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讀信
《宋史?職官志五》中有關于鴻臚寺卿的描述:“卿掌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之事。”[注]
前朝和夏朝基本延續這一職責,鴻臚寺的職責主要是招待外賓,有外賓來時,要安排他們入住、吃飯,傳達朝廷的意思,包括賞賜,做些迎來送往之事。
總的來說,鴻臚寺是個司禮的行政機關,除了顧青云外,還有左、右少卿各一人,下面設置有一個主簿廳,公文收發往來都需要通過這里,還管著司儀署和司賓署,上上下下有七十幾號人。
夏朝的鴻臚寺還有掌著朝會儀節、引導禮節、出使外交、外吏朝覲等職責,這是顧青云需要認真學習的,雖說這些禮儀引導不一定需要他親自去做,但起碼他要學會,知道什么場合該用什么禮儀。
等他開始學習時,顧青云才發現封建王朝真的是有很多禮儀啊,一套一套的,想要全部記住需要花費一些心思,比如每天上早朝,官員的站位序班都有講究,畢竟每次早朝的人選不一定全部是四品官員,有時皇帝需要了解某方面的事情,就會宣其他官員朝覲,那時引領他們站到合適位置的就是鴻臚寺官員了。
尤其是每年大年初一的大朝會,京城全部的官員都匯集在一起,鴻臚寺和禮部更會忙得腳不沾地。
“大人,咱們鴻臚寺常和太常寺、光祿寺、禮部有往來,每次朝中有兇儀、祭祀之事都需和他們聯合起來。除此之外就是外賓之事了,最辛苦的就是出使外蕃,每次外蕃國王新立嗣子或朝貢出現問題,朝中都會派咱們出使,或進行冊封,或進行問罪。”管少卿對顧青云的問題可謂是知無不盡,耐心解說。
太常寺主管祭祀,光祿寺主管宴享,這兩個機構顧青云知道。至于出使之事,只要想一想高麗國、安南國、邊關的遙遠,就知道路途的艱難了,有時半年才能來回一次。
也許他該慶幸本朝的親王沒有封地,否則他們估計就得常年累月往外跑,那時候就是他這個寺卿也不能免俗。
“那這些是怎么回事?”顧青云看向角落里的那一盒盒的木匣子,這是他上任后外蕃送來的禮物。他之前打開看過了,里面不是珠寶首飾,就是人參靈芝,價值頗大,賣出去都可以湊個一二千兩。
“升官發財”,他總算是理解這一句話的意思了,相比以前在戶部和工部的那點冰炭、別炭、敬炭,這才叫大手筆啊。
管少卿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語氣不以為然:“大人,這是常例,外蕃有王子在咱們京城學習,他們這是知道您新上任,著人送過來的,每一任寺卿都有。”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顧青云若有所思,他微微頷首,沒有再問。
不過事后,他卻讓顧三元把這些禮物抄成禮單,直接送到都察院備份,如果他們覺得不該收,顧青云就當做沒這回事,免得剛上任就惹出麻煩,反正他現在不缺錢花,沒必要冒險。
過了幾天,譚子禮過來找他,也沒說讓他把這些禮物抬到都察院,只說讓他好好收著,但以后就不行了,不能接受賄賂。
顧青云看到是他,忙讓他解開斗篷坐下,見他一路走來嘴唇已經凍得發紫,又趕緊叫人給他奉茶,這才笑道:“天氣這么冷,幸好今天沒有下雪,怎么是你來了?對了,你打算一直在都察院做下去?”他的辦公房有地暖。
這么多年來,譚子禮還是正六品的都察院經歷,中途還曾被貶成正七品的監察御史,反正這品級是起起落落,沒個消停,顧青云這一科的同年們看了都替他覺得累,偏偏他本人似乎還樂在其中。
看到顧青云待自己如此親切,譚子禮有些驚訝和不自在,他把茶杯握住手里,有些拘謹地說道:“上官知道我和你是同年,就讓我來了。”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嗯,我覺得都察院適合我。”
