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官家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你兩次對阿予施以援手,我還不曾嘉獎你。正要好好謝謝你。”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小民不敢居功!碧K昉沉靜自若。
趙栩扭頭看了看那大石上趴著的烏龜,反正蘇家人的口才總能應答如流深得圣心,他也用不著替榮國夫人憂心蘇昉。倒是這烏龜他記得阿妧也有一只,養在木樨院后的池塘里,不知道現在多大了。兩年多不見阿妧,不知道她瘦了還是胖了,高了多少,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對自己疏離又客氣。想起阿妧,不免又想起陳孟兩家議親一事來。他側目看了一眼陳太初,見他眉梢眼角都隱約帶著些喜色,不由得黯然起來。
“聽你父親說這兩年你游歷了吐蕃和西夏,有何心得?不妨說來聽聽。”官家和蘇昉說了幾句家常話后,溫聲問道。
蘇昉略思忖了片刻:“小民由川入吐蕃,再由秦鳳路入西夏。大體沿著茶馬互市的線路而行,吐蕃諸部百年來分裂甚多,無人有德一統各部。小民所見吐蕃人無論貴族或平民,皆不可一日無茶,邊疆牧民也多會說川語,也有牧民移居入川,棄食肉乳,改食米糧,穿襴衫,更讓子女讀孝賢書學禮儀。小民卻未曾見有川民去吐蕃改放牧為生的?梢娛ト颂師o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假以時日,又何須擔憂邊疆有刀兵之禍?”
官家嘆道:“和重,大郎所言,和你的主張倒是相似,教化之功,功在百年,大善啊!
趙栩的目光落在蘇昉挺直的背影上,心底有些不以為然,蘇昉始終還是局限在讀書人的那套教化之功上。
崇王搖了搖扇子笑道:“大郎親眼所見親身所歷,見解果然有意思。六郎好像有些不服氣?”
官家搖頭道:“六郎從小愛打架,他是信拳頭不信書本的。六郎,你要記得固然君子和而不同,更要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我大趙,非趙氏一族之天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乃太-祖所定,百年來足見成效卓著。為君者,不宜妄自菲薄,更應開張圣聽才是!
趙栩上前幾步,行了禮:“臣謹遵爹爹教誨!
蘇瞻心中一凜,和孟存對視了一眼。官家在他們這幾個文武近臣和崇王這個宗室面前,第一次這么明顯地教導燕王為君之道?磥韮赡甓嗔,官家心意并未改變。
陳青垂眸不語,他和孟在兩人都是在邊境殺敵無數的,所見所聞所感自然和蘇昉這樣的書生不同。
蘇瞻笑著問趙栩:“燕王殿下對邊疆有何見解?不妨也暢所欲言,讓臣等一聞?”
陳青略抬了一下眼皮。蘇瞻這兩年看似不摻和立儲一事,心底看來從來沒有改變過對六郎的成見。
趙栩看向官家。官家笑了:“沒事,今日都是私下說話,盡管說來!
趙栩點頭道:“教化一事,功在社稷,自當宣揚。但臣以為,若是那小狗小貓,呲牙露齒,給些魚肉,讓其得了甜頭,知道認主后乖順了才有好日子過,自然可行安撫教化之策。可換作虎狼之類,若是給肉念佛,恐怕大趙舍身飼鷹只會令其貪念更甚。”
崇王撫掌道:“有道理有道理,便是那狗,也有惡狗吃了肉還不肯讓路,須得打狗棍才行。”
蘇昉神色不變,垂首看著自己放在膝前的雙手。上位者,多的是不見百姓黎民之苦,一昧窮兵黷武,追求功績之人。六郎,難道真如官家所說,不信書本只信拳頭?
趙栩笑著坦然道:“只看吐蕃諸部,歷來親近西夏和契丹,在西北甘州、涼州、河湟地區從不安分,反復無常,也和我大趙打過十幾回。要不是西夏令得吐蕃諸部人人自危,張子厚恐怕不能說服他們歸附大趙。梁太后近年掃平回鶻余部,河西已盡歸西夏。臣深覺梁氏同樣野心勃勃,絕非善類。依臣愚見,大趙子民,當好生教化他們圣人之言。那些番邦屬國,若是大理高麗這樣的,自也可多賜帛匹。但西夏契丹這種武力強悍之國,唯有比他們更強,才能保大趙邊境平安。”
官家欣賞地看著趙栩,點頭笑道:“六郎所言也甚有理。之前若不是陳元初,西夏恐怕還不會那么快上表稱臣!
