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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周遭一眾人等,雖還不懂大趙除了幼帝和偽帝,怎又出了一個(gè)皇帝,但殿前司禁軍和帶御器械、朱蓋御駕皇帝旌旗都在眼前,陳太初一拜,眾人皆隨之跪拜下去,高呼吾皇萬歲。

  九娘注目在趙栩身上的絳羅紅袍上,離得近了,月色下看得真切,他身上的不再是親王公服,而是黃色團(tuán)龍紋,通犀金玉帶,朝天幞頭的皇帝便服。是了,只有趙栩即位,禮部無需另行趕制各色冠服,先帝早就替他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

  一剎那,九娘眼眶一紅,有些出神,竟沒有下拜行禮。

  六郎終究還是做了皇帝,她雖然千真萬確地肯定自己會(huì)守著他,可此時(shí)此地,依然有種遙不可及的感覺。從此,他不僅僅是她孟妧遠(yuǎn)房的表哥,也不只是她的六郎了,他還是天下臣民的君王,是趙氏社稷的主宰。

  不等她躬身行禮,趙栩已松開陳太初,牽住了她的手,吁出一口氣:“見著你我才放心。”他壓低了聲音補(bǔ)了一句:“阿妧你切莫讓我人財(cái)兩空。”

  這句還是九娘被阮玉郎擄走時(shí)兩人在屋里屋外的一唱一和。

  九娘聽他還是一副賴定了自己的口氣,不禁噗嗤笑了出來,方才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疏離感消失無蹤,她低語道:“阿妧有疾,好色好利,定要財(cái)色雙收。”

  趙栩這才放下心來:“千萬收好了。”

  他們雖是幾句近乎耳語的對話,陳太初卻聽得真切,只看著他們兩個(gè)微笑不語,心有靈犀不點(diǎn)也通,兩情相悅原來應(yīng)該就是這樣。

  “蘇州捷報(bào)一個(gè)時(shí)辰前剛送入樞密院,江南路的禁軍昨日已趕往淮南路。”趙栩?qū)牙锏能妶?bào)遞給陳太初:“朝中還要亂上一陣子,京畿路抽不出人手增援你。”

  陳太初接過軍報(bào)直接放入懷中:“無妨,趙棣敗退,叛軍必定人心渙散,高麗人和叛軍沿路州縣分贓不均,本已不和,我已有對策。有了江南路的助力,必以收復(fù)淮南兩路賀陛下登基。”

  趙栩笑道:“好!三日后我祭旗西征,我們兄弟幾個(gè)若能在重陽節(jié)回到京城,定要去金明池喝個(gè)痛快。”

  兩人相視而笑,擊掌立約。

  趙栩和九娘并轡而立,看著陳太初一行人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月色下。

  遠(yuǎn)處傳來一聲清嘯,如疾風(fēng)穿林,又如飛流直下,激昂慷慨。

  趙栩胸懷激蕩,不禁也長嘯一聲遙相呼應(yīng)。

  ***

  洛陽宮城之中,還未接到趙棣潰敗的消息,倒是早間攻入汴京的喜訊在黃昏時(shí)分送入了朝中,再送入宮中。太皇太后十分高興,將六娘和張蕊珠都召來延春殿一同用膳。

  六娘自從大婚以后便足不出殿,每日只按例去延春殿請安,突然被召,心里忐忑不安。入了延春殿殿門,見前方十多人走得慢悠悠的,正是張蕊珠一行人。

  張蕊珠早聽小黃門通報(bào)皇后駕到,卻不依禮退避候駕,猶自扶著晚詞的手臂慢慢前行。

  貞娘皺起眉頭,不管六娘情不情愿做這個(gè)“皇后”,禮不可廢。身為妃嬪竟如此囂張,若不加訓(xùn)斥成何體統(tǒng)。

  六娘卻輕聲道:“算了。”她無心也無意和張蕊珠唱對臺(tái)戲。

  入了延春殿,六娘見太皇太后面色潮紅,雙眼放光,不由得緊張起來。

  “五郎已攻入汴京了。”太皇太后滿意地笑了起來:“阿嬋真是我大趙的福星。”當(dāng)年這孩子一生下來,恰逢開寶寺方丈批了真鳳之命出于京城。她命錢氏卜卦,卦象亦同。果不其然,歷盡波折,終于還是天意注定。

  六娘打了個(gè)寒顫,強(qiáng)忍著心慌垂首道:“娘娘謬贊了,六娘愧不敢當(dāng)。”

  汴京這么快就失守?那家中婆婆如何了?阿妧如何了?大伯、二哥,那許多家人又如何了?

  貞娘見她眼眶發(fā)紅,趕緊上前替她斟茶,借機(jī)擋住了太皇太后的視線。

  張蕊珠笑嘆道:“娘娘所言,真是極大的喜事,多虧娘娘睿智,祖宗保佑。可妾身怎么覺得皇后一點(diǎn)也不高興呢?莫非皇后也如那關(guān)羽徐庶一般,身在曹營心在漢?”

