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夕陽漸漸西下,太陽不過出來了幾個時辰,院子中的積雪已經消融了大半,沿墻角一溜新種植的常青松柏都露出了深綠。不遠處炊煙裊裊,偶爾傳來幾聲狗吠,隱隱還有孩童的嬉鬧聲。
陳元初在院子里開始生火烤羊,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燒著,火星四濺。一只小羊羔被串著架在火堆上面,隔一會兒就隨著陳元初的手,緩緩地翻個身。陳太初在一邊不時遞給他一個酒葫蘆和一些作料,笑著看他引頸暢飲,也跟著喝上一口烈酒。蘇昕的兩個哥哥簇擁在火堆前,烤著手,聽陳元初說話,直笑得停不下來。
趙栩和蘇昉坐在廊下,察覺到天色已暗,才放下他們手中的輿圖。上面正是他們一群人商議出來的阮玉郎可能藏匿的路線。兩人看看陳元初幾個,說起了閑話。
“阿昉,真是對不起你。若不是我要起社,若不是桃源社定在你這里相聚,若不是因為我舅舅,你娘留給你的東西也不至于都毀于一旦。阿昕更不會因此受傷!壁w栩誠意說道。自他離京,還沒有機會好好和蘇昉說起這件事,雖然蘇昉看似平靜,但自從當年相國寺相見,炭張家爭斗,他很清楚對于蘇昉來說,他娘親對他有多重要。蘇昉不愿意恢復這處原來的模樣,是怕觸景傷情吧。還有蘇昕,手臂受傷難以復原,和太初談過以后,只怕心里的傷更難恢復。
蘇昉淡然笑道:“六郎,別這么說。一草一木,一物一人,都有注定的命運。阿昕的傷,也是她的命。她明白的,你不用負疚。她和太初,已經說開了。”
“說開了也好。太初心中沒有她,若為了恩義,只會委屈了阿昕!壁w栩說完,又覺得不太合適,加了一句:“阿昕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阿昉你盡管告訴我!”
蘇昉笑了笑:“好。不過六郎你和太初也該早些說開來。畢竟阿妧只有一個。陳家既然已經要送細帖子了,你何不就此放手?免得傷了兄弟情分?”
趙栩一怔,看著院中仰頭喝酒的陳太初,搖頭道:“若是阿妧心里沒我,我自然不會糾纏她。但若只因為太初要送細帖子,我是萬萬不會放手的。太初也知道這個。我們光明正大,各憑本事,不會傷了兄弟情分!彼肫鹱蛉盏饝氖,自信地看向蘇昉道:“沒人比我更懂阿妧。太初也不行。”
蘇昉失笑道:“六郎,光是懂阿妧就能讓她動心嗎?”他意味深長地說:“你知道嗎?我從第一次見到阿妧,就覺得她很親切,可是我卻從來都看不透她。她的聰慧、好學,和我娘很像,可是她這樣的人,就免不了太過操心,你看看她,連那樣爛透了的木樨院,那樣的姊妹,她還想著要維護。她若是和你在一起,要面對的是什么?你想過嗎?”
趙栩抿唇不語。他自然想過的,可是他能護著她的,他能夠做到。他會不讓她多思多憂,會讓她也有個這樣的小院子,葡萄藤花椒樹秋千架,兩只小狗幾只小貓,讓她白白胖胖下去。
蘇昉嘆了口氣:“你身為皇子,如今又是皇太子的人選。你和阿妧,真的不合適。她若是和你在一起,不是勞心得厲害,就是會毀于后宮陰私手段之中。她太過心軟了!彼D頭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趙栩,說道:“六郎,太初比你更合適阿妧,阿妧嫁到陳家,才會有她心中所期盼的日子。你舅舅舅母夫妻恩愛,陳家有即便無子也永不納妾的家規,如今你舅舅又交出了兵權能保陳家的平安。太初對阿妧也是一心一意,連阿昕這樣的心意,他寧可以命相許,也要婉拒阿昕。六郎,你自己想一想,什么樣的日子才是對阿妧好。若喜歡一個人就是要將她占為己有,我就也不跟你說這些了。你兩次舍命救阿妧,自然是盼著她能快活平安?伤烤故且驗槭裁匆驗檎l才會兩次險遭不測的?你想過嗎?”
趙栩看著蘇昉,眼中漸漸燃起了兩簇小小火焰,胸口也不定地起伏著。蘇昉和他靜靜地對視著。
趙栩深深吸了口氣,倏地站了起來,拱手道:“不說這些了。這次多虧了你娘的札記,我們才從永安陵找到了阮玉郎藏匿的重弩。我還沒有好好謝過你。今日我有事先走,改日再好好謝你。告辭!”
趙栩極力保持著風度,才不至于拂袖而去。蘇昉!你以為你是誰?!
蘇昉一把拉住了趙栩的衣袖。趙栩轉過身來,正待發火。卻見蘇昉一貫淡然的面容上滿是不可置信,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問出來:“六郎!你剛才說什么?我娘的札記幫你們找到了永安陵里的兵器?”