蘇瞻笑問:“難道依燕王殿下所見,我大趙如今難道比西夏契丹弱?”
眾人目光都看向趙栩。
趙栩沉聲道:“論國力,西夏契丹當然遠不如我大趙。論武力,一則取決于領兵之將,二者我大趙的確缺好馬,缺騎兵,尤其缺重騎兵。一旦對戰,勝負難料!
蘇瞻溫和笑意不變:“還請殿下解惑!
“大趙二十三路禁軍六十萬人,重騎兵僅有兩萬人不到,且全部在西軍。輕騎兵也只有兩萬而已。天波府楊令公當年大戰契丹,全靠楊家將萬余重騎才能獲勝。中原雖然城池堅固,但邊關地廣人稀,西夏有鐵鷂子重騎兵三萬,契丹有御帳親騎五萬余人,其橫掃突擊之力,絕非步兵可擋。故而對戰勝負難料!壁w栩緩緩道來。
蘇瞻笑道:“熙寧九年,就在此地,殿下親見,西夏百余騎兵突襲,卻要靠偷來的大趙重弩方能將毫無防御的臣家夷為平地。再快的騎兵,在城池之外,重弩萬千之中,血肉之軀,也無用武之地。殿下多慮了。國與國之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下政攻城。窮兵黷武,非上策也。”
官家點頭嘆道:“和重所言,六郎好好想一想罷!
趙栩躬身應了,退回一邊。陳青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趙栩心知舅舅認同自己的看法,不由得為之一振。
官家又問蘇昉:“對了,大郎你這次帶回不少張載的著作,想必也頗有所獲。正好今年禮部幾番上書要尊他為張子,封先賢,奉祀至曲阜孔廟。呂相幾位覺得過譽了。如今二府還在商議,大郎無須拘束,你有何想法?”
蘇昉肅然起敬道:“小民以為,橫渠先生當得起先賢張子之號,應奉祀至孔廟。若天下讀書人皆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何愁萬世無太平?自諸子百家以來,歷朝獨尊儒家,無他,以民為本也,心懷天下也。此乃為君之心,為君之道。橫渠先生所教,乃讀書人之本,為臣之道。君臣一心,方可天下太平。”
官家擊案大笑:“好!好!好!好一個為臣之道!和重,張載一事,二府應無需再爭了。誰要反對這樣的為臣之道,也不配做我大趙的臣子!”
趙栩和陳太初都不禁在心中默念,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兩人相視一笑,眼中神采飛揚。
“巴蜀人杰地靈,和重同榮國夫人皆是出類拔萃之人,能撫育出寬之這樣的孩子不足為奇。”官家轉念間有所思,看了看陳太初,又看了看蘇昉,笑嘆道:“和重,你家大郎可有定親了?”
蘇瞻心中一動,拱手道:“稟陛下,大郎尚未定親,不過他心中已有了親厚之人。臣也十分贊成,不日里就會請官媒上門提親!彼乃紮C敏,立刻想到陳青這幾年屢次裝聾作啞,不讓陳太初尚主,恐怕官家找女婿找到了阿昉身上。一旦尚主,阿昉此生就真的和仕途絕緣了。他蘇家子弟,寒窗十年,豈能同那些個內侍或商賈人家的子孫一般,去任個監軍或掛職的殿直!
蘇昉一怔,看向父親,他轉瞬就明白了父親托辭下的深意。不知為何,想起方才驚鴻一瞥,趙淺予對著自己笑得極甜的模樣,時隔三年不到,當年的阿予,如今已經娉娉婷婷十三余。蘇昉垂下眼,靜思量。
官家露出一絲失望之意,看看一邊身姿如松的陳太初,面如冠玉的孟彥弼,人家的兒子和自家的兒子,都好得很,怎么偏偏找不到一個配給阿予?
