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燭火搖曳,阮婆婆轉向趙元永,嘆息道:“是啊,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勸玉郎放下算了,他不肯。若他再死了,大郎這輩子又毀了。”她握住趙元永的手:“大郎,若你能活著,聽婆婆的話,不要管這些了啊,乖孩子,聽話。這世間,哪有什么公道,只有甘心不甘心。”
“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定王嘆息道:“成王敗寇,愿賭服輸。你能想開也是好的。趙璟被趙瑜毒死了,趙瑜也自盡了。算上我大哥大嫂,曹后成宗,玉真她們,三代人了,如有一個人肯放下屠刀,也不至于搭進這許多條命。”
趙元永抱緊了阮婆婆,含淚倔強地看著定王,又看看趙栩,咬著牙,無聲地說了三個字:“憑什么?”又拭了把淚低下了頭。
趙栩嘆了口氣:“婆婆,你夫君謀逆,阮家自然家破人亡。阮玉真后來應該不只是為了元禧太子和阮玉郎報仇吧?還為了阮家?”
阮婆婆苦笑道:“眉娘是我夫君的堂妹,她恨透了孟家,恨透了孟山定,為了不被株連只能嫁給他,又一心想要報仇。玉真雖然姓阮,卻不能算是阮家女,她和眉娘不同,她不愿認命,她就是不肯認命。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最終依然都是命啊。”
趙栩合了合眼,握緊了雙拳,竟不敢再直接問下去。他有過一些臆測,卻不敢深想。
阮婆婆拍了拍趙元永的背,動了動腰背,仰著頭想了片刻:“你們可知道我表哥身邊有位侍讀叫王方,他是四川青神王氏的嫡長子。”
趙栩站起身,接過一盞熱茶,親自放在趙元永手中,點了點頭:“知道。元禧太子和武宗成宗兩朝舊事的恩怨記載,都是出自他手。元禧太子的私庫,當年也是他帶走藏于青神王家的。他只有一個女兒九娘,嫁給了當朝宰相蘇瞻,可惜十年前就病逝了。”她陰魂雖然還不肯散糾纏著阿妧,可人總歸是不在了。
阮婆婆怔了片刻,再開口,聲音支離破碎:“青神王氏——王九娘,阿玞?十年前——?”
她一揮手,趙元永手中茶盞砸了個粉碎,顧不得燙,就聽她急急地問:“大郎?你爹爹不是說宰相夫人是好好的青神王氏女嗎?她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趙元永瞪了趙栩一眼,心虛地低聲道:“現在那個王氏,是續弦,不是原來那個,排行好像是十七。”婆婆時不時要問幾次,爹爹一再叮嚀不讓任何人說破此事,這個趙栩真是可恨!
阮婆婆呆了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玉郎為何要騙我?”阮婆婆喃喃自語道:“他是不是生氣阿桐和王方不肯把九娘許配給他,還是怕我太過傷心?……”
定王和趙栩一愣,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問道:“你妹妹嫁給了王方?!”
阮婆婆卻又問:“九娘——當真十年前就沒了?”
趙栩回過神來,放緩了聲音:“不錯,她是被阮玉郎害死的。”
“不!”阮婆婆驀然激動起來,嘶啞著吼叫出聲:“胡說!不可能!你胡說!玉郎他——!”她渾身抽搐了兩下,猝然倒了下去。
“婆婆!婆婆!”趙元永大哭起來,拼命拽著阮婆婆,又朝著趙栩大叫:“你害死了我婆婆!我恨你!我恨你!”
***
城西齊國公府,賓客已散。街巷里唏噓不已的士庶也各自去了。石板路上一地白色紙錢夾雜著紅色綠色彩紙,月光下格外觸目驚心。
九娘隨程氏向陳青一家告辭。強忍心酸的魏氏攜了程氏去偏房說話,讓陳青和九娘說話。陳太初默默給九娘斟了茶。
陳青看九娘雖然面容有些腫,神色卻還平靜,嘆息了一聲:“那日柔儀殿的事,還沒謝過你。又出了這事,總是太初對不住阿妧你,陳家對不住你。”
九娘起身深深朝陳太初跪拜了下去:“表叔請勿作此言,是阿妧心志不堅,對不住太初表哥在先。正要向太初表哥請罪。”
陳青一愣,低聲問:“阿妧你是——?”
