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太宗
012
獨孤七從太極宮回來的時候很不高興。
非常不高興。
特別不高興。
他覺得他匱乏的語言量完全沒法把他心中堵的那口氣紓解出來,小小年紀第一次感受到了郁滯。
原因就是他獨自一人去了立政殿后,既沒見著楊三,也沒見著楊四,剩下個面癱小殿下看見他的第一眼,那張仿佛千萬年巋然不動的面皮上竟然浮現出了“怎么是你”四個字。然后他就陪著殿下腦殘地推了一天的球。
不是之前在大明宮一群皇子們將球蹴進球門里的那種,也不是含光殿毬場上那種直接對抗的馬球,而是坐在毯子上,把一個五彩球推過去,再推過來的這種……一點腦子都不用動的腦殘游戲啊!
打雙陸都比這個有意思!
而且小殿下見到他之后就一直冷著一張臉,面無表情,仿佛他推的不是球,而是在練什么吸氣吐納的功夫,把球推過一個大周天再推過一個小周天就能成仙了啊!
他好不容易挨到下午,皇后姑母終于看膩了他們兩個推球,放了他回家,那個一下午臉上都寫在“我才不想和你玩”的小殿下倒是竟然親自將他送出了太極宮內門。
楊十一將他一路送到了立政門,突然摸了摸衣服,一副懊喪的樣子,說:“小郎,我想送你件禮物的,可是忘了拿了。”
身邊服侍他的女史立刻就覺得,這小殿下同獨孤家小郎玩的時候,看著面色一般,沒想到竟然是那么喜歡他的樣子,還想送他禮物?
楊十一轉過臉來,對女史說:“你去幫我回立政殿取一下吧?放在我房間的機子上的那個盒子。”女史見兩人那么要好,忙不迭答應了,立政門離立政殿不遠,來回耽擱不了多長時間,她立刻提裙去取。
楊十一又對獨孤七說:“謝謝你陪我,我把皇后娘娘賞給我的球送給你。”
獨孤七一聽是那個破球,本來心里就沒什么期待,這會兒越發不想要了。
他獨孤照是誰,自詡長安小霸王,當今圣上長子楊三郎顯都被他騙得團團轉,怎會在乎這么點小恩小惠!獨孤七連句謝都懶得說了,氣鼓鼓地上了馬車頭也不回,并且發誓下次一定要打探清楚,若是還是來陪這個面癱的,死都不進宮。
楊十一啞然失笑,獨孤七還是和前世一模一樣的性子,和他姐姐一樣都是披著優雅世家皮的小混蛋,這會兒出了立政殿,沒有獨孤皇后和女尚書了,立刻把人皮一掀,露出里頭的真底子來。可他對他倆,就是怎么都討厭不起來。
見到獨孤七走后,蘇忠國低著頭迅速地走了過來,此處在立政門前,倒是沒什么人,他跪下來,身前的小殿下才同他一般高。
楊十一的面色算不得太好,叫他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原本這種七歲稚童根本沒必要去害怕,就算他現在住在立政殿里了,皇后也不一定會給他撐腰,可他想起大明宮一事,實在是無法不在他面前低頭。這位小主子的目光仿佛是寒芒一樣,只一眼,就能讓他雙膝發軟,更何況上次他吩咐他辦的事情、需要注意的地方,到了大明宮后竟然都一一應驗了。
楊十一說:“你怕我?”
蘇忠國聽他聲音還算稚嫩,可話語調子里頭滿是幽暗的深意,蘇忠國不一會兒就冷汗涔涔,不知道該回答是還是不是。
楊十一當然沒有繼續逼問他這個問題,敬畏,有畏方能有敬。他每回能通蘇忠國說上話的時間不多,又不能常常出入掖庭,他必須得盡快問完:“你在大明宮看見了什么?”
