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天下蒼生!朱允熥的志向!姚廣孝的選擇!
屋子里有些沉悶。
外頭傳來一陣陣還算輕微的腳步聲。
那是下人們在院子里忙碌。
又不敢發(fā)出多大的響動,唯恐驚擾了躺床休息的吳王殿下。
只是此際屋內(nèi)無音,格外安靜。
外間那點(diǎn)輕微的聲音,便也仿佛驟然被放大,清晰無比。
除此之外,還有秋蟲唧唧切切的鳴叫,以及風(fēng)吹過時,樹木搖搖晃晃的輕呼。
姚廣孝望著朱允熥,佛眸微微呆滯。
往事如煙。
當(dāng)初他剃度出家,卻拜道士席應(yīng)真為師,修習(xí)陰陽術(shù)。
那時,他還只有十四歲。
修行無歲月。
待到經(jīng)人舉薦,與燕王朱棣相識時,已經(jīng)四十有七。
轉(zhuǎn)眼又是十年。
他都五十七歲了,早就過了知天命的年齡,垂垂老矣。
頭上無發(fā),唯有頜下胡須微蒼,與臉上的皺紋,一起見證了時光的無情流逝。
唯烈士暮年,仍壯心不已。
十年前與燕王初識時所說的那番話,至今仍歷歷在目。
卻不曾想,竟從吳王殿下口中,風(fēng)輕云淡的說了出來。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須知此事極其隱密,除了自己和燕王,甚至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自己當(dāng)然不可再告訴別人,燕王亦然。
那眼前的吳王,又從何處得知?
饒是道衍和尚修行多年,精通佛道儒三家,心性早已打磨得爐火純青,縱泰山崩于頂,亦能面不改色,此際也不免心神晃蕩,難以自持。
臉上神情依舊如常,唯有眸內(nèi)風(fēng)云翻滾,欲向吳王討要答案。
“舉頭三尺有神明!”朱允熥道:“你是修行的人,應(yīng)該清楚這世間的事,終究瞞不過世人。”
“你可以欺騙所有人一時,也能欺騙一部分人一世,卻不可能永遠(yuǎn)欺騙所有人。”
姚廣孝仔細(xì)咀嚼著這句話,合十行禮道:“吳王殿下年紀(jì)輕輕,卻能明此至理,無愧天縱奇才。”
“殿下賜教,貧僧多謝了!”
朱允熥有些好奇道:“你難道就一點(diǎn)都不害怕嗎?要知道這件事若被告發(fā),燕王叔叔免不得要被重重責(zé)罰,至于你,那就神仙也難救了。”
“阿彌陀佛!”道衍和尚又念一聲佛號,道:“貧僧既入空門,自當(dāng)四大皆空。”
“世間種種,皆為虛妄。”
“一念緣起,一念緣落!”
“萬物自有定數(shù),生死自有輪回,皆為自然之理,又豈能貪生而怕死?”
朱允熥哈哈大笑,道:“你這話可一半是佛門,一半是道門了。”
“聽說你還兼修儒道,你這向佛之心,可一點(diǎn)都不堅(jiān)定啊!”
姚廣孝絲毫不以為然:“三教本就是一家,又何來分別?”
朱允熥笑道:“你剛才說自己不怕死,我卻不這么認(rèn)為。”
“生死之間自有大恐怖。”
“你自幼修習(xí)陰陽術(shù),雖入佛門,學(xué)的卻是屠龍之術(shù),濟(jì)民之道。”
“你后來又修儒家,你所渴望者,便是一展心中所學(xué),方不負(fù)此世輪回。”
“可惜苦無機(jī)會,五十幾歲了,仍在苦苦等待。”
“若你現(xiàn)在死了,那你就再沒有機(jī)會實(shí)現(xiàn)畢生抱負(fù)。”
“你六根未凈,心中有求。”
朱允熥一字一句,道:“你……怕……死!”
姚廣孝平靜無波的怪臉,終于浮現(xiàn)一個慈悲佛笑。
他輕輕道:“貧僧眼下確實(shí)怕死,但殿下又不會殺貧僧,貧僧又何須怕呢?”
朱允熥微微一愕,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呢?”
姚廣孝淡淡笑道:“若殿下想置貧僧于死地,就不會在陛下面前告發(fā)貧僧后,又替貧僧求情,這實(shí)屬多此一舉。”
“若殿下想殺貧僧,剛才也不會講這個故事給貧僧聽,而是會直接講給陛下聽。”
朱允熥橫了他一眼,無奈道:“妖僧就是妖僧,還真是什么事都能識破。你不如再說說,還知道些什么,本王有些好奇了。”
“殿下何必一直躺在床上與貧僧說話呢。”
姚廣孝嘆道:“此間并無第三人,殿下可以不用躺在床上裝病了。”
呃……
知道自己瞞不過這位妖僧之后,朱允熥從床上坐了起來。
躺太久了確實(shí)不舒服,他趁機(jī)活動了一下身體。
“貧僧所不解者,殿下為何一定要讓貧僧前來?”
