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一楞，抬頭看見六娘期盼的眼神,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時候最盼著六姐幫我梳丫髻了，你總摘了茉莉編花環(huán)給我戴著。我一整天都香噴噴的。”

　　兩人攜手去了內(nèi)室床邊的案幾前。九娘坐在繡墩上,拿起案上的金銀平脫花鳥紋銅鏡斜斜照著自己,銅鏡內(nèi)隱約能見身后六娘的平靜面容。

　　六娘的貼身女使金盞趕緊端過一盞琉璃燈來放好。玉簪打開妝奩，取出玳瑁梳等梳具，又從腰間荷包里掏出鑰匙，打開一邊的櫥柜,捧了九娘和六娘的百寶箱出來，放到琉璃燈邊上。兩人相視一眼,退去外間，吩咐侍女們?nèi)バ�廚房取宵夜,再讓凈房備水。

　　六娘將九娘的雙螺髻慢慢拆開,嘆了口氣：“我娘剛才哭得厲害。”

　　九娘想起呂氏的面色,心里也發(fā)酸：“二嬸最是心疼你的。婆婆怎么說？”

　　六娘將她一頭如瀑秀發(fā)披到肩頭，直垂腰間：“婆婆說,已經(jīng)成了定局的事，讓我娘別多想了。”她有些感傷：“我爹爹倒數(shù)落了我娘一通。”

　　九娘皺起眉：“可是你入宮后如果還是婆婆說的那樣,二伯的仕途恐難寸進(jìn),他怎么會為難二嬸？”

　　六娘拿起玳瑁梳，從上往下一梳到底：“爹爹說他都明白，甚至四郎五郎以后就算科考入仕，也難有成就。”她側(cè)頭看了看銅鏡里的九娘：“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怎么了，六姐？”

　　“爹爹說歷朝歷代，獨(dú)尊孔子。若我以后能走到娘娘說的那個位置上，才能幫他實(shí)現(xiàn)他的心愿。那他和四郎五郎的仕途，也算不得什么。”六娘手中的玳瑁梳停了下來，坐到九娘身邊的繡墩上，看著她雙眼輕聲道：“爹爹說他有宏愿，自本朝起，應(yīng)奉先祖孟軻為亞圣，君臣萬民，共尊孔孟。”

　　九娘一驚，手中銅鏡差點(diǎn)滑脫。兩姐妹屏息了一會兒，九娘伸出手，握住了六娘的。

　　“先祖孟子，雖為賢人，可是和至圣文宣王比——”九娘道：“雖然前朝昌黎先生推崇先祖為儒家正統(tǒng)，蜀主孟昶將《孟子》列入石刻十一經(jīng)中，百年來民間也多學(xué)《孟子》。可是歷代科舉，從未有將《孟子》列入其中的。”更不用說亞圣這樣的名頭，誰敢給誰能給？。

　　“爹爹此言，連婆婆都大吃一驚，讓他下跪向文宣王請罪，現(xiàn)在還跪著呢。”六娘黯然道：“我也不明白爹爹為何有此想法，更不明白我一個女兒家，就算入了宮，又能幫他些什么。這樣的大事，比國事還大的事，就算是太后娘娘那般尊貴，又豈能改變一二？”

　　“二伯還說了什么？六姐你一一道來，別漏了半句。”九娘趕緊問道。

　　六娘想了想：“爹爹說橫渠先生即將被朝廷封為先賢張子，奉祀孔廟。各國子監(jiān)、書院，都要將張子著作列入必學(xué)的課本。又說大趙開國以來，濂溪先生等人承儒學(xué)，開理學(xué)。眼下橫渠先生的關(guān)學(xué)也將盛行于世。大趙雖有儒家天下之名，可儼然諸子百家，紛紛擾擾。日子久了，恐怕先祖的儒學(xué)正統(tǒng)會被摒棄一旁。他身為孟家后人，自幼就立愿將先祖之說發(fā)揚(yáng)光大。如今已至不惑，還一無所成，心急如焚。今日蒙娘娘和官家喜愛，我若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定能成全他的心愿。”

　　九娘沉思了片刻，心中澎湃激蕩思緒萬千。

　　“阿妧？”