蘇忠國回答:“一切如殿下所料,是有兩個黃門將那人的尸體掛在了樹上。那人頸部本來就有淤痕,顯然那些人是想讓他裝作投繯而死。奴按照殿下的吩咐,將他懷中書信拿來了。”說罷從寬袖里頭掏出一張信箋,心里卻想的是,這殿下都尚未開蒙,竟能看懂上頭寫了什么東西么?
楊十一只是將信收了起來,沉聲問道:“看過?”
“看……看過。”
蘇忠國不敢撒謊,十一殿下雖小,可那雙像極了圣人的鳳眸里頭隱隱約約透著上位者的睿智和威嚴,于他之前在掖庭所見截然兩人。他甚至想去相信鬼神之說,本朝太宗皇帝也是早慧,傳聞六歲便得仙人指點,行事作風渾然如同成人,活到八十歲,創下多少豐功偉績,文治武功幾乎到了讓歷代帝王高山仰止的水平,連秦皇漢武都要自愧弗如。莫非這位殿下也是如同太宗皇帝一般,一夜之間受到了仙人的指引?思及之前掃灑時見過的太宗畫像,他陡然覺得那雙眼睛不是像當今圣人,而是更像那個百年前開創了貞觀盛世的太宗文武大圣大廣孝皇帝!
楊十一的聲音淡然平靜仿佛秋夜的太液池水:“那應該知道利害。”
“知道。”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去哆嗦,那遺書上頭的內容非同小可,他那日在太液池里頭處理完了尸體,隨手瞧了一眼信箋里頭寫的東西,兩日都沒有睡好。在內侍省,他見過的大大小小的風浪也多了,這樣隨隨便便死一兩個宮人的事情,每個月都能發生,可是這個宮人的死,竟然牽扯著圣人的兩個最年長的兒子。他才曉得十一殿下叫他去辦這件事情的意圖,他是要把這事情壓下去,壓得死死的,不讓任何人知道。
楊十一又問:“那兩個黃門可有看清身形、長相?可知曉是哪宮服侍的?”
蘇忠國說:“夜深天黑,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什么人。”
楊十一冷冷笑了出來:“你是在內侍省做事的,想必是有辦法把那兩個人找出來。”
蘇忠國一怔,低低回答了一聲:“是。”
“另外,再幫我查一個人。”楊十一望向空曠的立政門,手心里頭卻冷汗泛起來,“平陽大長公主上個月給圣人獻了一個叫軋羅山的粟特伶人,去問清楚他的來歷。”
蘇忠國不解為何十一殿下叫他去查個胡地來的弄臣,卻小心應下。
“蘇忠國,”楊十一的語氣倒是有些輕松了,“你也虛長我幾歲,有些事情不需要我來提點你。你在掖庭也見多了人吃人的事情,該怎么做,不該怎么做,你比我更加清楚。”
他這話的語氣渾然不像是七歲的稚童,蘇忠國哆嗦了下,說:“奴……”
楊十一說:“我既然叫閔秋找了你,自然是信得過你的本事,不要叫我失望。時候不早,速回。”
蘇忠國額頭上的發都要被汗水浸濕,一雙手心都濕得幾乎握不住,他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透過立政門中穿過的朔風落在了他的耳里。他慌忙起身,后退兩步,垂首匆匆離去。路過的羽林見他只以為是急著辦差的宮人,卻不知他的中衣都被汗水浸透了兩層。
閔秋第一次來找他的時候,他不過以為是個七歲的孩子,很好對付,即使是他叫他去大明宮辦事,他也不過是看在閔秋的份兒上。可事情到了這份上,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殿下簡直神怪!
他養父小時候給他講的太宗皇帝的故事,翻出來在他耳邊又開始不斷回響。
“太宗皇帝名諱廣,文帝與獨孤皇后次子,幼時嘗言有神入夢,六齡時,行事言談與成人無二,仁壽四年即位,初元大業,創科舉、修運河、營建東都、親征吐谷渾。即位二十一年后改元貞觀,滅東|突厥,服高昌、龜茲、吐谷渾,重創高句麗,在位四十四年間,將十六國四分五裂的中原捏合成萬國來賀、四海咸服的大隋……二十三年五月崩于含風殿,卻有仙人架鶴親臨太極宮……”
這七歲稚齡便如此老成的十一殿下莫非也有神仙入夢相助……那豈不是將成為大隋的第二個太宗皇帝……
他心中突然堅定起來,若是這個十一殿下真的有神人相助,如今他豈不是為他所啟用的第一人?
