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小说网 - 无弹窗无广告小说在线阅读

大眾小說網 > 炊事兵的故事 > 第五十七章 幻想

第五十七章 幻想


  一窗雪花,幾枝寒梅,塵世的清苦與榮華,都被關在門外。暗香拂過,落在江南青瓦黛墻上,瞬間有了唐宋韻致。一時心中無句,只好研墨鋪紙,信筆點梅,在疏影斜枝中,獨守一個人的簡凈時光。

  曾幾何時,我與梅結下一段不解塵緣,當然,雪花是月老。世間百媚千紅,我卻獨愛風雪中,一剪梅花的清逸和風雅。無論是生長在山林空谷的梅,還是種植在驛外斷橋的梅,又或是坐落于庭院清閣的梅,總能穿過塵世的喧囂與繁華,自持一份冰清和雅潔。而我內心深處,有一朵梅花,伴隨我經過十數載春秋歲月,一直波瀾不驚,平靜安然。

  時間走過的地方,成了回憶。我們可以在清閑無事時,偶然記起一些片段,卻不必回頭追趕。都說紅塵如戲,可到底還是要在人群中去謀生,在歲月遺留的縫隙里,找尋幸福。就連那剪清寒的瘦梅,亦不能隨心所欲,見世間想見之人,觀天下愿觀之景。

  古人的梅,有一種天然隨興的淳樸與雅逸。千百樹梅花,在風雪中競相綻放,煢煢傲立,不染鉛華。我愿化身為讀經的老僧、對弈的高人、吟詠的墨客、撫琴的美人、伐薪的樵夫、垂釣的漁翁、浣紗的村婦、弄笛的牧童,與她有無數次不同境遇的相逢。盼著有一日,相聚于古道柴門,烹火煮茶,賞梅觀雪,共有一段屋檐下的光陰。

  今人的梅,則多了一份金風玉露的修飾與刪改。這種看似刻意,實則無心的安排,只是為了讓身處繁囂的眾生,有一個可以和心靈對話的知己。茅舍一間,梅樹幾株,三五雅客閑坐品茗,笑談古今。還有幾位穿著漢服的佳人,來一曲琴簫合奏。到這兒的人,會覺得世界真的很小,只有這么一個地方,可以彼此省略問候,不提過往,忘記來路,不知歸途。

  讀過許多詠梅的詩句,那些看似婉轉清揚的花朵,總蘊含一份冷月的孤獨。而梅在不同詩人的筆下,有了不同的風骨和傲氣,也有了不同的性情和命運。世人愛梅,是覺得梅在煙火人間,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空靈和純凈。繁鬧疲倦時,梅有如素影清風,片刻便讓你安靜下來。寂寞無依時,梅宛若親友良朋,與你相知如鏡。

  三國時陸凱曾寫詩贈范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折梅寄友,借此物來傳遞他們高雅的情誼。無需太多珍重話語,將所有祝福與思念,都托付給一枝梅花。以后離散天涯,憑借她的消息,便知又是一年花枝春暖,相逢只在朝夕。

  唐人王維寫下“昨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的詩句。這個詩中有畫,畫里含詩的雅士,用禪意輕靈的口吻,詢問梅花,讀來備覺閑。

  淡清絕,逸趣橫生。他眼中的梅,不僅有清貞優(yōu)雅的人格,還可以為之傳情寄意,推心置腹。梅花被其賦予了生命,仿佛在某個月夜,會幻化為白衣仙子,與他交杯換盞,琴瑟相諧。

  更有唐玄宗之寵妃江采萍,愛梅如癡,在其寢宮周邊,栽植梅樹。每到寒冬時節(jié),梅花綻放,江采萍在梅樹下跳一曲《驚鴻舞》,賞花賦詩,怡然自得。玄宗見其紅粉淡妝,清麗脫俗,豐神秀骨皆有梅花姿態(tài),便冊封為梅妃。這一清雅別致的封號,終唐一世,便再也沒有帝王封賞給任何佳人。

  南唐后主李煜筆下則是“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如果他不是帝王,或許這一生,可以和一位才貌雙絕的佳麗,填詞作賦,折竹吹笛,雙雙老死在梅樹下。可他卻做了亡國之君,成為俘虜,被孤獨地軟禁在汴京城內。曾經在枝頭語笑嫣然的梅花,已紛落如雪,如同他的紅顏知己周后,香消玉隕在故國的河山里,永無歸期。

  可宋人陸游卻說:“獨自開無主,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此后,梅花有了不死的靈魂,因為縱然零落成泥,其芬芳依舊如故。梅之幽香,濃而不艷,冷而不淡,清而不散,經寒雪釀造,香味飄忽,沁心入骨,耐人尋味。她甘守寂寞,不懼風塵無主,寧可孤芳自賞,不愿與世同步。

  宋人愛梅,已成風尚。梅妻鶴子之稱的林逋,其隱士風姿,和遺世**的梅花,有異曲同工之美。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成為詠梅絕唱。群芳譜里,百花之魁的梅花,有了更為迷人的清韻和氣節(jié)。小園之中,獨梅凌雪綻放,疏影橫斜,古雅蒼勁,綽約風姿,暗香縈懷。

