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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紅豆


  天氣陰沉沉的,雪花成團地飛舞著。本來是荒涼的冬天的世界,鋪滿了潔白柔軟的雪,仿佛顯得豐富了,溫暖了。江玫手里提著一只小箱子,在x大學(xué)的校園中一條彎曲的小道上走著。路旁的假山,還在老地方。紫藤蘿架也還是若隱若現(xiàn)的躲在假山背后。還有那被同學(xué)戲稱為阿木林的楓樹林子,這時每株樹上都積滿了白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了。雪花迎面撲來,江玫覺得又清爽又輕快。她想起六年以前,自己走著這條路,離開學(xué)校,走上革命的工作崗位時的情景,她那薄薄的嘴唇邊,浮出一個微笑。腳下不覺愈走愈快,那以前住過四年的西樓,也愈走愈近了。

  江玫走進了西樓的大門,放下了手中的箱子,把頭上紫紅色的圍巾解下來,抖著上面的雪花。樓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靜悄悄地。江玫知道這樓已作了單身女教職員宿舍,比從前是學(xué)生宿舍時,自然不同。只見那間門房,從前是工友老趙住的地方,門前掛著一個牌子,寫著“傳達室”三個字。

  “有人么?”江玫環(huán)顧著這熟悉的建筑,還是那寬大的樓梯,還是那陰暗的甬道,吊著一盞大燈。只是墻邊布告牌上貼著“今晚團員大會”的布告,又是工會基層選舉的通知,用紅紙寫著,顯得喜氣洋洋的。

  “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傳達室里發(fā)出來。傳達室門開了,一個穿著干部服整潔的老頭兒,站在門口。

  “老趙!”江玫叫了一聲,又高興又驚奇,跑過去一把抱住了他。“你還在這兒!”

  “是江玫!”老趙幾乎不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揉了揉眼睛,仔細看著江玫。“是江玫!打前兒個總務(wù)處就通知我,說黨委會新來了個干部,叫給預(yù)備一間房,還說這干部還是咱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呢,我可再也沒想到是你!你離開學(xué)校六年啦,可一點沒變樣,真怪,現(xiàn)時的年輕人,怎么再也長不老哇!走!

  領(lǐng)你上你屋里去,可真湊巧,那就是你當(dāng)學(xué)生時住的那間房!”

  老趙絮絮叨叨領(lǐng)著江玫上樓。江玫撫著樓梯欄桿,好像又接觸到了六年以前的大學(xué)生生活。

  這間房間還是老樣子,只是少了一張床,有了些別的家具。窗外可以看到阿木林,還有阿木林后面的小湖,在那里,夏天時,是要長滿荷花的。江玫四面看著,眼光落到墻上嵌著的一個耶穌苦像上。那十字架的顏色,顯然深了許多。

  好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拳頭,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江玫覺得一陣頭昏,問老趙:“這個東西怎么還在這兒?”

  “本來說要取下來,破除迷信,好些房間都取下來了。后來又說是藝術(shù)品讓留著,有幾間屋子就留下了。”

  “為什么要留下?為什么要留下這一間的?”江玫怔怔地看著那十字架,一歪身坐在還沒有鋪好的床上。

  “那也是湊巧唄!”老趙把桌上的一塊破抹布撿在手里。

  “這屋子我都給收拾好啦,你歸置歸置,休息休息。我給你張羅點開水去。”

  老趙走了。江玫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摸那十字架,卻又像怕觸到使人疼痛的傷口似的,伸出手又縮回手,怔了一會兒,后來才用力一撳耶穌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一扇門一樣打開了。墻上露出一個小洞。江玫顛起腳尖往里看,原來被冷風(fēng)吹得緋紅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她低聲自語:“還在!”遂用兩個手指,箝出了一個小小的有象牙托子的黑絲絨盒子。

  江玫坐在床邊,用發(fā)顫的手揭開了盒蓋。盒中露出來血點兒似的兩粒紅豆,鑲在一個銀絲編成的指環(huán)上,沒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澤十分勻凈而且鮮亮。時間沒有給它們留下一點痕跡——。

  江玫知道這里面有多少歡樂和悲哀。她拿起這兩粒紅豆,往事像一層煙霧從心上升起,淚水遮住了眼睛——。

  那已經(jīng)是八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江玫剛二十歲,上大學(xué)二年級。那正是一九四八年,那動蕩的翻天覆地的一年,那激動,興奮,流了不少眼淚,決定了人生的道路的一年。

  在這一年以前,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巖間平靜的小溪流,一年到頭潺的流著,從來也沒有波浪。她生長于小康之家,父親做過大學(xué)教授,后來做了幾年官。在江玫五歲時,有一天,他到辦公室去,就再沒有回來過。江玫只記得自己被送到舅母家去住了一個月,回家時,看見母親如畫的臉龐消瘦了,眼睛顯得驚人的大,看去至少老了十年。據(jù)說父親是患了急性腸炎去世了。以后,江玫上了小學(xué)上中學(xué),上了中學(xué)上大學(xué)。