九娘并不起身,以額觸地:“阿妧無顏以對,并不敢奢望太初表哥見諒。”
陳太初大步上前,手上用力,扶起了她:“你這是做什么!你從未應承過我,何來對不住對得住一說?”
“阿妧厚顏,尚有一事相求。還望太初表哥應承。”九娘看向陳太初:“阿妧幾年前請教過相國寺住持大師投胎轉世一說。大師有言,若人逝去后,香火鼎盛,拜者誠心,那魂魄自會覓得好去處。”
陳太初點頭道:“阿昕已是我陳家婦,你放心,香火供奉絕不會斷。我自會誠心拜祭她。”
九娘抿唇點了點頭,她能還魂重生,一定是因為阿昉孝心感天動地,阿昕在陳家,說不定也能和她一樣。鬼神之說,她親身經歷,寧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無。
陳青站起身,拍了拍陳太初的肩膀,問九娘道:“阿妧以后作何打算?”他若能幫她的,總要伸手幫上一把。
九娘想了想,福了一福:“不瞞表叔,孟家族學蘇州分院已經建得差不多了。等阿昕落葬后,阿妧想隨族學的兩位女先生啟程,去我大哥那里,為辦孟家女學略盡綿薄之力。”
陳青和陳太初都一驚:“你?”兩人卻都沒提趙栩。
九娘神情平靜:“阿妧以往總以為這條沒走過的路才是該走的,才是對的,其實依然不對。我想試試還有沒有別的路可走。”她看向陳青:“想來元初大哥都安排妥當了,如今蘇陳既已聯姻,又有張子厚在前面,向太后在宮里,待燕王登基,緝拿住阮玉郎,大趙應可以太平許多年。請恕阿妧直言,阮玉郎一日不歸案,表叔為了蘇家避嫌要辭爵,委實不妥。”
陳青嘆了口氣,剛想說話,外面管家匆匆進來稟報:“郎君,大理寺張理少突至,言有要事相商。”
張子厚一身素服,去靈堂祭拜后,和陳青和陳太初回到廳上,即刻深深作揖道:“張某特來請罪,還請齊國公和二郎責罰。”
陳青皺眉道:“張理少這是做甚?”
張子厚揚了揚眉:“既然蘇瞻答應了蘇陳冥婚聯姻,齊國公是否已向蘇家提出聯姻后辭爵一事?”
陳青定定地看著他,眼中漸漸凝聚起厲芒,他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切,都是你的謀算?”
張子厚又是一揖:“不錯,子厚所用手段,確實有些卑鄙,故特來請罪。”他轉向陳太初:“二郎入深山那夜,張某手下遍尋不獲,差點前功盡棄。幸虧二郎還是想通了,能及時趕到蘇家。在下費盡心思才不讓殿下得知你的消息,此時坦誠相待,日后也請二郎替張某在殿下跟前略作說項。”
“蘇昕突然被追封為郡主,也是張理少你的手段?”九娘從屏風后轉了出來,怒視著張子厚,攔住就要動手的陳太初。
張子厚也不吃驚九娘在場,淡然點了點頭:“自是有娘娘一力促成才如此順利。”
九娘顫聲問:“周家的事,難道也是你安排的?”
張子厚坦言道:“周家這等勢利人家,又怎配得上郡主?若從蘇家撈不到好處,郡主香火恐怕很快就無人供奉,還會被人怨恨。豈不辜負了她在天之靈?”
他轉向陳太初:“二郎義薄云天,會千里追殺程之才,想來怎么也會挺身而出的。也只有陳家才會一直誠心供奉郡主。還望二郎告訴張某,程之才的尸體何在,張某當替你處理干凈,以免后患。”
他胸口猛然一痛,陳太初這一掌已經極力控制了力度。張子厚蹬蹬倒退了三步,背心頂在了高幾上。他強壓住喉間的腥甜,喝問道:“這樣安排,二郎你難道沒有好受一些?害死一個人,欠人一條命,不該還?不會自責?不想贖罪嗎?是不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難道蘇矚夫妻沒有好過一點?難道要周家一輩子埋怨蘇家?害得他家兒子背上了克妻的名頭,最后慢待昭華郡主甚至無人供奉香火?張某哪里安排得不妥?我也是一片苦心為大局。”
九娘搖頭道:“你連逝者的清名都不惜利用,只是為了報復蘇瞻而已!不必借燕王的名頭借大局的名頭!日后表叔辭爵,只要禮部不收,你是不是就打算逼蘇瞻辭相?”
