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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眼前陳太初的笑容,清澈溫暖,暖陽一般,足以照亮這陰雨天。

  九娘輕聲問道:“太初表哥,阿昕她那樣待你,又受了那樣傷,你有沒有想過要照顧她一輩子?”

  陳太初的笑意漸止:“自然是想過的,在仁在義,我都應該那樣做,若沒有這樣的念頭,我陳太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他頓了一頓:“可是阿妧,我也只是尋常男子,心中也有私念、貪念甚至惡念。若是粉飾一番,是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比如阿昕的情意至真至深,我情有別鐘只會辜負了她,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待她一心一意。我也確確實實這么想過,這么安慰過自己。”

  九娘一怔,眼中露出了些疑惑:“你為何說是粉飾?”她自己也是這么想阿昕和太初的,也是這么想自己和太初的啊。

  陳太初靜靜看著她,坦蕩蕩地道:“我的私念,令我只想娶自己心悅之人為妻。我的貪念,令我不肯中途放棄你我兩家議親一事。我的惡念,令我寧可先辜負阿昕,也不愿就此失去問你可愿做陳家婦的機會。所以,阿妧,你看到了,我陳太初自私自利,托辭為阿昕好,實則只是為了我自己,甚至也會令你對阿昕心生愧疚。如此這般,你可還愿意做陳家婦?”

  一句句,震得九娘如夢初醒。這樣的陳太初,不是她所知道的陳太初,比她想的還要好許多許多。

  而她,恰恰停在太初所說的粉飾那里,用所謂的“為他人著想”掩飾了自己的私念,以求自己的心安理得。她只想著將她沒法心安的事轉嫁給陳太初,讓他為難,自己就能逃避開來,繼續裝扮成一個“好阿妧”,甚至還因此沾沾自喜于品行無瑕!她是錯了,她錯得比自己想到的還要離譜!

  “太初,”九娘深深屈膝一禮:“阿妧知錯了,阿妧錯得厲害。”

  陳太初一怔。

  “我視己不明,言己不忠。實在無地自容。”九娘誠懇地說道:“阿妧自視過高,心存雜念,多虧你一語驚醒夢中人。不然我就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偽君子了。太初表哥堪是阿妧的良師益友!”

  陳太初苦笑道:“阿妧,我寧可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九娘也不禁笑了:“難道只許你說出你的私念貪念惡念,卻要我做一個虛偽小人?”

  陳太初失笑搖搖頭,看到廊下美人靠并未被飄雨打濕:“坐下說吧。我洗耳恭聽。”

  兩人斜斜面對面坐了下來。九娘伸出手,接了些檐下的雨絲,對著陳太初的耳朵甩了一甩,卻沒有半點水珠。兩人面面相覷一剎,都大笑起來。

  若是她心無旁騖,和陳太初在一起,這一世未必能琴瑟再御,卻定能歲月靜好。

  “太初表哥,我今天原本是想要粉飾一番的。”九娘從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細細將微濕的帕子疊了起來,嘆了口氣:“對不住,我也想告訴你,你值得那更好的女子待你一心一意一生一世。若是同阿妧在一起,只怕會被我辜負了。”

  陳太初聽著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從九娘口中說出,說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看著面前瑰姿艷逸的少女,苦笑起來。

  九娘垂眸道:“我以前總以為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若能離于愛者,方可無憂亦無怖。”

  “阿妧,道可道,非恒道。你年紀尚幼,這樣想,反而是著相了。”陳太初柔聲道。

  九娘點點頭:“你說得極是,我一貫好強,也沒把婚姻事看得太重。商賈也好,士庶也罷,守住本心日子就不難打發。沒想到——也想不明白,找不出緣故。”

  “阿妧,佛家有緣起一說,也有十二因緣的說法。緣起不由心,緣滅不由己。”陳太初感嘆道,若是像阿妧想的這么簡單,他也不至于那一眼就墜入網中了。

  “緣起不由心?”九娘點點頭,略覺苦惱地低聲道:“可是不由心,不由己,豈不是如浮萍一般任人擺布任人主宰?喜憂都由人,我不喜歡那樣,很不喜歡。”