  在中學(xué)時,有一些密友常常整夜嘰嘰喳喳地談著知心話。上大學(xué)后,因為大家都是上課來,下課走,不參加什么活動的人簡直連同班同學(xué)也不認識,只認識自己的同屋。江玫白天上課彈琴,晚上坐圖書館看參考書,禮拜六就回家。母親從擺著夾竹桃的臺階上走下來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

  一九四八年春天,新年剛過去,新的學(xué)期開始了。那也是這樣一個下雪天,濃密的雪花安安靜靜地下著。江玫從練琴室里走出來,哼著剛彈過的調(diào)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鮮,她那年輕的心充滿了歡快。她走在兩排粉妝玉琢的短松墻之間,簡直想去彈動那雪白的樹枝,讓整個世界都跳起舞來。她伸出了右手,自己馬上覺得不好意思,連忙縮了回來,掠了掠鬢發(fā),按了按母親從箱子底下找出來的一個舊式發(fā)夾,發(fā)夾是黑白兩色發(fā)亮的小珠串成的,還托著兩粒紅豆,她的新同屋蕭素說好看,硬給她戴在頭上的。

  在這寂靜的道路上,一個青年人正急速地向練琴室走來。

  他身材修長,穿著灰綢長袍,罩著藍布長衫,半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世界對于他,仿佛并不存在。也許是江玫身上活潑的氣氛,臉上鮮亮的顏色攪亂了他,他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見他有著一張清秀的象牙色的臉,輪廓分明,長長的眼睛,有一種迷惘的做夢的神氣。江玫想,這人雖然抬起頭來,但是一定并沒有看見我。不知為什么,這個念頭,使她覺得很遺憾。

  晚上,江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許多片斷在她腦中閃過。她想著母親,那和她相依為命的老母親,這一生歡樂是多么少。好像有什么隱秘的悲哀在過早地染白她那一頭豐盛的頭發(fā)。她非常嫌惡那些做官的和有錢的人,江玫也從她那里承襲了一種清高的氣息。那與世隔絕的清高,江玫想想,忽然好笑了起來。

  江玫自己知道,覺得那種清高好笑是因為想到蕭素的緣故。蕭素是江玫這一學(xué)期的新同屋。同屋不久,可是兩人已經(jīng)成為很要好的朋友。蕭素說江玫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清高這個詞兒也是蕭素說的,她還說:“當(dāng)然,這也有好處也有不好處”。這些,江玫并不完全了解。只不知為什么,亂七八糟的一些片斷都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這屋子多么空!蕭素還不回來。江玫很想看見她那白中透紅的胖胖的面孔,她總是給人安慰、知識和力量。學(xué)物理的人總是聰明的,而且她已經(jīng)四年級了,江玫想。但是在蕭素身上,好像還不只是學(xué)物理和上到大學(xué)四年級,她還有著更豐富的東西,江玫還想不出是什么。

  正亂想著,蕭素推門進來了。

  “哦!小鳥兒!還沒有睡!”小鳥兒是蕭素給江玫起的綽號。

  “睡不著。直希望你快點回來。”

  “為什么睡不著?”蕭素帶回來一個大蘿卜,切了一片給江玫。

  “等著吃蘿卜,——還等著你給講點什么。”江玫望著蕭素坦白率真的臉,又想起了母親。上禮拜她帶蕭素回家去,母親真喜歡蕭素,要江玫多聽蕭姐姐的話。

  “我會講什么?你是幼兒園?要聽故事?呶,給你本小書看看。”江玫接過那本小書,書面上寫著“方生未死之間”。

  兩人靜靜地讀起書來了。這本書很快就把江玫帶進了一個新的天地。它描寫著中國人民受的苦難,在血和淚中,大家在為一種新的生活——真正的豐衣足食,真正的自由——

  奮斗,這種生活,是大家所需要的。

  “大家?——”江玫把書抱在胸前,沉思起來。江玫的二十年的日子,可以說全是在那粉紅色的夾竹桃后面度過的。但她和母親一樣,憎惡權(quán)勢,憎惡金錢。母親有時會流著淚說:

  “大家都該過好日子,誰也不該屈死。”母親的“大家”在這本小書里具體化了。是的,要為了大家。

  “蕭素,”江玫靠在枕上說:“我這簡單的人,有時也曾想過人活著是為了什么,但想不通。你和你的書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還會明白得更多。”蕭素?zé)崆械赝!澳阏嫔屏肌D阕屛彝泟偛诺囊粓鰵饬恕倓偽覟槲覀儼嗌系凝R虹真發(fā)火——。”

  “齊虹?他是誰?”