張子厚笑道:“孟小娘子和張某果真不謀而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啊。”他轉向陳青道:“張某一片誠意,不敢耽擱片刻,就來請罪。但也請齊國公好生想一想,當前局勢,是不是最有利于殿下?蘇瞻誣德妃清白,素來不支持殿下,如今不得不做了殿下的親戚,張某想到他心里有苦說不出,心里就舒坦。于公于私,張某只是人盡其用而已。若齊國公和二郎耿耿于懷,盡管殺了張某就是。”
堂上無人出聲。九娘心中激憤,一時間竟無可奈何。
陳青長身而起:“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和蘇瞻雖也算不上朋友,卻也敬重他為國為民盡心盡力,是個人物。張理少手段高明,陳家被你利用謀算了去,是我父子一時不慎。今日為了燕王,我不會傷你分毫,你走罷。但以后你想借陳某為難蘇瞻,卻是不能。他做宰相,也好過你這樣的小人為相!”
張子厚行了一禮:“多謝齊國公不殺之恩!張某特來請齊國公切勿急著辭爵歸田!阮玉郎一天不除,燕王一日不能安心。我張子厚不如蘇瞻那廝,天下人皆知,不獨齊國公這么想!又如何!”他語帶憤憤不平之意,一甩寬袖,揚長而去。
***
趙栩彎下腰扶起阮婆婆,在她人中上重重掐了下去。阮婆婆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伸出手亂抓:“大郎!大郎!叫你爹爹來!我有話要問他!”
她抓住趙元永,又不安地東張西望:“你胡說!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派胡言!”她喃喃道:“九娘年少時差點被賊人所害,是玉郎救了她!還派了晚詞晚詩去護著她。他很中意九娘!說她很好,特地把飛鳳玉璜留給阿桐為信物!雖然阿桐兩夫妻不肯,可玉郎也不會害了九娘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趙栩嘆了口氣:“既然王九娘是你妹妹的女兒,你一口咬定阮玉郎不會害她,那興許就是太后娘娘下的手了。她死得很冤,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阮婆婆流淚道:“王方和阿桐后來不想再幫玉郎,我不怪他們。誰愿意一輩子背著仇恨過日子?那不是日子,是地獄!他們已經做了許多事了,阿桐身子不好,又只有九娘一個女兒。他們要把女兒嫁給蘇家,總有他們的道理,畢竟他們四家是有誓約的。玉郎也沒有怪他們,還把飛鳳玉璜作為賀禮留給了他們。玉郎是不會害九娘的!玉郎從來不害人,他殺的都是賊人惡人該死之人!”
趙栩靜靜等她平靜下來,重新給趙元永遞了盞茶。趙元永喂阮婆婆喝了兩口。
“你說的有誓約的四家,是哪四家?為何說阮玉真姓阮卻不算阮家女?你說明白這個,我擔保大郎無事。”趙栩從沒這么緊張過,他怕自己臆測的不錯,又盼著自己錯得離譜。
阮婆婆久久才搖了搖頭:“孟王蘇程四家,都是百年前的舊事了。乾元年間,太宗滅后蜀,平定四川,這個你們總該知道吧?”
趙栩想了想,沉聲道:“乾元四年,后蜀國主孟敞開成都城門,遞降表。大趙版圖才多了西川,設益州路和梓州路,轄二十五州,置永康軍和懷安軍、廣安軍。南接吐蕃,開設茶馬司,實行茶馬互市。蜀地于大趙,影響深遠,意義非凡。”他留意過孟敞,因此人繪畫書法極佳,翰林畫院就是他首創,才引入京中的。更不用說四川還是捶丸發源地,想起捶丸,一念起,趙栩又想起了九娘。
阮婆婆一呆:“這些我倒不清楚。太宗皇帝能平定四川,其實功勞最大的就是青神王氏、眉州蘇氏、程氏,還有當年還沒搬到翰林巷的成都孟家。”
趙栩一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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