聲叩門,卻聽里頭弘允說“你不必管我,好好休息,別熬夜累身,我想靜一會兒。”
說出這樣秘密對弘允是何等打擊,她哪兒有心情睡覺,但錦月也不敢再敲門打擾,只在殿外等候。
周綠影留守昭珮殿照顧孩子,身邊錦月只帶了秋棠。秋棠心疼錦月,讓人燙了一袋暖石來,給她捧在手心暖手。
“娘娘你先捧著,不熱了,奴婢再讓內監去換一袋。”
值夜的侍衛打了三更的梆子,錦月瞧了眼夜色蒙蒙、烏月沉沉,心中說不出的擔憂和焦灼。
弘允現在在干什么、想什么呢?
應當,極為難過、難以接受吧。錦月心道。
“三更了,弘允哥哥恐怕還未顧及喝上一口水吧,他昨晚便一夜沒睡,今天又忙了一天。宮人說他為了早點回來看我,連午膳都沒來得及吃,我該晚些等他吃了晚膳再告訴他的。”
錦月嘆氣懊悔。
秋棠道:“奴婢知道娘娘擔心太子,更自責親口告訴他那些重傷人的話。可是這人生在世什么都可以選擇,唯獨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身世,若投得不好,那不幸誰也替自己承受不去。娘娘寬心,你沒有做錯,這份痛苦太子殿下早晚要受的,咱們只能在外頭守著他,盡可能給他溫暖和鼓勵度過難關。”
錦月點頭:“你說得不錯,而今我也只能守在這里,讓他不至于獨自愁悶無人可訴說。”
錦月捧著暖石錦袋,朝著烏沉沉的缺月走了兩步,看那月亮仿佛在后退,半點不容得人靠近。
錦月回憶起與弘允少時在寺廟相識,她還是個驕縱任性的千金小姐,那時小年剛過,皇帝皇后引領皇族老小前往清居寺祈福,清居寺有一棵神樹,供眾皇子公主跪拜,以求學業有成、福祿雙全。
她一時頑皮爬上去想看那樹神在哪里,不想技術太差失足落下來,剛好砸到在樹下祈福的弘允。
她本以為這金鑲玉的皇子會狠狠罵她,沒想到弘允第一句話卻是:“幸好你砸在我身上,不然你小命就不保了。”
然后就一把將她往身邊一拽,對趕來拿人的延尉侍從道:“這是我的貼身侍婢,是本殿令他上去取物的,都下去吧。”
弘允是得寵的嫡皇子,是天一般的存在,誰敢冒犯,是以輕易將錦月的殺頭大罪給解了。
后來錦月問他為何匆匆第一面他就決定救她時,弘允抿唇輕笑說:“太久遠記不得了,我想應當是見色起意,第一次有個那么柔軟玲瓏的身子砸在身上,嗯……感覺很好。”
弘允替她解了圍,她也陰差陽錯救了弘允一命。
她興起拉弘允去大雄寶殿玩耍,不想他們剛溜走片刻,那兒就有人縱火,刺客沖進去刺殺嫡皇子,將七皇子當做弘允給誤傷了。
那場刺殺,是當時后宮無子的寵妃所為,只為爭權奪利。
少時她并不解,覺得世上怎會有人為了權力利益變得那樣不折手段傷害別人,現在長大了,不想自己也卷入那樣的旋渦,成為一樣滿腹陰沉心思的人……
錦月回憶往昔,記憶里的弘允仿佛有魔力的天之驕子,總有各種辦法給她想要的東西,滿足她的愿望,若是,若是他失去天之驕子的光環,又會如何……
秋棠替錦月攏了攏披風:“娘娘在想什么呢?御醫說你身子畏寒是體虛的癥狀,不宜思慮過重。”
錦月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其實人不怕卑賤,若出生就低在塵埃,那也不算痛苦。最苦的,是從高處跌落塵泥,那才是深入骨髓的痛。秋棠,在我入暴室之前曾是蕭府的嫡女千金,萬千寵愛于一身,可朝夕之間就成了人人得了誅之的叛臣逆女,暴室卑賤的私通女犯,那種落差其實比死更難受千萬倍。若不是小黎……我定已經成了一具枯骨。”
秋棠彼時是掌膳御侍,后來兩年才入的暴室。“娘娘別擔心太子了,太子非尋常男兒,定能度過這難關的。”
夜宵煮好送來了,錦月卻改變了主意沒有端去敲門。這個時候弘允應該最想安靜,她還是不要打擾了。
三更過了,四更梆子又響,接著是五更,五更末時漆黑的天幕開始泛起淺灰,漸漸轉亮。
黎明前夜晚的尾聲最寒,承云殿外的露臺、花草都結了冰涼的露珠,水汽滲進衣裳更覺寒得骨子里都是游走的露氣。
秋棠給錦月搬了把椅子,盡管鋪著絨毯錦月還是冷得打了個寒顫。她在門外守了弘允一夜。
她精神恍惚間朦朧聽見一絲門開的聲音,也不敢十分確定,忍著疲乏困倦一瞧殿門——終于開了!