  “就是那個常去彈琴,老像在做夢似的那個齊虹,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什么都不能讓他關(guān)心。”

  蕭素又拿起書來看了。

  江玫也拿起書來,但她覺得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臉,不時在她眼前晃動。

  雪不再下了。堅硬的冰已經(jīng)逐漸變軟。江玫身上的黑皮大衣?lián)Q成了灰呢子的,配上她習(xí)慣用的紅色的圍巾,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她跟著蕭肅生活漸漸忙起來。她參加了“大家唱”歌詠團和“新詩社”。她多么歡喜那“你來我來他來她來大家一齊來唱歌”的熱情的聲音,她因為《黃河大合唱》剛開始時萬馬奔騰的鼓聲興奮得透不過氣來。她讀著艾青、田間的詩,自己也悄悄寫著什么“飛翔,飛翔,飛向自由的地方”的句子。“小鳥”成了大家對她的愛稱。她和蕭素也更接近,每天早上一醒來,先要叫一聲“素姐”。

  她還是天天去彈琴,天天碰見齊虹,可是從沒有說過話。

  本來總在那短松夾道的路上碰見他。后來常在樓梯上碰見他,后來江玫彈完了琴出來時,總看見他站在樓梯欄桿旁,仿佛站了很久了似的,臉上的神氣總是那樣漠然。

  有一天天氣暖洋洋的,微風(fēng)吹來,絲毫不覺得冷,確實是春天來了。江玫在練琴室里練習(xí)貝多芬的月光曲,總彈也彈不會,老要出錯,心里煩躁起來,沒到時間就不彈了。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見齊虹站在那里。他的神色非常柔和,劈頭就問:

  “怎么不彈了?”

  “彈不會,”江玫多少帶了幾分詫異。

  “你大概太注意手指的動作了。不要多想它,只記著調(diào)子,自然會彈出來。”

  他在鋼琴旁邊坐下了,冰冷的琴鍵在他的彈奏下發(fā)出了那樣柔軟熱情的聲音。換上別的人,臉上一定會帶上一種迷醉的表情,可是齊虹神采飛揚,目光清澈,仿佛現(xiàn)實這時才在他眼前打開似的。

  “這是怎么樣的人?”江玫問著自己。“學(xué)物理,彈一手好齊虹停住了,站起來,看著倚在琴邊的江玫,微微一笑。

  “你沒有聽?”

  “不,我聽了。”江玫分辯道,“我在想——。”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好么?”

  “你不練琴么?”

  “不想練。你看天氣多么好!”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這樣,他們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黃了柔軟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葉鋪滿了池塘。他們曾迷失在荷花清遠的微香里,也曾迷失在桂花濃釅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飛舞的冬天。哦!那雪花,那陰暗的下雪天!——

  齊虹送她回去,一路上談著音樂,齊虹說:“我真喜歡貝多芬,他真?zhèn)ゴ螅S富,又那樣樸實。每一個音符上都充滿了詩意。”江玫懂得他的“詩意”含有一種廣義的意思。她的眼睛很快地表露了她這種懂得。

  齊虹接著說,“你也是喜歡貝多芬的。不是嗎?據(jù)說蕭邦最不喜歡貝多芬,簡直不能容忍他的音樂。”

  “可我也喜歡蕭邦。”江玫說。

  “我也喜歡。那甜蜜的憂愁——。人和人之間是有很多相同的也有很多不相同的東西。——”那漠然的表情又來到他的臉上。“物理和音樂能把我?guī)У揭粋真正的世界去,科學(xué)的、美的世界,不像咱們活著的這個世界,這樣空虛,這樣紊亂,這樣丑惡!”

  他送她到西樓,冷淡地點了一個頭就離開了,根本沒有問她的姓名。江玫又一次感到有些遺憾。

  晚上,江玫從圖書館里出來,在月光中走回宿舍。身后有一個聲音輕輕喚她:“江玫!”

  “哦!是齊虹。”她回頭看見那修長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齊虹問。月光照出他臉上熱切的神氣。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玫反問。她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齊虹很久了,齊虹的問題可以不必回答。

  “我生來就知道,”齊虹輕輕地說。

  兩人都不再說話。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

  以后,江玫出來時,只要是一個人,就總會聽到溫柔的一聲“江玫”。他們愈來愈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從圖書館到西樓的路就無限度地延長了。走啊,走啊,總是走不到宿舍。江玫并不追究路為什么這樣長,她甚至希望路更長一些,好讓她和齊虹無止境地談著貝多芬和蕭邦,談著蘇東坡和李商隱,談著濟慈和勃朗寧。他們都很喜歡蘇東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他們幻想著十年的時間會在他們身上留下怎樣的痕跡。他們談時間,空間,也談?wù)撊松牡览怼?br />
  齊虹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自由。自由,這兩個字實在好極了。自就是自己,自由就是什么都由自己,自己愛做什么就做什么。這解釋好嗎?”他的語氣有些像開玩笑,其實他是認真的。

  “可是我在書里看見,認識必然才是自由。”江玫那幾天正在看《大眾哲學(xué)》。“人也不能只為自己,一個人怎么活?”