  梅花在《紅樓夢》里,是美人,亦是高士。那幾樹紅梅,落在大觀園的櫳翠庵里,被帶發(fā)修行的妙玉悉心照料,也算是結了佛緣。那日蘆雪庵中即景聯(lián)句,吃酒烤肉,獨妙玉一人清守佛前,禪坐誦經。后來寶玉聯(lián)句落第,被罰其到櫳翠庵乞折紅梅,并賦一首詠梅的七律。“槎椏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的悠然禪意,令人百般回味。原來,生于佛院的梅,更是幽獨閑靜,冰骨無塵。

  無論是“惆悵**風味薄,自鋤明月種梅花”的歸隱田園之淡泊,還是“明月愁心兩相似,一枝素影待人來”的相思的況味,梅花詩詞已成為文史里的一株奇葩,在淳樸日月里,有著不可忽視的曠遠風雅。春秋更替,江山換主,多少人事皆非,那樹梅花,年年如初。她陪伴蕓蕓眾生,在紅塵中,過著布衣簡食的日子,平淡安然。

  直到后來,清末的龔自珍寫了一篇《病梅館記》。他覺得從古至今,梅花被文人畫士摧殘,被世俗凡夫相欺,給折磨病了。他購買了三百盆梅,全是病梅,看著它們被束縛,不忍為之落淚。于是他起誓要治好這些梅花,找回從前的天然本性。但這世上梅樹萬千,他又如何能夠有閑置的田地,寬敞的梅館,來儲藏這些江南病梅。也許耗盡一生的時光,也無法為它們療傷,將其治愈。

  想必是這位老者太過愛梅、惜梅,他的執(zhí)著,是為了讓梅花可以在風雪中,盡情綻放神姿。卻忽略了,梅花有著堅韌的節(jié)操,它可以傲骨嶙峋,堅貞不移;亦甘愿為世人低眉折腰,零落成塵。不然,落花流水去后,又何來青梅煮酒的風雅樂事?我相信,不論是山林里的野梅,還是庭園里種植的梅,都一樣的玉潔冰清,嫻靜冷艷。

  有人問,你來世愿做什么?我說,愿做一株清瘦梅花,開在寒山幽谷,與雪夜白狐,一起等候采藥的仙翁,云游的高僧,和每一位看風景的過客。如果有一天,你是那位走失迷途的路人,只需折一枝素梅,我必與你溫柔相認,當作是遠別重逢。

  人情有如紅梅白雪,世事不過凈水清風。也許我們都該學會,像梅花一樣在風塵中修煉,看盡繁華變遷,風骨依然。

  幽蘭

  如水春夜,于窗下靜坐品茗,留聲機里低唱著流年。一縷蘭草的幽香自微風拂過,吹醒曾經許多遺落的往事。荏苒歲月,此刻竟如此漫不經心。深沉暮色,暗淡光影,不減其綽約風姿,舊時顏色。

  記憶中的蘭,應該是拋棄了塵世一切榮華,放下了情感和執(zhí)念,辭別故人,獨自幽居在深山空谷。偶有打柴的樵夫,尋訪仙藥的老者,或是云游的僧道,才能與她相逢。凡塵中的你我,遠隔萬里關山,何處尋覓芳蹤。

  有人說,真正的空谷幽蘭,如隱士高人,但聞其香,不見其身。于我眼中,蘭蕙是最清雅,亦是最平凡的草木。她纖柔無骨,溫婉靈秀,無有冷傲姿態(tài),只留醉人芬芳。也許蘭草本無心,不喜聚散,是世人對她有了太多期許,太多珍愛。

  蘭,香草也,蕙,薰草也。蘭是靈性之花草,若絕代佳人,藏于幽谷,出塵遺世。有緣之人,總能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將之尋找,聞其淡雅容顏,賞其秀美幽姿。無緣之客,縱是跋涉山水,行至窮途,亦不能見其芳容。

  后來,蘭流于世俗,得見于尋常巷陌,市井人家。從寂寞山林,遷至百姓宅院,學著與這世間相處,倒也從容如風,不與百花爭色。多年來,世人愛蘭,將其移栽盆中,細心料理,或置于亭臺,設于園內,供客觀賞。蘭不嬌媚,不世故,零落紅塵,仍帶著不經世事的飄逸和優(yōu)雅。

  你情深若許,她淡然如初。你以為一旦別后,山長水闊再難重逢,誰知她卻在人生必經的路口,悄然**,低眉含笑。蘭花以最簡單的姿態(tài),于人間安門落戶,又總不似煙火中的草木。她無意光陰枯榮,倦看人世消長,你對她袒露心跡,絮說舊事,她心意闌珊,清淡無言。

  孔子愛蘭,寄情于蘭草,以蘭的風雅自持,修養(yǎng)心性。他曾說:“芷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jié)。”花中君子,內斂高潔,純和幽遠。深山空谷中,斜陽夕照下,自有一段風流況味,耐人追憶。

  勾踐種蘭,于渚山上,遍植蘭草。明萬歷年間《紹興府志》記:“蘭渚山,有草焉,長葉白花,花有國馨,其名曰蘭,勾踐所樹。”想來蘭草的遺世空寂,令勾踐學會了隱忍安靜。他十年臥薪嘗膽,假裝五蘊清靜,非凡人所能做到。當他揮袖征伐,三千越甲吞吳,收復河山,涅槃重生。坐上王位的勾踐,是否還記得渚山上,那寵辱不驚的蘭草?