  “阿嬋。”太皇太后的聲音冰冷:“過來老身這里。”

  六娘趕緊站起身來,穩(wěn)了穩(wěn)心神,慢慢走到太皇太后身邊行了一禮:“還請娘娘恕罪。大趙的軍士和百姓,無論身在汴京還是在洛陽,都是娘娘和官家的子民。內(nèi)亂之中,兵刀之禍,阿嬋心志不堅(jiān),想到攻城者軍士死傷,守城者百姓遭殃,悲戚難當(dāng),實(shí)在喜不起來。只愿早日平息戰(zhàn)亂,驅(qū)逐達(dá)虜,天下太平,六娘愿為死去的將士百姓祈福七七四十九日,超度亡魂。”

  延春殿中寂靜了片刻。太皇太后沉默良久,才輕嘆了一聲:“好孩子,攘外必先安內(nèi),你就是太過良善了,大趙萬民有你這樣的皇后,也是他們的福氣。”

  待陪著太皇太后用完膳,出延春殿時(shí),月色如水。

  “娘娘——”張蕊珠快走了兩步,柔聲喚道。

  六娘不愿理會(huì)她,直往殿外的肩輿而去。

  “陛下能攻破汴京,多虧了孟大學(xué)士孟太師呢。娘娘裝的如此良善,蕊珠真是佩服之至。”張蕊珠笑道。

  六娘腳下一停,霍然轉(zhuǎn)過身來:“你說什么?!”

  張蕊珠放慢了步伐,舉起手中紈扇擋在小腹前:“若不是你爹爹從你大伯那里拿來了京城布防圖,先生還不知道御前火-藥作竟研制出了那等厲害的火-藥來。若不是你爹爹臨摹了蘇相和你大伯的字跡,還刻印了那許多要緊的手令印章腰牌,這厲害之極的火-藥又怎么能被調(diào)到城門口炸開了城門呢?皇后娘娘,你為何還喜不起來?莫非你早就知道你爹爹和你,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棄家族于不顧,貪圖榮華富貴之人?可憐你的好妹妹孟妧,到死也不知道是死于你父女手下。可嘆可憐吶。”

  六娘氣血上涌,腦中一片空白,呆呆立在原地動(dòng)彈不了。

  “你說什么,你——胡說。”良久六娘手足麻痹之感略有好轉(zhuǎn),才喃喃低語道。

  張蕊珠一行卻早已遠(yuǎn)去。

  貞娘扶著她輕聲道:“娘娘,莫中了陰人離間之計(jì),傷了父女情分。”

  六娘轉(zhuǎn)過頭,怔怔地看著貞娘:“貞娘,別叫我娘娘——”

  貞娘憐惜地用力半攙半扶地?fù)碇庾撸骸叭粜挠幸蓱],請大宣入宮來問一問也好。這般憋在心底豈不傷了身子?若叫老夫人和九娘子知曉,要怪老奴照顧不周了。”

  六娘這才感覺到面上沁涼咸濕,三魂七魄悠悠蕩蕩地歸了位。是爹爹么?他怎么會(huì)又怎么能做出那些事……可不知為何,六娘竟對張蕊珠的話深信不疑。汴京的城墻那么厚,怎么可能幾夜便被攻破了,還有御前火-藥作,她聽都未聽說過,張蕊珠從何杜撰而來。城防圖、印章、手書……爹爹閃爍的眼神。

  肩輿悠悠蕩蕩,穿過保寧門,內(nèi)園月色如煙,在九江池上罩了一層淡淡銀紗,不遠(yuǎn)處的娑羅亭,湘妃簾半卷,素紗在夜風(fēng)中飛舞,亭角的宮燈不知何時(shí)滅了兩盞。

  “去娑羅亭歇一歇,我有些暈。”六娘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真紅薄紗褙子跟冬日大披風(fēng)一樣厚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肩輿慢了下來,貞娘看著六娘半探出身子欲嘔的模樣,趕緊讓宮人們?nèi)ユ读_亭布置。

  卷起了竹簾,束起了軟紗,添了宮燈。肩輿停在九江池邊,一眾內(nèi)侍宮女們肅立亭下。

  九江池乃一池活水,自洛河引入內(nèi)園,此時(shí)水面上的荷花已謝了,一池的碧葉在這早秋還未枯黃,但也不如盛夏里那么層層疊疊占去大半幅水面,有些銀光在稀疏了的荷葉從中亮晶晶地一閃一閃。六娘頭一回留意到,蛙聲原來這么響。她靠在亭邊,水腥氣和荷葉香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