趙栩愣了片刻,點點頭:“不錯,多虧了你娘的札記上記載了她在永安陵看到像舊木床一樣的家具。就是因為你娘的札記,我們才想到永安陵藏匿著床弩的!”
蘇昉的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你們?你們是誰?是誰看到了我娘記載了永安陵之事的札記?”他的聲音漸低。
趙栩皺起眉:“阿妧看到后記在心里的啊,刺客來犯那夜,她才想到你娘說的所謂的舊木床應該是床弩的一部分。你娘的札記,不是你給她看的嗎?”想起那夜的鱔魚包子,趙栩慢慢松開了蹙著的秀眉。是了,蘇昉怎么會明白,他和阿妧共同經歷過的一切,他們說過的話,共享的秘密,她對自己的信任和依賴。蘇昉完全不懂。
蘇昉一怔,揪著趙栩的袖子依然不放。
趙栩掙了掙竟然掙不開,他看看蘇昉,似乎有什么不對?怎么了?
蘇昉心中一團亂麻,轉頭看了看院子里的火堆,燒得正旺。他仔細回憶了一番出事那天九娘所有的言行。九娘看著娘留下的札記,神情是很奇怪。
“阿妧她在說謊!碧K昉看著趙栩,一字一字地道:“我從來沒有給過她那兩本札記。因為我娘最后半年的兩本札記,有著鞏義祭陵之事的札記,早就不見了!彼D過頭看著趙栩:“我以前是給過她一些札記,但都是吃食方面的。我娘去鞏義祭陵的札記,早就不見了。連我都沒有見到過——”
趙栩的心忽然慌了起來,似乎吊上了半空,落不到實處,空蕩蕩的。蘇昉這是什么意思?那阿妧是從哪里知道的?她那么肯定,她不會說謊的。她一直在幫他,竭盡全力地幫他。
那她究竟在哪里看到札記的?
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在廊下對視著。陳元初和陳太初看著兩人,剛想招呼他們。趙栩卻已經一甩袖子,大步下了臺階,喊了一聲:“我有事先走!”眨眼間就出了垂花門。身后十幾個侍衛立刻拱手告辭,跟著他去遠了。
蘇昉渾身的血液都叫囂著,他也要去,要去問個清楚。九娘她究竟知道些什么?!開寶寺上方禪院里那張肥嘟嘟的小臉,每次看見他就忍不住流淚,后來的騎烏龜的畫,相國寺里牽著他的小手和依戀的目光。凌家餛飩攤前那句“你別難過,我陪你。”那些寄到眉州抄寫工整的過云樓典籍。一幕幕,在他腦海中翻騰。
孟妧,你為什么知道我娘的札記內容?你為什么又假裝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又會對六郎說起?你究竟知道多少?你到底是誰?!
蘇昉走進院中,對著陳元初施禮道:“昉臨時有急事,請恕不能陪兄長盡興。請將此處當成自己家,不要客氣!彼D向蘇時兄弟兩個:“阿時,實在對不起,還請你們替我一盡地主之誼!多謝!”
他不再猶豫,不等他們幾個說話,就大步出了院子。不等部曲們跟上,匆匆出門打馬而去。十幾個部曲慌亂中也紛紛一涌而出,各自上馬追趕蘇昉而去。
陳元初和陳太初趕到門口,正碰上匆匆出來的史氏:“怎么了?大郎出什么事了?”兩人面面相覷。院子后面傳來蘇昕大哥蘇時的喊聲:“元初哥!太初!不好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村中大路上,是連串的馬蹄踐踏過的殘雪。趙栩蘇昉等人的身影早已不見。
***
午后雖然放了晴,翰林巷孟府里的人卻都只草草用了些午飯。孟在和孟存派了隨從回來稟告暫時無事。孟建急得一頭的汗,想起自己那個不省心的生母,恨不得頓足再罵幾句糊涂的親爹。
綠綺閣里的九娘,接到趙栩書信,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昔日禁中,救駕有功,未賞,勿憂,少思。
六娘疑惑道:“救駕?誰救了誰?今上?還是先帝?還是太后娘娘?為何當初沒有封賞?”她看向九娘。
九娘也蹙起眉。她又怎么可能少思呢,這封信這條線索太過寶貴,趙栩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才得來的。既然說孟家有救駕之功,那救的一定是太后娘娘或官家。地點在禁中,又沒有封賞,那一定是宮變時的救駕,還是一場贏了也不能張揚的宮變。但以此推論,孟家也應該會深受寵幸。可孟老太爺卻只任了一個四品武官閑職,阮氏出宮還投奔了孟家,做了老太爺的侍妾以求庇護。救駕的到底是孟家的何人?