立政殿的女史回來的時候,只瞧見十一殿下一個人落寞地站在瑟瑟秋風之中,獨孤家的馬車早就不見了。
她一愣,瞧著瘦瘦小小的殿下像是被遺棄的落葉一般,太極宮的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瘦長,整個人顯得益發蕭索,她心里頭就涌起了一股子憐惜來。這個殿下也委實是命苦。但是獨孤七被皇后縱容慣了,十一殿下又是個不受圣人待見的,獨孤七能這樣撇下他走也是正常,皇后估計也不會說些什么,只得他自己個吞下這份委屈。她抱了那裝球的盒子上去,小心翼翼地說:“殿下……”
楊十一轉過臉來,面上還是平淡的,瞧不出什么悲喜,只是說:“獨孤小郎有事先回去了,這禮下回有機會再送吧。”說著卻是從她的手中接過了那放球的匣子,往立政殿走去。
女史覺得鼻尖有些酸脹,她剛入宮的時候也就是個掃灑的,天天得看著人家的上頭女官的臉色過活,如今混到立政殿過了今年舒坦的日子,卻依然不敢忘卻那酸澀的前塵。看著小殿下瘦小而蕭瑟的背影,竟然生出了幾分物傷其類的味道。
*
一轉眼間便是長安的冬日。
雪撲簌撲簌落起來,過了元月,宮里頭就開始籌備起了人日的宴會。
人日在正月初七,傳說女媧創世,先是造出了豬狗牲畜,在第七日時用泥土捏出了人。本朝起人日皇帝便會賜群臣彩縷人勝,又登高大宴群臣,人日宴會是新年第一場宴,按著往年都是在大明宮麟德殿舉辦。前幾年也就這一日楊十一能夠光明正大地從掖庭出來在宴飲上飽餐一頓,今年更是隱隱期盼起來。
因他知道,獨孤皎皎的父親現在是劍南道督察御史,正需要回京述職,宴會必定列席,她又是獨孤相的長房嫡孫女,人日大宴必然又會出現在大明宮中。那是國宴,這一日長安城會特地解除宵禁,無論官民、普天同慶,列席的官員也可盡興放縱。那個時候宮禁不會很嚴,他的行動必然方便許多,不似在這立政殿中束手束腳。
自十月末召見了獨孤七一次之后,立政殿就沒再傳召獨孤家姐弟,他也不好直接向皇后提要求,也就快兩個月沒有見到獨孤皎皎,就開始抓心撓肺起來。
他也知道前世,也就是旬日休沐或者宮廷大宴,才能遠遠見上獨孤皎皎一面,那時候幾乎每一次之間都要隔上三五個月,有時一年都有,他已經習慣了那種煎熬。可是這一世,有過幾次接觸之后,反而受不住了。若是再不見她,只怕他的心,都能被撓出血道子來。
獨孤皎皎也是在流著口水期待著人日宴會。
當今圣人好玩樂,每年舉辦的群臣宴會挺多,但是最為盛大的就兩個,一個便是正月初七人日宴,一個是八月初五千秋宴,去年冬天她感冒了,就沒參加成人日宴,千秋宴又攤上了大事,一整年的兩場盛事就這么給浪費了去,今年一定要大吃特吃把去年沒吃到的全都給補回來!
一想到大明宮里頭的古樓子、碓子、腌漬了一個冬日的櫻桃畢羅,還有極盡奢華之能事的渾羊歿忽、魚膾、魚酢,獨孤皎皎只覺得一天都不能等了恨不得天天都是人日大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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