　　“六姐”，九娘嘆道：“阿妧妄自猜測，二伯為的恐怕不只是先祖揚(yáng)名，更為了世間萬民。五百年來，歷代獨(dú)尊孔子，皆為禮治也。重禮法，方能恪守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夫妻之道。到了我朝太-祖，才開始真正德治天下，福田院、醫(yī)藥局、慈幼局甚至義莊，都是本朝始創(chuàng)。”

　　六娘疑惑道：“所以我爹爹才覺得可推行先祖之道？”

　　九娘搖頭道：“難，如今這汴京城，可不已經(jīng)是文宣王所想的天下大同？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養(yǎng)，路無饑號聲，夜無閉戶門。可是先祖孟軻雖為儒家正統(tǒng)，卻堅持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歷代帝王都自認(rèn)天命所歸，誰能容忍這個呢？更何況，先祖曾書：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她苦笑起來。

　　六娘心頭也怦怦跳，她們在族學(xué)里學(xué)到這段，連先生都避而不談，她自然也知道此言有大逆不道蠱惑人心之嫌。

　　“本朝以孝、仁治天下，并不似前朝那般固守古禮。”九娘說道：“士農(nóng)工商，也不像前朝那般貴賤分明。門閥世家，遠(yuǎn)離朝政。二府相公們共治天下，甚至無二府印章，百官可不從圣旨。二伯怕是覺得，當(dāng)下是弘揚(yáng)先祖之道最好的機(jī)會。若六姐你入宮，他日定能影響君王，尊崇先祖。”

　　六娘松開右手，掌心已密密麻麻排著一列玳瑁梳的梳齒痕跡，入肉甚深。齒痕發(fā)白，整整齊齊。

　　九娘捧起她的手，輕撫著：“六姐，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二伯所愿固好，談何容易？宮中波詭云譎，你千萬小心，常寫信給我。以前娘娘說過，可以讓我陪你兩年的，你記得求求娘娘。要是阿妧能陪陪你，婆婆和你娘也會放心一些。”

　　六娘眼中漸漸濕了，搖著頭：“別傻了，阿妧，你好好兒地早些嫁給太初。我知道，你和表叔母一樣的性情，是寧可不要那個誥命的。你就當(dāng)為了六姐好不好？若是我在慈寧殿當(dāng)差，你年節(jié)里入宮請安，咱們總還能見上五六回。”

　　九娘強(qiáng)笑著點(diǎn)頭道：“好，我記下了。你做掌籍是好事，娘娘是真心照拂你，在慈寧殿肯定不會有事。萬一日后真的嫁給了——”九娘只覺得口齒黏糊，竟然吐不出那兩個字。

　　六娘眼淚撲簌撲簌下來，搖頭道：“我不愿意！阿妧，我不想！”在田莊她親眼所見，趙栩眼里心里全然只有阿妧一個，她若是被安排嫁給趙栩，那算什么？就算阿妧嫁給了陳太初，她也一樣覺得別扭之極，依然會對阿妧充滿了愧疚之情。

　　九娘摟住她，抬眼看著梁上的承塵，狠狠眨了眨眼睛：“六哥會對你好的。你若是嫁給吳王，張蕊珠定會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你的日子才苦呢。六姐，你別多想了。說不定太后娘娘大發(fā)慈悲，兩三年就放你回來了……”最后一句，連她自己都不信。

　　“兩位小娘子，用一些宵夜吧。”外間傳來金盞的聲音。

　　綠綺閣的燈，直亮到了五更天。

　　***

　　翌日天公作美，拱辰門外延福宮中，宮女們來往穿梭。

　　延福殿大殿上，衣香鬢影。妃嬪們身邊坐著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們，好奇地看向右下首坐著的耶律奧耶。

　　六公主年紀(jì)還小，側(cè)過身拉著趙淺予的袖子輕聲問道：“四姐，她真的是契丹人嗎？怎么穿著咱們的褙子？”

　　趙淺予笑道：“自然是真的。你以為契丹人都是膀闊腰圓眼睛細(xì)細(xì)嘴巴大大？契丹國主一向仰慕我大趙文化禮儀，聽說在上京的宮里，不少妃嬪都愛穿褙子呢。”

　　林美人趕緊將六公主拽了回來：“阿敏莫要煩四主主。”