  “呀!”齊虹笑道:“我倒忘了,你的同屋就是蕭素。”

  “我們非常要好。”

  因為看到路旁的榆葉梅,齊虹說用熱鬧兩字形容這種花最好。江玫很贊賞這兩個字。就把自由問題擱下了。

  鋼琴,那神色多么奇怪!”

  江玫隱約覺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齊虹的看法永遠也不會一致。可是她并沒有去多想這個,她只歡喜和他在一起,遏止不住地愿意和他在一起。

  一個禮拜天,江玫第一次沒有回家。她和齊虹商量好去頤和園。春天的頤和園真是花團錦簇,充滿了生命的氣息。來往的人都脫去了臃腫的冬裝,顯得那樣輕盈可愛。江玫和齊虹沿著昆明湖畔向南走去,那邊簡直沒有什么人,只有和暖的春風(fēng)和他們做伴。綠得發(fā)亮的垂柳直向他們擺手。他們一路贊嘆著春天,贊嘆著生命,走到玉帶橋旁。

  “這水多么清澈,多么豐滿啊。”江玫滿心歡喜地向橋洞下面跑去。她笑著想要摸一摸那湖水。齊虹幾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層石階上把她抱住。

  “你呀!你再走一步就掉到水里去了!”齊虹掠著她額前的短發(fā),“我救了你的命,知道么?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覺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齊虹胸前,覺得這樣撼人的幸福滲透了他們。在她靈魂深處洶涌起伏著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齊虹一起溶化。

  齊虹抬起了她的臉,“你哭了?”

  “是的。我不知為什么,為什么這樣感動——”

  齊虹也感動地望著她,在清澈的豐滿的春天的水面上,映出了一雙倒影。

  齊虹喃喃地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是那個下雪天,你記得么?我看見了你,當(dāng)時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就像你頭上的那兩粒紅豆,永遠在一起,就像你那長長的雙眉和你那雙會笑的眼睛,永遠在一起。”

  “我還以為你沒有看見我——。”

  “誰能不看見你!你像太陽一樣發(fā)著光,誰能不看見你!”

  齊虹的語氣是這樣熱烈,他的臉上真的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輝。

  他們循著沒有人跡的長堤走去,因為沒有別人而感到自由和高興。江玫抬起她那雙會笑的眼睛,悄聲說:“齊虹,咱們最好去住在一個沒有人的島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唯一的人,——”

  齊虹快樂地喊了一聲,用手圍住她的腰。“那我真愿意!

  我恨人類!只除了你!”

  對于江玫來說,正是由于深切的愛,才想到這樣的念頭,她不懂齊虹為什么要聯(lián)想到恨,未免有些詫異地望著他。她在齊虹光亮的眼睛里讀到了熱情,但在熱情后面卻有一些冰冷的東西,使她發(fā)抖。

  齊虹注意到她的神色,改了話題:

  “冷嗎?我的小姑娘。”

  “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恨——”

  “你甜蜜的愛,就是珍寶,我不屑把處境跟帝王對調(diào)。”齊虹順口念著莎士比亞的兩句詩,他確是真心的。可是江玫聽來,覺得他對那兩句詩的情感,更多于對她自己。她并沒有多計較,只說是真有些冷,柔順地在他手臂中,靠得更緊一些。

  江玫的溫柔的衰弱的母親不大喜歡齊虹。江玫問她:“他怎么不好?他哪里不好?”母親憂愁地微笑著,說他是聰明極了,也稱得起漂亮,但做為一個人,他似乎少些什么,究竟少些什么,母親也說不出。在江玫充滿愛情的心靈里,本來有著一個奇怪的空隙,這是任何在戀愛中的女孩子所不會感到的。而在江玫,這空隙是那樣尖銳,那樣明顯,使她在夜里痛苦得睡不著。她想馬上看見他,聽他不斷地訴說他的愛情。但那空隙,是無論怎樣的訴說也填不滿的罷。母親的話更增加了江玫心上的陰影。更何況還有蕭素。

  紅五月里,真是熱鬧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會。五月五日,是詩歌朗誦會。最后一個朗誦節(jié)目是艾青的《火把》。江玫擔(dān)任其中的唐尼。她本來是再也不肯去朗誦詩的,她正好是屬于一聽朗誦詩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那種人。蕭素只問了她兩句話:“喜歡這首詩不?”“喜歡。”“愿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愿意。”“那好了。你去念罷。”江玫拂不過她,最后還是站到臺上來了。她聽到自己清越的聲音飄在黑壓壓的人群上,又落在他們心里。她覺得自己就是舉著火把游行的唐尼,感覺到了一種完全新的東西、陌生的東西。而蕭素正像是指導(dǎo)著唐尼的李茵。她愈念愈激動,臉上泛著紅暈。她覺得自己在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一同起落。“黑夜從這里逃遁了,哭泣在遙遠的荒原。”那雄壯的齊誦好像是一種無窮的力量,推著她,江玫想要奔跑,奔跑——。