顧青云看著他下巴的胡須,成熟剛毅的面容,消瘦的身材,想到初見時他俊朗、風度翩翩的模樣,心底有些恍惚,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兩人相互看了看,半晌沒說話。
“這些年你到全國各地跑,一定有所得吧?”顧青云問他,率先打破沉默。
監察御史有兩百多名,分散在全國各地,監察不法之事,順便完成官員的考核,這需要到處跑,很辛苦,但容易出成績,在這個崗位干個三年六年,一般都能很快升上去,只是到了譚子禮面前就沒用了,因為他的性子。
譚子禮是嫉惡如仇,只是他太情緒化,又固執,總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和耳朵聽到的東西,容易被人有機可乘。一開始他進入都察院時,在京城可謂是出了一番風頭,連謝長亭都被他彈劾過,他有時還會捕風捉影,他的這番作為,自然惡了一些權貴。
雖說有陸澤和譚家護著,但別人使個絆子、下個套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才有他的起起落落,中間的斗智斗勇簡直可以寫成一本書。
這是一個經歷豐富的人。近兩年,譚子禮似乎沒有以前那么沖動了,慢慢變得沉穩起來,每次彈劾都會掌握相關證據后才會出手。
也是,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人總會變得成熟。
“嗯,見識過很多事情,有時出去走了,才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譚子禮見顧青云說起這些,不再考慮為何對方對自己的態度變好,開始眉飛色舞地說起來。
到了吃午膳時間,顧青云還請他到外面酒樓吃了一頓才分別。
離開之前,譚子禮看著顧青云挺拔的身影,想到對方身上穿的緋袍,胸前的云雁,再看看自己身上的青袍和鷺鷥,不由得幽幽地嘆了口氣。
別人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腳踏實地,履行職責,讓旁人無話可說,自己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孩子們著想。
他想到了明年要考舉人的大兒子,右手緊握成拳頭,眼里閃著堅定之色,轉頭就往都察院走去。
等顧青云學完該學的東西,被禮部尚書叫過去聊過后,他就正式開始自己的早朝生涯。
早朝是辰時上朝,這時已是旭日東升之時,一般到巳時才能結束。換句話說,早一點是九點多結束,再晚就到十一點了,快到吃午飯的時間。
上完早朝還得繼續到官署辦公。
顧青云住的地方離皇宮還不算太遠,快一點的話,半個時辰就到了,所以他起床的時間只比以前早半個小時,影響不大。
早朝時,周圍都有鴻臚寺的人引領著,顧青云沒出什么差錯,只是他剛上任,暫時也沒能向皇帝奏事,于是只能帶著一雙耳朵仔細傾聽罷了。
這里聚集了整個夏朝真正的管理者和引導者,顧青云每次都能有所斬獲,對政策更加了解。
這些他全都一一寫在日記里,等他老了回頭翻看,那時他就能記起哪一條政策是誰提出的,誰實施的,效果如何……想想就覺得有趣。
當顧青云在京城慢慢適應和摸索自己新的職位時,越省林山縣林溪村的顧家人在過完年后終于收到他的來信,比顧青云預測的時間還要久一些。
巧合的是,這兩封信雖然有個幾天的差距,但兩撥人卻是同時到達的。
信件和年禮一送到顧家,門房趕緊第一時間拿到顧大河和小陳氏那里。
顧大河一見到桌面上那眼熟的木箱,眼睛頓時亮得驚人,他快步走過去,小心地摩挲著木箱身上斑駁的痕跡。
這只木箱是他和父親親手做的,一共有三只,來往于京城和林溪村之間,被他們裝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回郵寄,可謂是熟悉至極。