道衍和尚略帶自嘲道:“貧僧雖自幼有志向,然歲月蹉跎,至今仍是一事無成。”
“才學(xué)不聞于世間,智謀不見于朝野。”
“化外之人,略通佛理,輔修儒道。”
“吳王殿下乃監(jiān)國之尊,以名利兩字誘之,可收天下英才為己用。”
“為何要費(fèi)盡苦心,將貧僧從燕王身邊弄來?”
“須知貧僧既已委身于燕王殿下,又豈能再投二主?”
朱允熥冷哼了一聲,道:“燕王也是我大明的燕王,同事一君,何來二主之說?”
“本王知道你跟隨在燕王身旁,是想有朝一日,助他謀取天下。”
“你想好好試一試自己所學(xué)的屠龍術(shù),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活動身體的動作停了下來,望向道衍和尚那張似笑非笑的佛臉,道:“有本王在,你覺得燕王還有機(jī)會嗎?”
聲音不大,卻果斷如雷。
霸氣而自信。
姚廣孝沉默不語,半晌,方搖頭道:“殿下驚才絕艷,行事宛如天馬行空,每有神來之筆,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卻又有若煌煌大道,浩浩蕩蕩而不可擋。”
“有殿下在一日,燕王絕無成事之機(jī)。”
朱允熥冷冷道:“本王可足足比燕王要年輕十八歲。”
“你若愿意追隨本王,輔佐本王成事,自能一展你心中所學(xué),濟(jì)世救民,安定天下。”
“如若不然,便是螳臂當(dāng)車,不自量力。”
“本王要滅你,如捏死一只螞蟻般簡單。”
“你一心想輔佐燕王,以報(bào)當(dāng)年知遇之恩。”
“可如今你所圖謀之事,本王皆已盡知。”
“你再繼續(xù)助他,那便不是報(bào)答他,而是害他。”
“事至如今,燕王唯一的出路,便是收起他曾經(jīng)的野望,老老實(shí)實(shí)做他的藩王。”
“本王可以念在血脈親情的份上,保他一輩子平安度過。”
“若他仍不死心,還想圖謀大明江山社稷,那便是自取滅亡。”
“本王將他兩個兒子留在府中,也是為了救他。”
“望他迷途知返,回頭是岸!”
姚廣孝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許久,方緩緩開口道:“貧僧還記得殿下當(dāng)日在朝所作的那首詩。”
“此詩氣象非凡,霸氣天成。”
“其中最后一句便是,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
“后來殿下又寫另一幅對聯(lián)。”
“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此聯(lián)卻頗有憐憫蒼生之意。”
“貧僧敢問殿下,哪個才是真正的殿下?”
他一言落下,佛眸驟然射出精芒,照映朱允熥全身,似要將他所有神情變化,皆盡收其中。
朱允熥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道衍啊道衍,虧你還是佛門中人,整日念著阿彌陀佛,難道你就忘了,佛法有云:眾生平等!”
姚廣孝滿臉錯愕,實(shí)在難以相信“眾生平等”這四個字,會從一位皇孫口中說出來。
而這位皇孫,還是將來要接管大明帝國的人。
大明未來的九五至尊。
朱允熥卻絲毫也不覺有什么不對,他繼續(xù)道:“你可知“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該做何解嗎?”
姚廣孝再度奇怪,這句話的意思淺顯易懂,難道還有什么其他解釋嗎?