  看著她一臉的疑惑和苦惱,陳太初失笑出聲,這是第一次聽九娘說她的苦惱,想起她十一歲就在父親面前侃侃而談國家朝政宮廷大事,這個九娘,才是最真的九娘吧,讓他無奈和心疼。

  “你在笑話我么?”九娘臉上一紅,她也不知怎么就說了出來,陳太初身上自有一種力量,讓她平和寧靜。

  陳太初含笑搖頭:“我在笑你和我同病相憐而已。可是阿妧,這樣的不由心,不由己,如果視而不見,豈不是掩耳盜鈴?又怎么能由心由己?若是害怕喜憂不受控制,難道就寧愿不再喜不再憂?這不就是你方才說的視己不明?你不過是害怕而已,我也這般害怕過。”

  “你也會害怕么?”在九娘心里,陳太初和趙栩,似乎從來沒見過他們害怕什么,就算三年前對上阮玉郎這樣的大敵,他們都斗志昂揚信心滿滿。

  “比你還要害怕。為何害怕?無非是求不得和得而復失。”陳太初嘆道:“可不求,怎么知道求不得?就算求不得,也并沒有失去什么,又有何懼?若是得而復失,沒有得到又哪來的失去?就算失去了,也無非回到了最初的模樣,可得到的或失去的,阿妧,你想一想,無論喜還是悲,也都是我們自己的。正如這庭中之花,開了以后,會凋落,或會被飛鳥啄了,或會被人剪了,難道因此就不開花?萬法歸宗,不過順其自然。”

  九娘細細聽著,太初所言,句句在理,而且多含禪理。可是順其自然,何其難?

  陳太初靜了片刻,才問:“是六郎嗎?”

  九娘愧疚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今天官家考校六娘,意圖明顯,看起來太后和官家母子在太子妃人選上并無異議。

  陳太初看向雨中竹林,那兩只肥貓不知道去了哪里。勸解母親,勸解他人,他皆可娓娓道來,然而,勸解自己,卻無從說起,心中那許多的期盼,欣喜,等待,想象,此時盡付東流,才真正體會到求不得之苦。從舌苔苦到心中,苦不堪言。忽然他想起蘇昕倔強的下頜和明亮的眼神,還有她干凈利落地喊自己陳太初的模樣。她受傷醒來,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她的傷和他無關的?又是以怎樣的心情要成全他和阿妧的?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同周家定了親事……是不是和他現在的心情一樣?

  “阿妧,我真想自己更磊落大方一些,說些話,好讓你知道六郎待你之心,或讓你丟開身份門第去爭上一爭。”陳太初喃喃道:“不過我恐怕做不到這么漂亮,也說不出那些話。”

  九娘搖搖頭:“太初表哥,多謝你。不用說那些。我之前并非有意隱瞞,我只是——”想起芙蓉池邊自己對趙栩說過的話,九娘有些狼狽。她兩世為人,□□上頭,會的不過一個逃字,存的只有得失之心。她所愛的,不過是她自己而已。

  “六郎可知道?”陳太初輕聲問。

  九娘趕緊搖頭道:“不!他不知道。”想到今天官家對六姐的那些話,九娘抿了抿唇:“我六姐就要進宮了。他還是不知道的好。”

  陳太初一愣,轉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九娘低頭,手中那整整齊齊的帕子,不知道何時被揉成了一團,鋪開來也皺皺巴巴的。

  “我私心很重。”九娘低聲道:“因有私心,才知道兩家議親,對我總是好事。因明白了這份私心,才想粉飾一番,換自己少了愧疚。可依然是因為私心,我不會告訴六哥。”

  她看向陳太初,袒露心聲:“我不敢爭,不想爭,也不能爭。在我心里,六姐比他重要,孟家也比他重要。他幾次不顧性命救我,可是我仔細想想,若是六姐和他都有危險,我恐怕會棄他選六姐。我待他,比起他待我,天差地別。還不如索性無情無義,對他也好,對我也好。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孟妧,你可看清楚了?”