  在翰林巷給翁翁守孝的三年里,夏夜里,她和阿妧常常夜游明鏡湖,惜蘭和金盞她們幾個(gè)劃著木漿,小幾上放著應(yīng)時(shí)的瓜果,自然少不了阿妧親手做的各色冰碗,她們倆喜歡說些什么來著?其實(shí)只過去了一年,怎么想起來卻模糊得很了。婆婆抓著過她們兩回,后來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知道她們采了蓮子,便罰她們?nèi)プ錾徸訙⒕撮L輩們。

  貞娘輕輕給她披上披帛:“入了秋,夜里涼,早些回去歇息吧。”

  六娘看著那水面,搖了搖頭。

  一顆小石子輕輕落在六娘腳邊。她一呆,貞娘四處張望著。

  亭子下的荷葉微微動(dòng)了動(dòng)。

  六娘心中一動(dòng),緊張地看向亭外,禁軍在不遠(yuǎn)處來回踱步,宮人隨從們也都垂首不語,蛙聲依舊。

  貞娘不動(dòng)聲色,出了亭子,有條不紊地吩咐眾人,添燈的,取茶具的,搬香爐的,取琴的,將人打發(fā)得七七八八,才給金盞銀甌使了眼色,回到亭中。

  章叔夜從水中露出頭來,見六娘瞪圓了眼,全無平日溫雅端莊的樣子,露出一口白牙輕聲道:“叔夜奉命來接娘子。”

  六娘看著他身邊的水紋一圈一圈蕩開來,眼淚止也止不住,壓低了聲音哭道:“汴京城破了——我婆婆和阿妧她們——”他為何還要來救她?城破了,家毀了,她和爹爹是千古罪人……

  “燕王和陳將軍、二郎今早就都到了汴京,趙棣在宣德門大敗,逃回洛陽來了,這邊還沒得到信。”章叔夜一接到飛奴傳書,便立刻潛入宮中。

  六娘又驚又喜,卻忘記了自己的安危。

  章叔夜見她神情,輕聲道:“趙棣怕要以你為質(zhì)——”無論她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今夜他是一定要帶走她的。

  六娘轉(zhuǎn)身看了看亭外不遠(yuǎn)處的禁軍,為難地望向貞娘。眾目睽睽之下,她如何能走得了?還有爹爹和娘親,她還未問過爹爹究竟有沒有做過那些事。

  貞娘神色自若地吩咐金盞:“娘娘的裙裾沾了水,讓人送衣裳來換。”

  四周的湘妃竹簾重新放下,素紗垂地。內(nèi)侍們趕緊搬來素屏和步障,設(shè)在了禁軍和娑羅亭之間。亭內(nèi)燈火依次滅了,只留了亭角宮燈在湘妃簾上投出柔和光暈。

  過了一刻鐘,延春殿方向忽地冒出了火光和濃煙。

  “刺客——有刺客——!”鑼聲高鳴。園內(nèi)的禁軍趕緊留下二十多人,余者奔向延春殿去了。

  一位副都知帶著內(nèi)侍和二十多個(gè)禁軍趕緊往娑羅前的屏風(fēng)走來:“娘娘,宮中有刺客,小人護(hù)送娘娘回金鑾殿。”

  話音剛落,娑羅亭亭角的宮燈砰地墜落下來,一蓬火焰騰空而起。

  “娘娘——!”貞娘捂著頭倉皇奔出:“有人劫走了娘娘——!刺客,來人,抓刺客——!”

  六娘在水中依稀聽見娑羅亭方向一片混亂,擔(dān)心貞娘和金盞銀甌她們會(huì)不會(huì)有事,又急又怕,咕嚕嚕便喝了好幾口腥氣的池水,她不禁手腳亂蹬,想浮出水面。

  章叔夜只覺得背上一沉,難以前行,趕緊反手摟住六娘,奮力游到幾片荷葉之中,探出頭,松開綁著兩個(gè)人的勾繩,轉(zhuǎn)身托著六娘,讓她在荷葉底下喘口氣。

  六娘強(qiáng)忍著不敢咳嗽,一臉的水和淚,看著章叔夜猛地點(diǎn)頭,她只怕要連累他了。

  章叔夜看著池邊燈火晃蕩,再不快一些,前面池水毫無遮掩,只怕容易被發(fā)現(xiàn)。他一咬牙,一掌劈在了六娘頸后,見她茫然地看著自己栽倒入懷,歉然道:“娘子得罪了。”隨即舒展胳膊穿過她腋下抱緊了她,將她口鼻置于水上,一手大力劃水,往前方水門游去。

  九江池盡頭的水門下頭的柵欄早被居中劈開,黑黝黝的一個(gè)大洞。水門寬約三丈,要屏息游過這個(gè)大洞,章叔夜自己并無多大難度,但暈厥過去的六娘,若不屏息,卻無計(jì)可施。他輕輕晃了晃六娘,懷中人毫無聲息。眼看岸邊的燈火漸漸往水門這里靠近,章叔夜不再猶豫,深吸了一口氣,覆在了六娘的唇上,極力下潛,往那黑漆漆的洞口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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