  回到房間里,她對蕭素說:“我今天忽然懂得了大伙兒在一起的意思,那就是大家有一樣的認識,一樣的希望,愛同樣的東西,也恨同樣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江玫也一天天明白了許多事。她知道少數(shù)人剝削多數(shù)人的制度該被打倒。她那善良的少女的心,希望大家都過好的生活。而且物價的飛漲正影響著江玫那平靜溫暖的小天地。母親存著一些積蓄的那家銀行忽然關(guān)了門。江玫和母親一下子變成舅舅的負擔(dān)了。江玫是決不愿意成為別人的負擔(dān)的。她渴望著新的生活,新的社會秩序。**在她心里,已經(jīng)成為一盞導(dǎo)向幸福自由的燈,燈光雖還模糊,但畢竟是看得見的了。

  也就在這時候,江玫的母親原有的貧血癥愈來愈嚴重,醫(yī)生說必需加緊治療,每天注射肝精針,再拖下去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是這一筆醫(yī)藥費用籌辦起來談何容易!舅舅已經(jīng)是自顧不暇了,難道還去麻煩他?本來和齊虹一提也可以,但是江玫決不愿求他。江玫只自己發(fā)愁,夜里直睡不著覺。

  蕭素很快就看出來江玫有心事。一盤問,江玫就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那可不能拖下去。”蕭素立刻說,她那白白的臉上的神色總是那樣果斷。“我輸血給她!小鳥兒,你看,我這樣胖!”

  她含笑彎起了手臂。

  江玫感動地抱住了她:“不行,蕭素。你和我的血型一樣,和母親不一樣,不能輸血。”

  “那怎么辦?我們總得想辦法去籌一筆款子——。”

  第三天,晚上蕭素興高采烈地沖進房間。一進來就喊:

  “江玫!快看!”江玫吃驚地看她,她大笑著,揚起了一疊鈔票。

  “素!哪里來的?你怎么這樣有本事!”江玫也笑了,笑得那樣放心。這種笑,是齊虹極想要聽而聽不到的。

  “你別管,明天快拿去給伯母治病吧。”蕭素眨眨眼睛,故作神秘的說。

  “非要知道不可!不然我不安心!”

  “別說了。我要睡覺了。”蕭素笑過了,一下子顯得很是疲倦。她脫去了樸素的藍外套,只穿著短袖竹布旗袍,坐在床邊上。

  江玫上下打量她,忽然看見她的臂彎里貼著一塊橡皮膏。

  江玫過去拉起她的手,看看橡皮膏,又看看她的臉。

  “有什么好打量的?”蕭素微笑著抽回了手,蓋上了被。

  “你——抽了血?”

  蕭素滿不在乎的說:“我賣了血。不只我一個人,還有幾個伙伴。”

  人常常會在一剎那間,也許只是因為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傷透了心,破壞了友誼。人也常常會在一剎那間,也許就因為手臂上的一點針孔,建立了死生不渝的感情。江玫這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一下子跪在床邊,用兩只手遮住了臉。

  禮拜六,江玫一定要蕭素自己送錢去給母親。蕭素答應(yīng)了和江玫一道回家,江玫也答應(yīng)了蕭素不告訴母親錢的來源。

  兩人歡歡喜喜回家去了。到了家,江玫才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病倒在床,這幾天飯都是舅母那邊送過來的。她站在衰老病弱的母親床邊,一陣心酸,眼淚奪眶而出。蕭素也拿出了手絹。但她不只是看見這一位母親躺在床上,她還看見千百萬個母親形銷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壓倒在地下。

  這一晚,兩人自己做了面,端在母親床邊一同吃了。母親因為高興,精神也好了起來。她吃過了面,笑著說:“我真是病得老了,今天你舅母來,問我有火沒有,我聽成有狗沒有:直告訴她從前咱們養(yǎng)了一只狗,名叫斐斐。——”蕭素和江玫聽了笑得不得了。江玫正笑著,想起了齊虹。她想:這種生活和感情是齊虹永遠不會懂的。她也沒有一點告訴給他的**。

  而江玫還靠在床欄桿上,一動也不動。

  蕭素停下筆來,“你干什么?小鳥兒?你這樣會毀了自己的。看出來了沒有?齊虹的靈魂深處是自私殘暴和野蠻,干嗎要折磨自己?結(jié)束了吧,你那愛情!真的到我們中間來,我們都歡迎你,愛你——”蕭素走過來,用兩臂圍著江玫的肩。

  “可是,齊虹——”江玫沒有完全明白蕭素在說什么。

  “什么齊虹!忘掉他!”蕭素幾乎是生氣地喊了起來,“你是個好孩子,好心腸,又聰明能干,可是這愛情會毒死你!忘掉他!答應(yīng)我!小鳥兒。”

  江玫還從沒有想到要忘掉齊虹。他不知怎么就闖入了她的生命,她也永不會知道該如何把他趕出去。她遲鈍地說:

  “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就自然會忘掉。”

  蕭素真生她的氣:“怎么這樣說話!好好兒要說到死!我可想活呢,而且要活得有價值!”她說著,顏色有些凄然。

  “怎么了?素姐!”細心而體貼的江玫一眼就看出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對蕭素的關(guān)心一下子把她自己的痛苦沖了開去。

  蕭素望著窗外,想了一會兒,說:“危險得很。小鳥兒。

  我離開你以后,你還是要走我們的路,是不是?千萬不要跟著齊虹走,他真會毀了你的。”

  “離開我!”江玫一把抱住了蕭素。“離開我!為什么!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要畢業(yè)了呀,家里要我回湖南去教書。”蕭素似真似假地回答。她是湖南人,父親是個中學(xué)教員。

  “畢業(yè)?”

  “是畢業(yè)呀。”

  可是蕭素并沒有能畢業(yè),當(dāng)然也沒有回湖南去教書。她去參加畢業(yè)考試的最后一項科目,就沒有回來。

  同學(xué)們跑來告訴江玫時,江玫正在為《英國小說選》這一門課寫讀書報告,讀的書是英國女作家艾米萊勃朗特的《咆哮山莊》。江玫和齊虹常常談?wù)撨@本書。齊虹對這本書有那么多警辟的見解,了解得那樣透徹,他真該是最懂得人生最熱愛人生的,但是竟不然——

  蕭素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就把江玫從《咆哮山莊》里拉出來了。江玫跳起來奪門而出,不顧那精心寫作的讀書報告撒得滿地。好些同學(xué)跟她一起跑出了西樓,一直跑到學(xué)校門口,只看見一條筆直的馬路,空蕩蕩的,望不到頭。路邊的洋槐上發(fā)散著淡淡的香氣。江玫手扶著一棵洋槐樹,連聲問:“在哪兒?在哪兒?”一個同學(xué)痛心地說:“早裝上悶子車,這會子到了警察局了。”江玫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兩腿再沒有一點力氣,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大家都擁上來看她,有的同學(xué)過來攙扶她。

  “你怎么了?”

  “打起精神來,江玫!”

  大家嘁嘁喳喳在說著。是誰憤憤的聲音特別響:“流血,流淚,逮捕,更教人睜開了眼睛!”

  是呀!江玫心里說:“逮走一個蕭素,會讓更多的人都長成蕭素。”

  江玫弄不清楚人群怎樣就散開了,而自己卻靠在齊虹的手臂上,緩緩走著。

  齊虹對她說:“我們系里那些進步同學(xué)嚷嚷著江玫暈倒了,我就明白是為了那蕭素的緣故,連忙趕來。”

  “對了。你們不是一起考高等數(shù)學(xué)嗎?聽說她是在課堂上被抓走的。”江玫這時多么希望談?wù)勈捤亍?br />
  “是在考試時被抓走的。你看,干那些民主活動,有什么好下場!你還要跟著她跑!我勸你多少次——”

  “什么!你說什么!”江玫叫了起來,她那會笑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你!你真是沒有心肝!”她把齊虹扶著她的手臂用力一推,自己向宿舍跑去了。跑得那么快,好像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著她。

  她好容易跑到自己房間,一下子撲在床上,半天喘不過氣來。這時齊虹的手又輕輕放在她肩上了。齊虹非常吃驚,他不懂江玫為什么會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他曲著一膝伏在床前說:

  “我又惹了你嗎?玫!我不過忌妒著蕭素罷了,你太關(guān)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覺得就是她在分開咱們倆——”

  “不是她分開我們,是我們自己的道路不一樣。”江玫抽咽著說。

  “什么?為什么不一樣?我們有些看法不同,我們常常打架,我的脾氣,確實不好。不過,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我只知道,沒有你就不行。我還沒有告訴你,玫,我家里因為近來局勢緊張,預(yù)備搬到美國去,他們要我也到美國去留學(xué)。”

  “你!到美國去?”江玫猛然坐了起來。

  “是的。還有你,玫。我已經(jīng)和父親說到了你,雖然你從來都拒絕到我家里去,他們對你都很熟悉。我常給他們看你的相片。”齊虹得意地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小皮夾子,那里面裝著江玫的一張照片,是齊虹從她家里偷去的。那是江玫十七歲時照的,一雙彎彎的充滿了笑意的眼睛,還有那深色的嘴唇微微翹起,像是在和誰賭氣。“我對他們說,你是一首最美的詩,一支最美的樂曲——”若說起贊美江玫的話來,那是誰也比不上齊虹的。

  “不要說了。”江玫辛酸地止住了他。“不管是什么,可不能把你留在你的祖國呵。”

  “可是你是要和我一塊兒去的,玫,你可以接著念大學(xué),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沒有任何東西能分開我們。”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這是江玫唯一能說的話。