“還請吳王殿下賜教!”道衍和尚正聲道。
朱允熥走下床來,方振聲道:
“秦王奮六世余烈而掃六合。”
“漢武承祖宗基業(yè)始滅匈奴。”
“唐宗以關(guān)隴貴族起家,四方征戰(zhàn),及至玄武兵變,方得大位。”
“宋祖出生軍武之家,多年奮戰(zhàn)立軍功,至黃橋事發(fā),才有龍袍加身。”
“成吉思汗自幼四處流離,居無定所,生活困苦,奮而圖強(qiáng),及至一統(tǒng)草原,威震四海。”
“他們出身各有不同,或高貴,或貧賤,然而最終卻都取得了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又或在巔峰時走向衰亡。”
“便是如今的我朝天子,我的皇爺爺,亦是窮苦百姓出身,曾是士大夫們所不齒的泥腿子。”
“最落魄之時,手中只有一只爛碗,一根打狗棍,靠四處化緣乞討為生。”
“而如今卻坐擁大明天下,富有四海。”
“今日朝堂上的滿朝公卿,大多出身微末,尤以淮西勛貴為最。”
“然富貴有窮,天命有盡,昔日英雄皆成過往,當(dāng)年往事不足為夸。”
“王朝霸業(yè),帝王將相,皆有時數(shù)。”
“本王寫“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即是自許,也是期許。”
“以史觀之,凡帝王與英雄,出生各不相同。”
“誰能成為名載史書的風(fēng)流人物,并無定數(shù)。”
“但天下蒼生千千萬萬,總有人脫穎而出,寫盡風(fēng)流。”
“本王或許能成為其中一員,或許不能。”
“歷史潮流,浩浩蕩蕩,并不以本王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順者昌,逆者亡。”
“不過天命輪轉(zhuǎn),時數(shù)變化而已。”
“唯獨(dú)江山仍在,百姓還在,風(fēng)流人物,便在千千萬萬的人民之中。”
“政權(quán)可以更替,王朝可以終結(jié),唯獨(dú)人民萬古長存。”
“有人民在,便總有英雄人物,帝王將相,從中產(chǎn)生。”
“人民才是這方天地真正的主人,才是歷史的推動者。”
“死一個帝王,死便死了,將來自然會有人繼位。”
“滅一個王朝,滅便滅了,總有新的王朝重新誕生。”
“唯有人民,傳之不盡,滅之不絕。”
“這天下因人民而立,世間因人民而存!”
“若無人民,一切便無意義!”
“大浪淘沙,本王雖貴為皇孫,亦是天下蒼生中的一員。”
“本王寫: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
“可沒有寫: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本王!”
“今朝的風(fēng)流人物,其實(shí)并不知是誰,但一定在千千萬萬的人民之中!”
“本王這樣說,你能懂嗎?”
“這世間風(fēng)流,本就屬于人民。”
“君王者,人民之君王!”
“將相者,人民之將相!”
“你還覺得此詩與后面對聯(lián)相矛盾,還要問哪個才是真正的本王嗎?”
姚廣孝怔怔聽他說完,那張萬古不變的佛臉,已滿是駭然。
“想不到吳王殿下竟有這等認(rèn)識,倒是貧僧著相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喃喃自語,驚駭之情,久久不曾褪去。
若是某個學(xué)識淵博士大夫說出這番話,姚廣孝倒也能接受。
但出自一位皇孫之口,卻令他難以置信。
這就是大明江山的繼承人嗎?
有這樣的人在,他還要去輔助什么燕王嗎?
難道眼前之人,不比燕王好千倍萬倍嗎?
他一生修佛,卻不入空門自隱。
皆因憐憫眾生之苦。
可一人之力,又如何救得了天下蕓蕓眾生?
故而他才想選擇一位皇帝輔助。
如果沒有,那就起兵造反,自己親手來造就一位帝王。
至于自身?他可從不曾有過追求榮華富貴的心愿!
事實(shí)上,歷史上的姚廣孝,在助朱棣奪得江山之后,朱棣曾多次命他還俗,享受世間的榮華富貴,卻都被他拒絕了。
既使立下了天大的功勞,他仍然是粗茶淡飯,布衣齋食,常以青燈伴古佛度日。
蓋因他并不追求世間繁華,不愛金錢,不愛美色,不貪功名。
縱為黑衣宰相,卻是上朝理政,下朝念經(jīng)。
世人都道他是擾亂天下的妖僧,讓天下陷入戰(zhàn)火之中,令無數(shù)生靈涂炭。
可誰又曾問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民生何艱?
百姓何苦?
若能得一位明君,便是世間大幸!
如若沒有,那便不如反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與其讓天下人都一直被鈍刀子割肉,痛苦不堪的忍受,直到忍無可忍。
還不如早日起兵。
縱使因此而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也要再造一個朗朗乾坤。
要天下安定,又豈有不付出流血犧牲的道理?
至于世人毀譽(yù),不過身外之名而已。
可若掌權(quán)者本來就是他希望看到的君王呢?
那他又何必還要去造反?
朱允熥伸手打開窗戶,望向外面的天空,緩緩道:“千秋功業(yè)雖重,可最重也重不過“天下蒼生”這四個字!”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曾有人說:仁不從政。”
“可若心中沒有人民,沒有天下蒼生,又如何擔(dān)得起這萬里江山千鈞重?fù)?dān)?”
“須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他驀然回首,望向已被震撼得神魂失守的黑衣和尚,道:“姚廣孝,本王欲大治天下,使人民皆安居樂業(yè)。”
“世間無凍死之骨,天下無挨餓之人,大明無不遮風(fēng)雨之屋!”
“本王要這萬里江山,皆變?yōu)槿f里錦繡!”
“你自幼修佛法,言必稱普度眾生,可愿一展胸中所學(xué),助本王成就千古未有之基業(yè)?”
老和尚雙手合十,含笑道:“善!”
……
(https://www.dzxsw.cc/book/50244857/21033897.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