“六姐,你可知道二老叔翁三老叔翁為國捐軀是哪一年的事?在哪里?哪一場戰爭?”九娘低聲問。
六娘一驚,仔細想了想:“這個家里從來沒人提起過,只知道他們兩位二十歲不到還沒成親就以身殉國了。族里也從來沒人說起!彼D了頓:“大概是怕翁翁難過吧。那兩位叔翁都是被翁翁帶著從武的,二老叔翁好像還是位少年進士呢。”
九娘的心狂跳起來,昔日的往事似乎已經越來越清晰。但是,孟老太爺那一輩的三兄弟,究竟是誰謀逆,誰救駕?當年的事,總會有人知道的。婆婆不會說,那婆婆身邊的人呢?!好不容易有了一個關鍵的線索,九娘細細盤算著如何才能一擊即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想了又想,才定下心,眼看已經黃昏,宮中還沒有音信傳回來,她不再猶疑,讓人去翠微堂請慈姑過來。
慈姑被請到綠綺閣里時,看到六娘和九娘兩人正襟危坐,她剛想開口安慰幾句。九娘卻已經起身盈盈下拜,嚇得她趕緊沖上去一把扶住,自己就跪了下去:“九娘子這是做什么!”
九娘無奈又無助:“慈姑,你陪著婆婆在宮中好些年,有些事你自然是知道的?晌覇柫四愫脦讉月,你總不肯說上一兩句,F在翁翁和婆婆在宮中請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慈姑能為我們解惑一二,我們也好知道因果,不至于做個糊涂鬼。難道要等宮中降罪,你才肯說給我們知道?”
慈姑默默搖了搖頭:“請恕老奴不敬之罪。慈姑不能說!
“我孟家昔日未獲封賞的救駕之功,恐怕也抵不回阮姨奶奶離府之罪,對嗎?”九娘低聲問她。
慈姑一震:“九娘子!你!你怎么知道的?”
六娘點了點頭說:“我們已經從別處知道了許多,依然有些地方不明白,才想慈姑為我們印證。”
九娘輕聲道:“兩位叔翁雖然身死,卻不得其所。族人不知其因,家人不知何故。如今若孟家獲罪,兩位叔翁在天之靈怕也不得安息!”
慈姑思忖了片刻后堅定地搖頭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兩位小娘子請放心,孟家不會有事的。老夫人當年答應了二老太爺,會替他守護孟家一輩子,定然會做到的!彼壑新凉窳耍骸疤竽锬镆舱f了會蔭及子孫,不會錯的。你們別怕,孟家不會有事的!
九娘心念急轉,靈光一閃,脫口而出:“可翁翁畢竟犯下了謀逆大罪——”六娘一驚,看向九娘。
“不!當年太后已經赦免了老太爺!”慈姑急道。
九娘極快地說道:“翁翁當年參與謀逆篡位,惹來滅族之禍,是兩位叔翁拼死救駕,以兩條人命才換來他和孟家沒事的!如今他維護阮氏,私自放走她,太后娘娘再仁慈,恐怕也難容翁翁這根心頭刺再次抗旨妄為!”
慈姑臉色蒼白,嘴唇翕了翕,竟說不出話來,也沒有任何想要否認九娘所言的意思。六娘手足冰冷,阿妧怎么猜得到的!翁翁!他怎么膽敢?!
九娘已證實了自己大多數心中猜想,她默默看著慈姑,忽然問道:“郭氏究竟是誰?”
郭氏是否并非大趙子民?才會以那樣的身份入宮,又和那所謂的郭家從無聯系,那般被成宗獨寵,才會被太后恨極。南唐遺脈?西夏貴女?契丹公主?阮姨奶奶上次在青玉堂提到的遺詔,一定是成宗遺詔。說不定就是廢太子或者廢皇后改立崇王的遺詔。遺詔可能被阮氏帶了出來,所以宮變之后,高太后也不敢定郭氏的謀逆罪,還只能忍聲吞氣地把郭氏當做太妃供養起來。
慈姑腿一軟,如遭雷擊,無法再看九娘一眼,跌坐到地上,只喃喃道:“九娘子——你——你如何得知——?”
九娘蹲下身,凝視著慈姑:“她不姓郭!她姓什么?!李?耶律?拓跋?段?”
慈姑抬起頭,看著自己一手撫養大的九娘,忽然回過神來,自己一時慌張,竟被她套出了許多話。她輕輕松了一口氣:“九娘子你——你既然知道了那許多當年事,何必再問老奴?老奴已經多嘴了,自當向老夫人請罪去!
慈姑起身,恭敬地行禮,不再看九娘和六娘,徑直退出了綠綺閣。
六娘抓住九娘的手:“阿妧!你!”
九娘輕輕吁出了一口氣:“不要緊,沒事的,不會有大事!笨磥硭詈笠痪鋯栧e了。雖然還有謎團未解開,但孟家應該不會出大事,只是對不住慈姑了,九娘黯然輕嘆。
玉簪見慈姑出了綠綺閣,趕緊進來,行了禮,告訴九娘:“燕王殿下來了,在擷芳園里等著見您。大娘子正陪著呢!
九娘一喜,正好,她要把孟家糾纏在郭氏和太后娘娘之間的往事告訴趙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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