他清楚木箱身上每一條劃痕的時間,每次看到它們,總能讓他喜悅非常。再一看,這次木箱旁邊竟然還有個小小的包裹。
這孩子,怎么不把包裹一起放進木箱?顧大河有些奇怪,不過也沒有多想。
小陳氏正好從內室出來,一見到這木箱子,全身的喜悅立即迸發出來,幾乎是連跑帶走地奔過去,叫道:“栓子讓人送東西回來了!我剛才還在嘀咕,怎么今年的信這么晚才到,肯定是被耽擱了。”
她身后的貼身丫鬟見她快速走動的身影,忙叫道:“老太太,不能急,您走慢點。”顧大河和小陳氏年紀大了,顧青云先斬后奏,直接就請岳母方氏幫忙買了幾個丫鬟婆子侍候他們,因為顧大河夫婦和善,小丫頭們侍候得就更為精心。
“我又沒老,怕什么。”小陳氏不以為意,她今年雖然已經六十五歲了,但身體依然康健,這是她努力保養的結果。
和她的同齡人相比,小陳氏的外表至少年輕十歲,青年時因為勞累有損的容顏,在這二十幾年養尊處優的保養下,連衰老都減緩下來。
顧大河雖然沒有像她那么精心保養,但他心里有數,還因為是男性,反而比小陳氏衰老得更慢。
“你是得走慢點,都老胳膊老腿了。”顧大河伸手扶了她一把。
兩人一起看向木箱和包裹,半晌沒動。
小丫鬟見門房還待在一旁,就走到他身邊,脆聲問道:“你有沒有把幫忙送信的人留下來吃飯?”
“留了,是商隊的管事和伙計,還有驛站的軍爺,咱們是照著慣例來招待的。”門房咧嘴一笑,馬上回答。
顧大河這時回過神來,立馬說道:“這大過年的,人家也不容易,賞錢記得給厚一點。”
小丫鬟點點頭,和門房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很快就安靜下來,顧大河用鑰匙把鎖頭打開,再揭開封條,沒有去看那些衣料藥材補品,直接就拿起一封厚厚的信。
他想了想,用堂屋里常備有的剪刀把包裹剪開,發現里面同樣是一封信。
“怎么是兩封信?”小陳氏很是驚訝。
顧大河笑道:“定是栓子寫了一封后覺得還有事沒說完,然后又加一封,你知道的,這路途遠,驛站的人和商隊的人一起回到也不奇怪。”
小陳氏點點頭,她著急地探頭過去,叫道:“老頭子,趕緊看看信里說什么?”要不是她不識字,哪還用得著求他?真后悔年輕那會兒,她沒有跟著識字。
“你不要急,我慢慢讀給你聽就是。”顧大河右手輕輕地牽起她的手,兩人一起在墊著厚厚毯子的凳子上坐下。
顧大河見老妻不耐煩的樣子,加上自己心里也急切,就連忙展開信箋讀了起來。
這些年他為了讀信,還重新學習過,可謂是學問大漲,而且顧青云考慮到他的水平,每次寫回來的信都是通篇的大白話,極少有生字,就算逼不得已有生字,也會在里面標注出來,讓他到《說文解字》里翻開第幾頁查看生字的意思。
按照時間順序讀完第一封后,知道顧青云因為立了大功,家中的母親有誥命可封,兩人自然極為高興。
沒有心思再多想,顧大河又繼續讀第二封。
等讀完后,顧大河和小陳氏互相看了看,心中又是喜悅又是驕傲,為兒子取得的成績。他們雖然不懂什么朝中大事,但官員的品級高低還是懂的,這升官了總是一件大好事。
小陳氏卻突然“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顧大河臉上的笑意還未散,見狀就趕緊問她:“你哭什么?兒子升官了不好嗎?你看你,過不久就有人來給你換誥命了,每年的俸祿都得漲。”說到最后竟然還有點酸溜溜的,怎么朝廷只看到母親,把父親當作不存在。
小陳氏掏出手帕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瞪著他:“你們大男人就是粗心,你只看到兒子升官,沒看到他升官的不容易?反正我知道立大功,還讓皇帝老子給兒子升官,肯定是做了什么事才行的,指不定他得累成什么樣子呢。”
她是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知道最簡單的一條,有付出才能有收獲,兒子一定是付出了什么才能有這份榮耀,也不知道有沒有發生不好的事?只是在信中,兒子肯定不會說出來。