  屈原佩蘭,是為了自喻高潔的情操。人間草木無數,他以蘭為摯友,認蘭作知音。他在《離騷》、《九歌》、《九章》許多詩篇中,寫到自己如何愛蘭、種蘭、佩蘭。“余既茲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度蘅與方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山河瘦,世情薄,幸有蘭蕙,伴他放逐天涯,免去一人汨羅江畔,獨自沉吟。

  鄭板橋畫蘭,自稱“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他心系天下農人,將真情著以筆墨,詩畫一體。他說:“凡吾畫蘭、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下在安享之人也。”如此高尚襟懷,使得他的畫作更加生動逼真。“石上披蘭更披竹,美人相伴在幽谷。試問東風何處吹?吹入湘波一江綠。”不知道,有一天那采蘭佩蘭的美人,能不能從畫里走出來,伴他坐飲到中宵?

  古琴曲《幽蘭操》傳為孔子所作,他稱蘭為王者之香,雖隱居幽谷,仍清芬怡人。蘭花有如孔子的人生寫照,以達觀平和的處世之態(tài),面對風霜雨雪。唐代詩人韓愈亦作過一首《幽蘭操》,以唱和孔子。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淡淡琴音,似見幽蘭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纖柔的葉,嬌嫩的朵,清雅飄逸。蘭之芬芳,遠而不淡,近而不濃,唯有君子,將其采摘佩戴,愛不釋手她的美。

  唐代李白有詩吟:“幽蘭香風遠,蕙草流芳根。”道出了蘭蕙內斂含蓄的優(yōu)雅氣質,若他一生飄萍蹤跡,終不改當日情懷。“山中蘭葉徑,城外李桃園。直知人事靜,不覺鳥聲喧。”王勃的蘭,亦是隱于山間,不與城外桃李爭華年。萬物昌盛有序,她自安于宿命。

  蘇軾詩云:“春蘭如美人,不采羞自獻;時聞風露香,蓬艾深不見;青丹寫真色,欲補離騷傳;對之如靈均,冠佩不敢燕。”東坡居士的春蘭美人,如今只能在夢里才得以傾心相識。這一生,他有三位蘭草知己,陪他煮雨說禪,共苦同甘。到后來,雖各自離散,紅顏成白骨,卻也是他的造化。

  宋代的蘭藝為鼎盛時期,許多書籍對蘭有過描述記載。宋代羅愿的《爾雅翼》有“蘭之葉如莎,首春則發(fā)。花甚芳香,大抵生于森林之中,微風過之,其香藹然達于外,故曰芷蘭。江南蘭只在春勞,荊楚及閩中者秋夏再芳”之說。明清兩代,蘭花品種增多,昔日幽谷的蘭,被移植庭園,成了眾生觀賞之花木。

  蘭可入藥,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蘭草,氣味辛、平、甘、無毒。”“其氣清香、生津止渴,潤肌肉,治消渴膽癉。”蘭花亦可助茶,采摘春蘭洗凈曬干,煮茶時放幾朵于杯中,美麗非凡,清芬絕代。

  蘭花品種日益漸多,主要有春蘭、蕙蘭、建蘭、寒蘭、墨蘭、春劍、蓮瓣蘭七大類。供人觀賞的園藝品種,更有百千,萬般姿態(tài),只待惜花之人呵護終老。她雖不居深谷,卻依舊纖枝柔軟,神情悠然。

  人間風物,皆有靈性。每個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草木,今生你鐘情的,必是前世的自己。蘭在我心中,如她于世間的姿態(tài),濃淡相宜,聚散由心。她不曾驚艷于我,卻伴我走過青絲韶華。

  月下幽蘭,芬芳遺世。我喜愛她,愛她的柔情素心,亦愛她的春水清顏。

  翠竹

  暮春時節(jié),滿城飛花,醉舞紅塵,卻也飄零無依。唯翠竹獨姿于庭院,靜處于山林,由來不懼四季更迭,歲月相催。光陰遲暮,流年推杯換盞,竹從遙遠的秦漢,魏晉飄然而來,一襲翠衣,不改清俊風骨。

  陌上客,緩緩歸。有人倚著柴門,看盡人間芳菲;有人聽雨樓臺,追憶風華年少。有人打馬天涯,萍蹤浪跡;有人迷途知返,安身立命。靜水深流的時光,不肯讓步,你看似瀟灑輕逸,玉潤朱顏,轉瞬便雞皮鶴發(fā),傴僂嶙峋。

  此刻,遠山如黛,翠竹蕭蕭,幾點疏淡的筆墨,描摹意味深長的人生。我以為,最美的日子,當是晴耕雨讀,觀魚聽鳥,任窗外花開花落,云來云往。春景最是虛實相生,看似姹紫嫣紅,喧鬧無比,卻又繁花疏落,飲盡孤獨。