　　陳德妃抿唇笑著輕輕拍了拍趙淺予的手。想起從景輝閣吳婕妤那里傳出來的謠言，她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眼前這位公主明艷照人，可看起來至少二十五六歲了，怎么可能和十七歲的六郎聯(lián)姻！嫁給官家還差不多！可是太后方才突然駕到，無風(fēng)不起浪，陳德妃心里忐忑，擔(dān)憂地往殿外看去。

　　內(nèi)侍唱道：“燕王殿下到——！”席上的不少嬪妃舉起手中紈扇，半遮了面。

　　耶律奧野笑著轉(zhuǎn)頭往門口看去，見昨夜那位極冷淡的燕王殿下，一襲親王緋色公服，似乎剛剛下了朝會，走到殿中時他才微微勾起唇角，帶了若有若無的三分笑意，形容昳麗，眉眼含情，姿態(tài)風(fēng)流，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六郎見過娘娘，娘娘萬福康安！”趙栩是被高太后宣來的，昨夜他特地讓內(nèi)侍去坤寧殿，稟報自己有公務(wù)在身不能參加宴請，結(jié)果今日常朝一結(jié)束，就被太后派人截了個正著。

　　見趙栩給皇后見了禮，高太后笑道：“六郎，來見見越國公主。”

　　耶律奧野離席而起：“謝娘娘，昨夜奧野和殿下在長春殿見過一面。殿下儀容之美，奧野平生未見。”

　　趙栩笑著拱手道：“公主這身中原女子的褙子，我竟以為是哪位宗室貴女來陪娘娘賞花游玩的。”

　　耶律奧野萬福道：“還請殿下指教，奧野這福禮學(xué)得可對？”

　　“我來！我來指教！”趙淺予早就聽說太后有意要把這個野公主塞給自家哥哥，一百二十個不情愿，見她這么搭話，立刻起身沖了上去。陳德妃哪里按得住她？

　　趙淺予將趙栩擠開，笑靨如花：“越國公主，我哥哥身為男子，哪里懂得這女子的萬福之禮，還是讓淑慧代勞吧。你這手要再靠近一些，對，屈膝再低一些。”

　　耶律奧野見她和趙栩十分肖似，笑道：“多謝淑慧公主指點(diǎn)。”

　　向皇后見太后眉頭略動，就笑道：“淑慧你和越國公主倒是一見如故，來，你也別回自己席上去了，到我這里來坐。”

　　“多謝娘娘賜座！”趙淺予笑著行了禮，在向皇后身邊落了座。

　　趙栩正要告退。高太后已經(jīng)讓人在耶律奧野下首添了案幾：“六郎坐公主旁邊，陪我們說會兒話。大宗正司那里，晚一些去也不要緊。”

　　見趙栩落了座，高太后笑著舉起手中的酒盞。三聲鐘響后，殿外候著的樂官們舞姬們魚貫入殿。

　　耶律奧野看著對面趙淺予虎視眈眈地瞪著自己，笑著偏過身子喊趙栩：“燕王殿下？”

　　趙栩眼風(fēng)掃過前幾排的舞姬：“公主有何指教？”

　　耶律奧野輕聲問道：“若契丹與大趙兩國聯(lián)姻，殿下以為哪位堪與奧野相配？”

　　“大趙宗室，親王郡王國公有爵位者近千人，十五至三十歲，未娶者七十九人。若真要聯(lián)姻，宗正寺可畫圖造冊供朝廷所需。”趙栩舉起酒盞，朝耶律奧野微笑道：“可惜契丹想要聯(lián)姻的，恐怕只有三人而已。”

　　趙栩此人，竟如此厲害！祖父臨行再三交待，能嫁給大趙皇帝為妃自然也好，但若嫁給吳王或燕王任何一個，更為上佳，最好的，莫過于嫁給日后的皇太子。耶律奧野的眼中迸出異彩。卻聽趙栩淡然道：“不過，公主想嫁的，只有那一人而已，你為何不盡力而為，反而故弄玄虛，白白給他人做嫁衣裳？”

　　耶律奧野一怔，脫口而出道：“你怎么——！”

　　“公主，契丹耶律氏宗室中，封公主者十七人，適婚配者七人，以公主您的身份最為貴重，年紀(jì)也最長。和親一事，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公主您。而且，公主所習(xí)的大趙禮儀書畫，都是我三叔所授。”趙栩轉(zhuǎn)頭輕聲道：“公主萬里迢迢，前來汴京，只為我三叔一人而已。我可有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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