  陳太初沉吟了片刻:“阿妧,你這樣說,我應該高興才是。可你設這樣的無解之題,妄自菲薄,卻也不對。若有人問我,阿妧你和我娘都有危險,只能救一個棄一個,我只能選我娘,非無情,乃大義也。可若是要以我命換你命,我連選都不需選。你這樣說若是只為了讓自己心里頭好過一點,倒也無妨。你是怎樣的人,我看得很清楚,阿妧你自己也很清楚。”

  若以她的命換趙栩的命,她自然也不會猶豫。那又如何?她還是不會去爭,想起一妃兩夫人六妾侍,她就想都不敢再想了。

  “多謝太初表哥。”九娘折起帕子,站起身福了一福:“請太初表哥見諒,阿妧對不住你,議親一事——”

  “阿妧,你既不爭,可愿為陳家婦?”陳太初站起身,擲地有聲地問了第三次。

  九娘一呆。

  陳太初一個深揖:“議親一事,請阿妧見諒,太初不會停下來。”見九娘還有些懵懂,陳太初微笑道:“你若要爭當燕王妃,你我親事自當作罷。我絕不會奪人之好。可你若想清楚了不爭,商賈也好,士庶也罷,汴京城里不會再有人比我更合適和你結親。就算是官家御前,我也會護你周全。你既然貪圖我陳家舉家和睦,貪圖我爹娘親切通透,貪圖有我待你關懷備至,貪圖一世安穩靜好,你所貪圖的這些,恰好太初愿雙手奉上。”

  “太初——”九娘眼中熱熱的。

  “阿妧,我的私念貪念惡念都還在,你說不爭的時候,我心里的高興遠遠多過替你和六郎惋惜。”陳太初臉上微紅。

  “陳將軍!陳將軍——”兩聲輕咳后,章叔夜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驚醒廊下兩個夢中人。

  陳太初和九娘朝園中望去。

  章叔夜眨了眨眼,努力露出自己整齊雪白的牙齒:“官家傳旨用膳,請陳將軍往夜雪廳。”他已經等了一會兒了,這樣的惡人,他不想做的。

  陳太初笑著對九娘道:“我先過去了。”

  九娘看著他下了廊,和章叔夜快步遠去。她想過陳太初會失意會難過甚至會憤然拂袖而去,她所有的預想設想,無論是對趙栩,還是對陳太初,似乎都落了空。他們,和她想象中的,和她所了解的,都不同了。

  男女之事,原來竟然無從預料嗎?九娘這才想起,今日她還沒有看清楚趙栩的模樣。

  ***

  官家起駕離開蘇家田莊時,崇王見趙栩并未請旨留下,反而帶了趙淺予要一同回宮,倒有些奇怪,看著趙淺予嘟得高高的小嘴問道:“六郎怎么不留下?你們這社日玩些什么我也沒看見。”

  趙栩笑道:“往常會一起去金明池騎馬射箭,吃吃喝喝。今日下雨,就算了。早些送爹爹回宮。”

  官家上了馬車,叮囑崇王:“你看,孟家那個孟忠厚甚是可愛,陳青竟然又要有兒子了。子平你今天跟著我回宮,就去五娘那里好好看看禮部的閨秀像,選上一個,早些成親生子。你的親事,可要在六郎成親以前辦了才好。”

  崇王笑了笑:“大哥和娘娘是看中了孟家的六娘,要把她許給六郎?”

  官家懶懶地歪了下去:“娘娘看著那孩子長大的,是個好孩子,也配得上六郎。”

  “六郎難道沒有自己中意的人?他也十七歲了吧?”崇王搖搖宮扇,不經意地問。

  官家想起幾年前趙栩請旨要自己擇妃一事,嘆了口氣:“以前倒是說過有那么一個女子,這兩年沒聽他提起,就是有,到時候封個夫人便是。”

  崇王笑道:“大哥說得也是,世上哪有什么真情種呢,不過一個女子而已,過些時候就忘了。”

  官家一愣,看向趙瑜,他已經躺了下去閉上了眼。

  一個女子而已?過些時候就忘了?官家心中有些悶,疲乏上涌,也合眼休憩起來。

  行了沒多久,趙栩對福寧殿供奉官交代了幾句,一帶韁繩,轉往金明池方向而去。十多個身穿蓑衣的隨從趕緊跟著他打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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