一夜沉思過,弘允容顏略顯憔悴,他開門第一眼便看見錦月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他露出驚喜。
他吃了一驚。
雖然知道弘允是能抗住事的男人,但一夜不見人出來錦月心里總是擔心的,而下見他安好,才驟然松了口氣,忙迎上前。
“弘允哥哥,啊……”錦月雙腿凍僵,一絆。
電光火石間,弘允幾乎本能,三兩步竄過去將她穩穩接住。
錦月也嚇了一跳,她本就疲乏精神恍惚,這一轉更是滿目眩暈,只將弘允的衣襟緊緊抓住才穩住身形。
弘允纏滿紅血絲的眼睛忙檢查她上下,著急地問:“有沒有摔到?”
錦月閉目醒了醒神,搖頭說沒有。
弘允目光落在胸口緊緊抓著自己的雪白素手上,那么清瘦、惹人憐愛,仿佛抓著他的衣裳仿佛抓著救命稻草,全部支撐。
弘允心中驀地一震,漸漸心中越發明了、堅定。
他握住錦月的雙手,輕輕帶入懷中:“你在外頭等了我一夜?”
“嗯。”
弘允歉疚心疼:“對不起,是我不好。”他收緊手臂,“別怕,我沒事了,沒事了……”
“沒事就好。”錦月道。
弘允深深埋在錦月頸窩,嗯了一聲,心中的信念更加堅定。他是尚陽宮這個家的主人,肩上挑著這個家的責任,挑起他的女人和孩子……
弘允領錦月進屋,一翻梳洗,而后一同吃了早膳。他神態振作如常,錦月提一邊欣喜,一邊隱隱擔憂心疼。
弘允仿佛又精神抖擻,今天還有更多棘手的事等著他去處理,臨走時他交代錦月:
“錦兒,你在尚陽宮安心呆著,這里我布置了暗衛保護,誰也傷不了你和小桓。我今日恐怕也沒有時間回來陪你和小桓用膳,你照顧好自己,我走了。”
“弘允哥哥!”錦月叫住他,拉住他袖子,竭力扯出個笑容,“無論多忙都要記得吃飯,我……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深黑的眼眸涌動暗波,弘允心中略有動容,也更堅定了決心。“嗯。”
然而,接下來的時局仿佛一匹脫韁地野馬,一切朝著極不利尚陽宮的方向發展!
當晚弘允沒有回來,接下來三天,錦月都沒有見著他,弘允沒有回尚陽宮,只派人傳來消息說他在忙事,讓她安心。
錦月在昭珮殿里,等啊等,第一天等來了皇后下毒的確鑿證據被揭發,宗正府本來擁戴皇后太子的皇族叛變。第二天,等來了太皇太后之案被翻出線索,與皇后有關。第三天,皇后計殺太皇太后的罪證被刑部發現,上交皇帝跟前。
朝野再次大震,無人不吃驚,只覺仿佛在做夢!
“母儀天下、仁慈良善的皇后,怎會毒殺長輩、又計殺太皇太后,太子已經是儲君,又是嫡子,她這么做為何?”
皇帝也是如此疑問,若不解決這個疑問,恐怕誰也難以相信這些事是皇后所為。
所以,所有眼睛都在盯著皇后的動機,不斷深挖。
接著是今日,這是第四日。
下午,錦月的二隨扈行魏、淺荇從前朝帶消息回來——
“娘娘,清晨上安宮四皇子供上了兩個二十多年被瑤華皇后罰出宮的老宮娥,供訴皇后毒殺瑤華皇后之事。”
“現在朝野、宮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事態嚴峻極不利我們尚陽宮,真是越發不可收拾了!”
錦月手中緊握的佛像啪啦在地上摔得粉碎,從椅子上彈起來:“老宮娥?”
錦月回憶起那日在花園,弘凌說她截走藥罐子是徒勞,原來他早已找到了別的更有力的證據。
“去,把那只掐金絲琳瑯的藥罐子拿來,必須趕緊毀了。”錦月道。
秋棠立刻取來,待打碎之后,錦月目瞪口呆。碎裂口露出質地粗糙。
秋棠吃驚:“娘娘,這,是假的!”
錦月緊咬牙冠,狠狠說了一個“弘,凌!”他竟然早已偷梁換柱,她拿回來的,是假的!
錦月竭力冷靜心思,她不能再在昭珮殿坐等消息了,她不能旁觀著弘允陷入危難。
“皇帝現在什么反應?”
行魏道:“皇帝直到昨日晚,都不信皇后做了這些事,認為是四皇子所為,直到今日見了二宮娥,他震怒不已,當即去了冷宮命人將皇后下毒之手斬去。”
錦月駭得倒抽涼氣,不禁為姜瑤蘭心涼:“那確實是下毒之手,可何嘗不是關切愛護皇帝之手!自古君王,真薄情啊……”
錦月匆匆收拾,前往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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