  兒時在鄉(xiāng)間長大,記憶中的竹遍植山野,肆意生長,隨處可見。它大氣、清朗、潔凈、有序。折竹為食,削竹為笛,伐竹為舟,砍竹為薪,如今被視作風雅之事,那時太過尋常。后來,遷徙都市,偶見鄰家庭院栽種幾竿修竹,倍加珍視。原來竹不喜人流如織,只愛隱隱青山,悠悠綠水。

  萬物無常,沒有誰可以孤標傲世,永遠渾然天成。讀罷幾卷詩詞文章,覺得竹應該像一個虛懷若谷的高士,帶著幾許禪道的意味,明凈透徹,洞悉世事。然而它遺落紅塵,做俗世雅客,同樣從容曠達,淡泊高遠。它質樸清白,灑脫飄逸,自古以來贏得世人喜愛。

  佛教里有個竹園精舍,于中印度摩揭陀國最早之佛教寺院。迦蘭陀長者所有,以盛產竹之故,名為迦蘭陀竹園。釋尊經常住在此處說法,那兒的竹,也沾了佛的性靈和善懷,清醒與慈悲。

  王徽之愛竹。《晉書》載:“時吳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觀之,便出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主人灑掃請坐,徽之不顧。將出,主人乃閉門,徽之便以此賞之,盡嘆而去。嘗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邪!”

  魏晉時,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七人,為逃避司馬氏和曹氏的政權爭斗,常聚于竹林之下,飲酒縱歌、肆意清談,故世謂“竹林七賢”。他們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寄情于山水,追求清靜無為的散淡生活。嵇康撫琴,阮籍、劉伶等人有縱飲千杯,醉死便埋的放達與佯狂。

  那是一段美好的光陰,飲宴游樂,暢然釋懷。倘若放下執(zhí)念,山水竹林便是他們此生的歸宿。每個人,都可以遵循自然規(guī)律老去,葬于山林,天地為冢。但他們最終沒能忘情紅塵,逍遙世外,后來竹林夢碎,七賢離散。他們的故事,如同嵇康彈奏的一曲《廣陵散》,于今絕矣。

  竹,君子也。一為氣節(jié),二為虛心。白居易《養(yǎng)竹記》里言:“竹似賢,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似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虛者。竹節(jié)貞,貞以立志;君子見其節(jié),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樹為庭實焉。”

  庭院修竹,雖有日月清輝照料,亦需要呵護善待。那些深翠幽篁,蕭蕭俊骨,不為名利所累。他們翩然于世,亦感激世間有情人的知遇之恩。不然,縱是甘于寂寞,無謂聚離,被遺忘在苔蘚闌珊的角落,不被賞識,也難免冷清。

  最喜王維的《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一首簡短的五言絕句,像一幅清幽寧靜,高雅絕塵的水墨畫。一個人,一張琴,一彎月,一片竹林。王維的詩,總是這般情景相交,聲色相容,動靜相宜,虛實相間。每當我讀起這首詩,總會想起多夢的從前,窗外清朗的月光,掛在竹梢,匝地瓊瑤。

  宋代朱熹吟:“客來莫嫌茶當酒,山居偏隅竹為鄰。”朱熹愛茶,亦愛竹。他大半生在武夷山度過,那里山水秀麗,風景宜人。武夷山盛產名茶,朱熹不僅賞茶、品茶,還種茶、制茶、煮茶、斗茶、論茶、詠茶。想來那些折竹煮茶,守竹品茗的日子,是他平生最美的回憶。他曾有詞吟:“何處車塵不到,有個江天如許,爭肯換浮名。”可見那顆被茶水過濾的心,亦像竹一樣淡泊明凈。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此為蘇東坡的詠竹名句,至今仍被愛竹的雅客傳頌不已。這位才高千古的風流名士,一生瀟灑多情,浮云蹤跡。而他所到之處,暫居之所,必有修竹相伴。他栽竹種竹,與竹為友,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也曾為功名所累,但終究是性情中人,有著把酒問青天的豪邁與灑脫。許是與禪佛結緣,在竹的高潔風骨里,東坡居士得以證悟人生。

  鄭板橋愛竹畫竹,每日對著山石翠竹,只覺光陰恬淡出塵。他寫下處世警言“難得糊涂”,并提筆寫道:“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轉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們可以在他的一卷墨竹中,擱淺無處安放的靈魂。

  古書《博物志》載“舜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揮竹,竹盡斑”,故有了湘妃竹。而瀟湘妃子則為娥皇和女英。后來曹雪芹先生,將這個美麗的名字,給了大觀園的林黛玉,還給她居住的院落,賜名瀟湘館。瀟湘館內四季翠竹隱隱,無桃李爭妍,更覺比別處清幽。

  生性喜散不喜聚的林黛玉,此生為還淚而來,想來瀟湘館的竹,亦被她多情的眼淚染上斑駁的印記。多少個秋窗風雨夜,唯有一只鸚鵡,幾竿修竹陪她捱過長夜更漏。原以為可以執(zhí)手相依的人,生生將她辜負。說什么花柳繁華地,到底不是她的容身之所。臨死前,她焚稿斷癡情,或許瀟湘館的竹,是她塵世中唯一割舍不了的眷念。