  心上的重壓逼得江玫走投無路。她真怕看蕭素留下的那張空床,那白被單刺得她眼睛發(fā)痛。沒有到禮拜六,她就回家去了。那晚正停電,母親坐在搖曳的燭光下面縫著什么,在陰影里,她顯得那樣蒼老而且衰弱,江玫心里一陣發(fā)痛,無聲地喚著“心愛的母親,可憐的母親”,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玫兒!”母親丟了手中的活計。

  “媽媽!蕭素被捉走了。”

  “她被捉走了?”母親對女兒的好朋友是熟悉的。她也深深愛著那坦率純樸的姑娘,但她對這個消息竟有些漠然,她好像沒有知覺似的沉默著,坐在陰影里。

  “蕭素被捉走了。”江玫又重復(fù)了一遍。她眼前仿佛看見一個殷紅的圓圓的面孔。

  “早想得到呵。”母親喃喃地說。

  江玫把手中的書包扔到桌上,跑過來抱住母親的兩腿。

  “您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想得到。”母親嘆了一口氣,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臉,停了一下,才說:“要知道你的父親,十五年前,也是這樣不明不白地就再沒有回來。他從來也沒有害過什么腸炎胃炎,只是那些人說他思想有毛病。他脾氣倔,不會應(yīng)酬人,還有些別的什么道理,我不懂,說不明白。他反正沒有殺人放火,可我們就這樣糊里糊涂地再也看不見他了——”母親說著,失聲痛哭起來。

  原來父親并不是死于什么腸炎!無怪母親常常說不該有一個人屈死。屈死!父親正是屈死的!江玫幾乎要叫出來。她也放聲哭了。母親撫著她的頭,眼淚澆濕了她的頭發(fā)——

  從父親死后,江玫只看見母親無言流淚,還從沒有看見她這樣激動過。衰弱的母親,心底埋藏了多少悲痛和仇恨!江玫覺得母親的眼淚滴落在她頭上,這眼淚使得她逐漸平靜下來了。是的,難道還該要這屈死人的社會么?徨掙扎的痛苦離開了她,仿佛有一種大力量支持著她走自己選擇的路。她把母親粗糙的手擱在自己被淚水浸濕的臉頰上,低聲喚著:

  “父親——我的父親——”

  門輕輕開了,燭光把齊虹的修長的影子投在墻上,母親吃驚地轉(zhuǎn)過頭去。江玫知道是齊虹,仍埋著頭不作聲。齊虹應(yīng)酬地喚了一聲“伯母”,便對江玫說:

  “你怎么今天回家來了?我到處找你找不著。”

  江玫沒有理他,抬頭告訴母親:“他要到美國去。”

  “是要和江玫一塊兒去,伯母。”齊虹搶著加了一句。

  “孩子,你會去嗎?”母親用顫抖的手摸著女兒的頭。

  “您說呢?媽媽!”江玫抱住母親的雙膝,抬起了滿是淚痕的臉。

  “我放心你。”

  “您同意她去了,伯母?”人總是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樣理解別人的話,齊虹驚喜萬分地走過來。

  “母親放心我自己做決定。她知道我不會去。”江玫站起來,直望著齊虹那張清秀的象牙色的臉。齊虹渾身上下都滴著水,好像他是游過一條大河來到她家似的。

  可是齊虹自己一點不覺得淋濕了,他只看見江玫滿臉淚痕,連忙拿出手帕來給她擦,一面說:“咱們別再鬧別扭了,玫,老打架,有什么意思?”

  “是下雨了嗎?”母親包起她的活計,“你們商量罷,玫兒,記住你的父親。”

  “我不知道下雨了沒有。”齊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沒有看見江玫的母親已經(jīng)走出房去,他的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江玫。

  江玫呆呆地瞪著他,盡他拭去了臉上的淚,嘆了一口氣,說:“看來竟不能不分手了。我們的愛情還沒有能讓我們舍棄自己的一生。”

  “我們一定會過得非常舒適而且快活——為什么提到舍棄,為什么提到分手?”齊虹狂熱地吻著他最熟悉的那有著粉紅色指甲的小手。

  “那你留下來!”江玫還是呆呆地看著他。

  “我留下來?我的小姑娘,要我跟著你滿街貼標語,到處去游行么?我們是特殊的人,難道要我丟了我的物理音樂,我的生活方式,跟著什么群眾瞎跑一氣,扔開智慧,去找愚蠢!

  傻心眼的小姑娘,你還根本不懂生活,你再長大一點,就不會這樣天真了。”

  “傻心眼?人總還是傻點好!”

  “你一定得跟我走!”

  “跟你走,什么都扔了。扔開我的祖國,我的道路,扔開我的母親,還扔開我的父親!”江玫的聲音細若游絲,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在說什么。說到父親兩字,她的聲音猛然大起來,自己也吃了一驚。

  “可是你有我。玫!”齊虹用責(zé)備的語氣說。他看見江玫眼睛里閃耀一種亮得奇怪的火光,不覺放松了江玫的手。緊接著一陣遏止不住的渴望和激怒,使他抓住了江玫的肩膀。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的說:“我恨不得殺了你!把你裝在棺材里帶走!”