如果她現在在京城,在兒子身邊就好了。
想到這里,小陳氏又繼續哭了起來。
“嗚嗚,我想兒子兒媳婦大孫子孫女他們了。還有壯壯,也不知道他現在長多大了?”雖說兒子有時會把壯壯的畫像寄回來,但那到底不是真人。
說來說去,其實她最想念的還是兒子。
顧大河見勸說不得,知道每次收到兒子的來信,老妻都會哭一次,別人越勸她就哭得越厲害。想了想,他就想先把信藏起來再說。
只見他走入內室,又進入一間耳房。只見這間耳房有著窗戶,寬敞明亮,里面極為干凈,沒有多余的擺設,全是一只只大箱子,在桌子上擺放得整整齊齊。
顧大河走到最后一個木箱子,小心打開后,把這兩封信摸了又摸,這才小心地放下去。
如果顧青云在這里,看到顧大河這熟練的動作,肯定知道父親經常做一套。
顧大河看著箱子里滿滿的信件,臉上露出笑意,自言自語:“這只箱子又裝滿了,看來還得讓人多買一只回來。”他想了想,又把底下的信件翻出來,抽出信箋重新看了一遍,覺得兒子應該是沒出什么事,就是累了點。
雖說兒子一向是報喜不報憂,但心情不好,或者每次吃虧,他還是會寫進信里告訴他們,這讓他們更為放心。像這次,兒子就把和西洋人談判的過程寫了出來,知道兒子因為這事幾天都很少睡覺,顧大河覺得這還可以忍受。
只要兒子不上戰場,他都能接受。不過能升為四品官,兒子真有出息啊。
想到這里,顧大河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除了方家的人,林山縣還有誰能比他兒子更厲害?
等他神清氣爽地走出來,小陳氏終于緩過神來了,不知為何,她每次哭過后都覺得心里好受很多,不再那么難受了。
“爹娘還沒看,你就把信收起來?”小陳氏見他的樣子,忍不住又瞪了一眼。
顧大河一窒,表情凝固了一瞬。糟糕,今天太過于高興,他真的忘記了。
等他灰溜溜地回去拿信后,小陳氏和他商量:“你看,咱們什么時候跟娘說誥命的事?咱們要找準時間,不能讓娘她老人家大喜過度。”萬一真的樂極生悲,豈不是好事變壞事?這可不行,還會連累到兒子。
“你找個機會慢慢提就是,咱們娘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只要不是一下子突然知道應該沒什么事。”顧大河不以為意,只是叮囑道,“我估摸著開年后官府就會把你們的誥命送來了,你在這之前跟娘親好好說一說,讓她有個心理準備。還有,這大過年的,我弟弟他們還在村里,你讓弟妹和你一起去說。”
因為顧青云的申請,老陳氏和小陳氏的誥命旨意是送到林溪村這里的,這是拖了驛站和海運的福,傳遞這些信息更為方便。
“這還用你說?”小陳氏白了他一眼,說起另一件事,“對了,老頭子,你說那個恩蔭名額會給誰?”雖然顧季山一天中有大半天的時間躺在床上,但他一直堅持治療,加上補品不要錢地吃,神智還是很清醒的,就是身體虛弱,更別提比顧季山身體還要好一些的老陳氏了,這事她絕對會摻和進來。
“反正不會給我。”顧大河表情輕松,開始翻開木箱子的東西,接著說道,“我猜一猜,我爹肯定是給大侄子小明,我爹和大伯的關系那么好,加上大伯去世,咱們家有兒子在,怎么都比大伯家過得好。”
說到這里他就沒再說下去,他拿著翻出來的幾張銀票,仔細算一算,是比他當初給大孫子小石頭拿到京城的錢還多了一倍,想到兒子信中所說的藥錢,顧大河不由得露出笑容。
自己總算幫兒子出過力,京城的宅子他們也出錢了,現在這些銀子是兒子給父母的藥錢。
顧大河有時候覺得吧,他家兒子似乎比女兒家還貼心,許多事情都能提前考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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