  人生一世,如鏡花水月,今朝姹紫嫣紅,明日已成夢幻泡影。與其追憶故園芳菲,莫如放下繁華,重覓一片竹海。一支瘦笛,一曲笑傲江湖。一彎冷月,一肩千古情仇。

  素菊

  想起它,總是恬淡素凈的,在霜降的清秋,黃昏的籬院,靜靜地生長。一瓣心香,幾段心事,從不與人訴說。千百年來,多少文人墨客,將它引為知己,交付真心。它一如既往淡然平和,從容自若。它自知,世間緣分,有始有終,任何的情感,都不可虛妄與沉淪。

  往事如潮,總在善感之時憶起。猶記年少光陰,每次山間打柴或溪邊洗衣歸來,時見野菊開在驛路風中,不招搖,卻醒目。一束白,一束黃,折于竹籃,或附于柴木的枝丫上,帶回家尋個陶罐,粗瓷瓶,裝點樸素的歲月。那時居住的老屋,青瓦黛墻,雕花的古窗下,擺放一束菊,和悠然踱步的白云,安之若素。

  時過境遷,我經歷了流轉天涯的命運,故鄉(xiāng)的菊,依舊開在山間東籬,悠然嫻靜。多少次夜闌更深,夢回故里,人事非昨。窗檐結了時光的網,桌幾落了歲月的塵,唯有那一束瘦菊,安好在破舊的陶罐里,不問聚散,無有悲喜。

  后讀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玉壺**,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頓時只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淡菊寧靜而致遠。因母親名字里,寄寓了人淡如菊這四個字。又見她淡看榮辱,冷眼繁華,處世淡定,平和簡樸,確有了幾分菊的內斂和典雅風度。苦短人生,被如刀的時光雕刻后,還能平靜地看落花無言,心淡如菊,亦算修到了境界。

  有些人,陪著走過人生的一程山水,便分道揚鑣。而草木,不論你尊卑貴賤,從容東西,亦不肯離棄。人心薄寡善變,倘若真的無可交付之人,不如和草木,預約一段情緣。它雖無言以對,卻與你朝暮成雙。你鬢發(fā)成雪,它一如既往。你轉身滄海,它靜守天長。

  《群芳譜》說:“九華菊,此淵明所賞,今越俗多呼為大笑。瓣兩層者曰九華,白瓣黃心,花頭極大,有闊及二寸四五分者,其態(tài)異甚,為白色之冠。香亦清勝,枝葉疏散,九月半方開。”

  屈原的《離騷》詩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一生惆悵寥落,佩蘭食菊,也算是做了一回人間雅客。曹魏大將鐘繇之子鐘會一生愛菊,曾撰《菊賦》。“何秋菊之奇兮,獨華茂乎凝霜;挺葳蕤于蒼春兮,表壯觀乎金商。”晉代孫楚《菊花賦》說:“彼芳菊之為草兮,秉自然之醇精;當青春而潛翳兮,迄素秋而敷榮。”

  最鐘情于菊的,莫過于東晉的陶潛。一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將世人的心,牽引至那山野田園,草木深處。而菊亦成了陶公紅塵中唯一的心靈歸宿,讓他甘愿放棄仕途,做個隱士,安生煙火。陶潛愛菊,在家中庭院劈地種菊。興起時,撫琴吟唱,一盞菊花酒,一首菊花詩,看云走鳥飛,此間真意,欲辯難言。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陶公對菊,從來都不惜筆墨。他修籬種菊,心有苦惱,便飲酒賞花。醉倒在菊花叢里,忘記人生失意和愁煩。夢里又誤入桃源仙境,塵世的絲網和深潭,再也無法束縛,他空靈縹緲的心靈。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在詠菊詩會上,一共十二首菊花詩,就有五首與陶淵明相關。想來曹雪芹亦愛菊花,并借史湘云的靈巧,擬好詩題,用針綰在墻上讓眾人自選。再經瀟湘妃子的才情,將菊花詩吟詠到精妙絕倫。她的《詠菊》“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問菊》里一句:“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真將菊花問到無言。

  曹雪芹用他的筆,塑造了一個清高孤傲、舉世無雙的林黛玉,卻又讓她處在孤獨無依的賈府,一草一木皆由別人支付。他將自己的命運,賦予林黛玉,用菊花詩來表露對陶潛的傾慕。被仕途所縛的曹公,亦想學陶潛,歸隱南山,漫步田園,和菊花朝夕相對,不睬世事。

  唐代茶圣陸羽亦愛菊花,他居住之所種滿菊花。皎然有詩《尋陸鴻漸不遇》:“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偏遠的野徑人家,籬邊遍植未開的菊花,而主人去山中尋僧問茶,歸來已是日暮西斜。菊的傲世**,茶的幽淡清遠,亦是陸羽的風骨與性情。

  唐人元稹的一首《菊花》,是我甚為喜愛,亦覺有情韻的詩。“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秋日黃昏,倚籬賞菊,詩境如畫,令人神往。