崇王笑道:“和重快說,是哪家名門閨秀?也好讓大哥心中有數,別錯拉了配給我了!
官家大喜:“三弟這是愿意娶妻了?”
崇王躬身道:“大哥待臣,臣肝腦涂地無以為報,實在不該一再推脫。子平錯了!”
官家舒心大笑一番后,問起蘇瞻來:“和重,來來來,說說你看中的佳媳是哪家的閨秀!
蘇瞻料不到被崇王一句話逼得騎虎難下,便笑道:“臣有表妹程氏,嫁給了伯易和仲然的弟弟,如今襲爵忠義子。他二人膝下嫡女,排行第九的,自小和大郎親近投合,聰慧賢淑,堪為良配。臣想著——!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好幾個人齊齊異口同聲道:“萬萬不可!”
官家和崇王面面相覷,蘇瞻更是一愣。孟存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待想明白蘇瞻是要替蘇昉求娶三房的九娘,先是失落,又是驚喜,更不懂為何陳青父子,蘇昉,還有燕王都紛紛出言反對。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長兄,孟在卻依舊垂眸不語,毫無異色。
蘇昉喊出一句“萬萬不可”后,漲紅了臉,羞憤、悲哀、怒意,如滔滔江水入海,在胸口激蕩回旋不已。自己以前也告訴過父親阿妧的聰慧之處,父親只感嘆可惜阿妧托生錯了娘胎,做了孟家的庶女。如今記名做了嫡女的阿妧,竟被父親隨意拿來推搪官家,在他心里,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其實都無所謂。更何況阿妧和娘親在天之靈互通,這般亂拉姻緣,簡直荒謬絕倫!
陳青笑著舉起酒盞:“一家好女百家求,和重,對不住了,漢臣三年前就已經替太初和九娘換過草帖子,這幾日孟家的細帖子就要送到家中定下婚期了。之前因安定侯去世,兩家未曾對外說起過,倒害得和重今日要失望了!
孟存尷尬地笑道:“三弟果然瞞得嚴實,我和大哥都毫不知情啊!
孟在眼一抬,看向蘇瞻:“議親一事,伯易倒是聽娘提起過確有此事。因上山結廬守孝,大定一事,伯易和仲然也是現在才知道的。不過,三弟的嫡女,還有七娘,二弟家中也有賢名遠播的六娘,蘇相盡可為大郎相看。”
趙栩喊出一句后,卻覺得他們的聲音漸漸極其遙遠,模糊不清;槠冢空l和誰的婚期?他轉過頭,看到陳太初眼中的歉疚,更覺得不可思議?蛇@眼神,卻已似萬箭齊飛,令他胸口血肉模糊。他想拔足飛奔去后院,親口問一句阿妧你可是想要嫁給太初?可是他的兩腿好像澆了鐵,發麻發疼,那句話會有什么答案他更連想都不敢想。
崇王的聲音由遠漸近地傳了過來:“和重,漢臣,你們也太有意思了,這汴京城里宗室貴女過千,名門閨秀遍地,怎會看中了同一個小娘子做兒媳?可是和重,你家大郎為何也說萬萬不可呢?”
滿亭的人都看向蘇瞻和蘇昉父子倆。陳青仰頭喝下盞中酒,新酒清洌,余味有甜。崇王這個坑,替蘇瞻挖得可不淺吶。輕乃父子不和,私德有失。重乃推托尚主,欺君之罪。
忽然,天上隆隆作響,亭子上驚起幾只燕子,低低掠過池塘,燕尾抄水,瞬間越過粉墻去了。春雷一聲發,驚燕亦驚蛇。蛇沒有驚到,大石頭上的烏龜阿團卻縮回了頭,慢騰騰地往石頭下挪去,想要躲回池塘里。
這一陣雷聲后,那暮春之雨,又嘩嘩落了下來,池塘里泛起千萬大大小小的波紋圓圈,環環相扣,重重疊疊。亭子上頭的茅草被雨打得淅瀝作響。這雷聲,也把趙栩的魂魄給炸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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