  江玫回答說:“我寧愿聽說你死了,不愿知道你活得不像個人。”

  風(fēng)呼嘯著,雨滴急速地落著。疾風(fēng)驟雨,一陣比一陣緊,忽然嘩啦一聲響,是什么東西摔碎了。齊虹把江玫摟在胸前,借著閃電的慘白的光輝,看見窗外階上的夾竹桃被風(fēng)刮到了階下。江玫心里又是一陣疼痛,她覺得自己的愛情,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樣,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樣,永遠不能再重新完整起來,永遠不能再重新開在枝頭。

  這種愛情,就像碎玻璃一樣割著人。齊虹和江玫,雖然都把話說得那樣決絕,卻還是形影相隨。花池畔,樹林中,不斷地增添著他們新的足跡。他們也還是不斷地爭吵,流淚。——

  十月里東北局勢緊張,解放軍排山倒海地壓來,解放了好幾個城市。當(dāng)時蔣介石提出的方針是:“維持東北,確保華北,肅清華中”。雖然對華北是確保,但華北的“貴人”們還是紛紛南遷,齊虹的家在秋初就全部飛南京轉(zhuǎn)滬赴美了,只有齊虹一個人留在北京。他告訴家里說論文還有點尾巴沒寫好,拿不到畢業(yè)文憑,而實際上,他還在等著江玫回心轉(zhuǎn)意。

  “明天一早的飛機,今晚就要去機場。”齊虹焦躁地說:

  “一切都已經(jīng)定了,怎么樣?咱們就得分別么?”

  “分別?——永遠不能再見你——”江玫看著那耶穌受難的像,她仿佛看見那像后的兩粒紅豆。

  “完全可以不分別,永不分別!玫!只要你說一聲同我一道走,我的小姑娘。”

  “不行。”

  “不行!你就不能為我犧牲一點!你說過只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自己呢?”江玫的目光這樣說。

  “我么!我走的路是對的。我絕不能忍受看見我愛的人去過那種什么‘人民’的生活!你該跟著我!你知道么!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人!玫!你聽我說!”

  “不行。”

  “真的不行么?你就像看見一個臨死的人而不肯去救他一樣,可他一死去就再也不會活轉(zhuǎn)來了。再也不會活了!走開的人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你會后悔的,玫!我的玫!”他搖著江玫的肩,搖得她骨頭直響。

  “我不后悔。”

  齊虹看著她的眼睛,還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他嘆了一口氣,“好,那么,送我下樓罷。”

  江玫溫柔地代他系好圍巾,拉好了大衣領(lǐng)子,一言不發(fā),送他下樓。

  紛飛的雪花在無邊的夜里飄蕩,夜,是那樣靜,那樣靜。

  他們一出樓門,馬上開過來一輛小汽車,從車里跳出一個魁梧的司機。齊虹對司機搖搖手,把江玫領(lǐng)到路燈下,看著她,搖頭,說:“我原來預(yù)備搶你走的。你知道么?你看,我預(yù)備了車。飛機票也買好了。不過,我看了出來,那樣做,你會恨我一輩子。你會的,不是么?”他拿出一張飛機票,也許他還希望江玫會忽然同意跟他走,遲疑了一下,然后把它撕成幾半。碎紙片混在飛舞的雪花中,不見了。“再見!我的玫。

  我的女詩人!我的女革命家!”他最后幾句話,語氣非常尖刻。

  江玫看見他的臉因為痛苦而變了形,他的眼睛紅腫,嘴唇出血,臉上充滿了煩躁和不安。江玫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見他時,他臉上那種漠不關(guān)心,什么都沒看見的神氣。

  江玫想說點什么,但說不出來,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頭。她心里想:“我要撐過這一分鐘,無論如何要撐過這一分鐘。”她覺得齊虹冰涼的嘴唇落在她的額上,然后汽車響了起來。周圍只剩了一片白,天旋地轉(zhuǎn)的白,淹沒了一切的白——

  她最后對齊虹說的一句話就是“我不后悔”。

  江玫果然沒有后悔。那時稱她革命家是一種諷刺,這時她已經(jīng)真的成長為一個好的黨的工作者了。解放后又漸漸健康起來的母親驕傲地對人說:“她父親有這樣一個女兒,死得也不算冤了。”

  雪還在下著。江玫手里握著的紅豆已經(jīng)被淚水滴濕了。

  “江玫!小鳥兒!”老趙在外面喊著。“有多少人來看你啦!

  史書記,老馬,鄭先生,王同志,還有小耗子——”

  一陣笑語聲打斷了老趙不倫不類的通報。江玫剛流過淚的眼睛早已又充滿了笑意。她把紅豆和盒子放在一旁,從床邊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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