  古人重九之日,不僅登高飲酒,亦采菊簪菊。“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杜牧的詩,則是寫他在重九之日,登高遠眺秋水長天,欣喜之時,將折來的菊花,插在鬢上,增添樂趣。孟浩然的《過故人莊》,一句“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寫盡了他對田園閑適生活的向往。菊花,這重九之草木,已成了不可缺失的風景。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這是宋代才女朱淑真筆下的菊花,道出菊的風流傲骨。而她又何嘗不是那朵臨霜不凋的冷菊,為守情懷,在詞中斷腸死去。她本才貌雙全,奈何所遇良人不解風情。她嘆:“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以休生連理枝?”后來,她在美麗的年華里,決然離去,終不肯委曲求全,與紅塵相依。

  宋時陸游有收菊作枕的習慣,他在《劍南詩稿》中寫道:“余年二十時,尚作菊枕詩。采菊縫枕囊,余香滿室生。”菊不僅清香寧神,亦為藥之上品。《神農本草經》中,記載菊“久服利血氣,輕身耐老延年”。

  “浮煙冷雨,今日還重九。秋去又秋來,但黃花、年年如舊。平臺戲馬,無處問英雄;茅舍底,竹籬東,佇立時搔首。”此為北宋劉子翚的詞《驀山溪》。在那山河飄搖,城池行將傾覆的亂世,急需安邦濟世之才。光陰往來,唯黃花年年如舊,不改初姿。昨日霸者已逝,今時又何處去問詢英雄的下落?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想來《西廂記》是因了這段凄美詞章,讓人看罷念念不忘。而黃花也在張生和崔鶯鶯那場溫柔的西廂舊夢里,不能醒來。碧云天,黃花地,縱是春風沉醉,草木蔥蘢,亦不及這樣黃花滿地,紅葉秋林的美。

  時光的河,深沉莫測,我們走過的一朝一夕,一城一池,都不可預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金剛經》云:“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人的一生,都在修因種果。放下貪念與執(zhí)意,方是對世間一切寬容,對萬物諸多情深。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日光清淺,年歲深長,倘若茫然無依時,就擇一個秋深的午后,采一束菊花,做一回陶潛,長醉東籬下,悠然在南山。

  隱名埋姓,江湖兩忘。

  凈蓮

  昨夜閑聽落花,在清淺的燈影下,憶一段溪云往事,幾個遠去故人。年歲深沉如湖,卻宛若明月,其實只要靈魂不死,那些像落花一樣渺無音蹤的美麗,依舊可以化塵重生。近日來春事乍暖還涼,風露總將人相欺,直至晨曉悠悠,方能入夢。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這是宋人張先的詞,每逢暮春,總會將這動人之句,讀上幾遍,有如餐食花瓣,滿口噙香。踏遍落紅,驚覺有一種植物,已經近得可以和我呼吸相聞。它有一個靜美的名字,叫蓮,亦叫荷。它的清麗出塵,冰潔玉質,令人歡喜到不敢相思。

  蓮荷,算是人間草木里與我最可親的植物。它是我紅塵路口的初遇,是我前世種下的善因。雖喜梅,卻在人生廿年時候才真正識得君顏,與之成為莫逆。而蓮荷,卻從記事起相伴至今,如水情誼,總不愿逾越界限,怕生生弄丟了多年依戀的情感。我珍愛它,一如珍愛那段回不去的美好時光。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出自樂府詩《江南》。這水鄉(xiāng)江南,并非隱藏在夢里。如此明麗曼妙的畫面,清新雋永的意境,我曾親歷。有幸做了那乘舟采蓮的小小女孩,穿行在碧荷萬傾之間,爭尋并蒂,采摘蓮蓬。唱一首悅耳的山歌,看蓮葉下魚兒嬉戲。那時歡笑,當是最明媚、最動人的。

  采回的蓮蓬,趁新綠時,于夜里挑著燈花,靜剝蓮子。一粒粒飽滿,潔凈的蓮子,不舍得自家食用,拿去兌了錢,支付給了生活。到底是滿足的,那輕快美妙的勞作,讓時光亦柔軟多情。長大后,只能于夢里采蓮,那時風光,竟不是從前滋味。夢中劃一葉小舟,在碧葉千叢里,采幾捧新蓮,萬般深情,于茫茫天地間,竟無人收留。

  是我過于執(zhí)著,不忍緣盡。后來將蓮種植于家中陽臺,它倒也不嬌貴,一口瓷缸里,放些淤泥,雖生得弱質纖纖,卻亭亭玉立,惹人憐愛。幾叢綠葉間,荷花疏淡地生長,紅的俏麗,白的脫俗。夏日炎炎,雪藕生涼,蓮荷靜靜開著,常讓人覺得光陰錯落。原來有些遺忘的風景,還可以重來。我知道,這浮世,它只為我一人紅顏盡歡。

  李白有詩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讀罷只覺日光湛湛,清風拂來,一朵自然清雅的蓮,翩然淺笑,開得恰到好處。縱是氤氳水墨中,亦不改秀麗姿態(tài),片片花瓣,晶瑩含露,天然去雕飾。蓮之清淡,潔凈,似乎無關歲月風塵,它一直靜處在人間,看往來過客,終不染煙火。

  “越女作桂舟,還將桂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不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葉。將歸問夫婿,顏色何如妾。”此為唐人王昌齡的《越女》。詩中采蓮的意象,與古樸鄉(xiāng)間,是另一種風姿。越女紅裙綠衣,娥眉翠黛,有芙蓉之韻致,嬌羞動人。折一枝芙蓉,歸去問夫婿,誰更嫵媚,誰更風情?這里的蓮,似韶華女子的勝雪肌膚,吹彈欲破;又若明眸善睞,顧盼生情。

  若論風雅柔情,當屬西子湖中的蓮荷。宋人楊萬里有詩云:“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琴棋書畫的西湖。被這座千年古城的人文和故事,滋養(yǎng)出的荷花,自是絕代如畫。而我仿佛總能看到一個乘著油壁車,名叫蘇小小的女子,在西子湖畔緩緩走過。也只有這里的山水,這里蓮荷,給得起她夢里的等待,詩樣的情懷。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是宋周敦頤的名篇《愛蓮說》,看似簡約疏淡的筆墨,卻寫盡了蓮的清姿秀容,飄逸風骨。

  他說菊是花中隱士,牡丹是花中富人,而蓮是花中君子。他自稱對蓮之情深,世間再無有可及之人。后人縱是想愛,怕也只好望塵莫及。煙水亭畔,愛蓮池中,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朵朵清蓮,讓人賞心悅目,看罷不能移步,別后頻頻回首。

  “驟雨過,珍珠亂撒,打遍新荷。”這是元好問的詞,此番情境,千古相同。荷葉上的雨露,似離人的眼淚,滾玉拋珠。詞的下闋,更耐人尋味,令淡雅的蓮,平添幾分大美。他嘆:“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尊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新蓮固然雅逸逼人,枯荷殘葉亦有別樣風韻。李商隱有一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深得世人喜愛。還記得《紅樓夢》里林黛玉曾說過:“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想來黛玉喜愛的亦是詩中凄美意境。淅瀝纏綿的秋雨,點點滴滴敲打在枯荷上,那清寒的聲韻,殘缺的美感,竟勝過了花好月圓之境。

  李商隱的《錦瑟》、《無題》都是曠世名篇,詩中不乏驚艷之筆。然黛玉卻獨愛他眾詩里的一句,只因無數個秋雨之日,是那雨打殘荷的聲律,慰她愁緒,解她相思。群芳夜宴占花名時,她擎了一枝芙蓉花,題著“風露清愁”四字。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她,再沒人配得起芙蓉。”黛玉曾對寶玉說過:“我不過是草木之人罷了。”她心中凄然,寶釵有金鎖配通靈寶玉,她只和草木相知如許。

  世間最有佛性的,當為佛前的蓮。佛坐蓮臺之上,護佑眾生,主宰浮沉。佛祖拈花一笑,那花,亦是綻放的蓮。紅塵修行者,則愿做佛前的那朵蓮,素凈清白,每日聽佛祖講經說法,洗去鉛華,禪心如水。“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一土一如來。一方一凈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凈,心似蓮花開……”

  想起多年前,朱自清在月下漫步,行至幽僻的荷塘。流水月光,傾瀉在花葉上,薄霧中的荷,千姿百態(tài),清幽淡雅,安靜柔和。那個夜晚,似一個縹緲恬靜的夢,落在靜靜的心湖。如今只要翻開那冊書卷,淡淡荷香,依舊縈繞其間,醉人心骨。

  一切眾生,性本清靜。縱算做不了佛前那朵青蓮,只是路旁一株卑微的草木,墻角一只無名的蟲蟻,若心存慈悲,自可化身為蓮,靜守花開。

  云松

  曾經無數次地幻想,有一天可以做個閑人,背著行囊,小舟江湖去。在某個微風細雨之時,踏著蒼苔綠蘚,穿過煙嵐霧靄,去尋訪終南山里的隱士高人。在那云崖之巔,青松之下,有一間簡約的木屋,住著一個白發(fā)老翁,早已忘記歲歲年年。

  后來真的走出去了,一路風塵跋涉,投宿過許多不知名的驛站,看過許多不曾遇見的風景,邂逅許多匆匆來去的路人。才知道,山河大地,是如何也無法抵達的終點。倘若你自持一顆遼闊的心,縱是幽居深谷,亦可知塵世風云變幻,滄海浮沉。更多時候,我只是守著一扇小窗,看院外云飛日落,春聚秋散。

  兒時居住鄉(xiāng)村,對青松的記憶,并不陌生。松是隱者,唯有在山林深處,方能看到其濃蔭蒼翠,巍然挺拔的身影。那時的我,常與同伴行經數十里小路,去山高云深處,撿拾松針和松果。人煙罕至之地,青松臨云傲岸,經歲月敲打,滿地厚厚松針,任由拾取。群山綿延,煙霞勝景,是大自然給天下蒼生美好的饋贈。

  想起陸放翁詞中一句:“鏡湖原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予。”山水草木亦是如此,放逐于蒼茫天地,無人約管,無需錢財,便可以盡情觀賞。而我們總是太過執(zhí)著繁華,將原本閑逸的生活經營慘淡,竟不如一株松,那般逍遙淡然。

  行走山間,看青松屹立云端,蒼勁雄健,姿態(tài)縱橫,風清骨峻。有些松,寄身崖畔,晏然自處,遁跡白云;有些松,立影重巖,鐵骨丹心,孤傲卓絕;還有些松,靜臥山林,亭亭迥出,只待凌云。

  而我卻隱沒在煙靄云深處,似飄忽的隱者,問道的仙人。猶記唐代詩人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短短幾字,落筆簡潔,清麗白描,意境悠遠。蒼松的風骨,白云的飄逸,將這位山間采藥的高人,襯托得愈加道骨仙風。

  我只是個撿拾松針的女子,與深山隱者,亦無緣得見,卻和青松,有過無數次的交集。每次入山,總被荊棘劃傷,或被蟲蟻咬噬,卻并不因此而卻步。但從那時,我對世間萬物,有了莫名的情感,開始敬畏和珍愛著每一個生命。記憶中,那株松,明明離得很近,卻總是隔著一段云煙的距離。

  撿回的松針松果,用來取火,煮一桌粗茶淡飯。鄉(xiāng)村黃昏,幾戶人家,黛瓦上青煙縷縷,襯著斜陽,美到無言。松香彌漫了整座鄉(xiāng)間,那些荷鋤歸來的農夫,放牧返回的童子,尋著香味匆匆到家。煤油燈下,幾碟小菜,一壺老酒,過著樸素的流年。

  松針煮茗,松花釀酒,松果入藥,算是人間風雅之事。而我與松,多數只在書卷里重逢,或短暫邂逅于城市某座山林,又各自相忘。亦曾慕名去尋訪廬山的云松,黃山的雪松,那些穿著青衫、披著白衣的隱士,附于蒼巖峭壁之上,傲岸英姿,似要穿越迷嵐,青云直上。

  那些名山勝地的松,經過歷代帝王將相,文人雅客的追慕觀賞,早已成為一道瑰麗曠世的風景。它堅韌品質,高潔風骨,凌云之志,不為任何人更改。它遠離繁喧,隱于山林,洞明世事,又不為紅塵所牽。

  大千世界,眾生蕓蕓。古往今來,松被詩人賦予了不同的人格和氣度。有幽居山林的隱者,有期盼賞識的墨客,還有禪心云水的僧人。這些青松,因了他們的筆墨,有了生命和靈魂。與我年少時所見的松,少了平淡與樸實,多了典雅和內蘊。

  南朝齊詩人范云有詩詠寒松,“修條拂層漢,密葉障天潯。凌風知勁節(jié),負雪見貞心。”他的松,傲雪**,依舊穩(wěn)若磐石,青翠挺拔。雖處紅塵,然一襲白衣,雪枝傲展,落落風采,令人神往。

  “南軒有孤松,柯葉自綿冪。清風無閑時,瀟灑終日夕。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何當凌云霄,直上數千尺。”唐人李白的松,卻孤獨地長在南軒,一處生滿苔蘚的角落,不為人知。他本瀟灑之人,乘一葉扁舟,仗劍江湖,飛揚跋扈。奈何一入長安,竟在皇城燈火中,迷失當年。他滿懷抱負,希望若青松那般抵觸云霄,一展才華。但終究還是醉倒在闌珊古道,夢碎長安。

  “高松出眾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后,僧來不語時。有風傳雅韻,無雪試幽姿。上藥終相待,他年訪伏龜。”同為唐朝客,李商隱的松,卻多了幾分風流雅韻,悠悠禪意。他沒有太多遠大的志向,只放下迢遙仕途,暫忘悱惻愛情,在松風下,與高僧相邀。他亦心有所愿,只望青松能生成上藥伏龜,為人賞識。

  巍巍青松,在王維詩意的筆下,亦多了幾分淡逸出塵,柔情婉轉。“青青山上松,數里不見今更逢。不見君,心相憶。此心向君君應識。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云間。”松有如他的故人,不見時相思相憶,重逢時,則相知相許。王維的心,若青松一般閑雅清淡,功名于他,不過是一件華麗的外衣,不要也罷。

  白居易愛松種松,有詩云:“愛君抱晚節(jié),憐君含直文。欲得朝朝見,階前故種君。知君死則已,不死會凌云。”他為與青松朝暮相見,于庭畔階前栽松。并對這數寸之枝,寄寓期望,倘若青松存活不死,定會傲世凌云。白居易暮年之時,做了醉吟先生,忘記名姓,不問過往。每日喝酒吟詩,青松做伴,白云是家。

  人間有味是清歡,倘若對這浮世煙火無法妥協(xié),莫如趁早放下。須知千秋功業(yè),一生繁華,終將付與蒼煙夕照。你耗費光陰去追尋生命的謎底,到最后,未必是你想要得到的結局。

  多想再去深山老林撿拾一次松針,和崖畔的青松,坐看云起。多想做一個無為的閑人,煮一壺松針茶,釀一壇松花酒,冷暖自嘗。不為信仰,哪怕有一天,老死在江南某個古舊的屋檐下,亦是造化,亦為善終。

  type')!=2&&hapter')<>

  documentwrite('');

  }


  (https://www.dzxsw.cc/book/50385/2717990.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