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回蕩。

誦經(jīng)聲不絕于耳。

姚廣孝等了半天，不見皇帝陛下與他說話，便也跟著誦起經(jīng)來。

大殿內(nèi)。

剎時只有梵唄圓音，裊裊飄飄。

燭火映照下，慈悲巨佛俯瞰下方，威嚴(yán)含笑，悲憫蒼生。

許久。

一篇經(jīng)文終于念完，兩人的聲音同時停下。

老朱身坐的身軀微微側(cè)身回頭，望向斜后方的老和尚。

姚廣孝合十行禮。

他不是第一次面圣。

十年前，馬皇后病逝，老朱挑選高僧隨侍諸王，誦經(jīng)祈福。

那時的姚廣孝得宗泐舉薦，成為燕王身邊隨侍高僧。

也是那時，他曾得皇帝陛下相召。

只是當(dāng)時，還有數(shù)十名高僧一起，入大明宮廷，禮節(jié)性的見了一下大明天子。

于姚廣孝而言，自是印象深刻。

可對老朱來說，姚廣孝不過是眾多召見者中一員，他甚至不曾細(xì)看過一眼。

此際便上下打量著他。

“咱聽別人說，相士袁拱說你生來異相，三角眼，像只病了的大老虎，一定嗜殺成性，將來會成為劉秉忠一流的人物，可有此事？”

自從老朱開始關(guān)注姚廣孝，錦衣衛(wèi)密探和檢校很是費了一番功夫，將姚廣孝的生平過往，都查了一個底朝天。

袁拱給姚廣孝看相的事，并不是秘密，有許多人都聽聞過，自然早已查探清楚。

“陛下貴為天子，雖居深宮，卻能明察天下事，令貧僧欽佩不已。袁拱確實這般說過。”

姚廣孝不卑不亢的答話。

老朱稱帝多年，此前又在沙場征戰(zhàn)，殺人無數(shù)，再加上久居上位，自有威壓之勢。

尋常人在老朱面前，恐怕早已是心膽俱驚。

但老和尚與別人不同，他久伴燕王朱棣。

朱棣雖不是皇帝，卻有帝王的霸氣。

且亦是領(lǐng)兵征戰(zhàn)，殺人無數(shù)的上位者。

老朱身上的氣勢，朱棣同樣也有。

老和尚早已習(xí)慣。

此際面對皇帝陛下，便渾然無覺，鎮(zhèn)靜自若。

“劉秉忠可是謚‘文正’的人物，數(shù)百年來絕無僅有之人，你有何德何能，可以和他相提并論？”

老和尚對道：“相士之言罷了，本就不足為憑。”

“天意從來高難測，又豈是人間相士能隨意揣測的。”

老朱龍眸微轉(zhuǎn)，燭光下似有風(fēng)云變幻。

“咱還聽說，你雖出家為僧，卻拜了道士席應(yīng)真為師，修習(xí)陰陽術(shù)，可有此事？”

“陛下明鑒，確有此事。”

“既已出家為僧，為何又要拜道士為師？豈不是不倫不類？”

“回陛下，貧僧以為，佛本是道。昔佛祖在菩提樹下悟道，始傳佛法。佛道原為一家，不分彼此，學(xué)道法亦是學(xué)佛法。拘泥成見，排斥儒道，非佛也。”

老朱臉上浮現(xiàn)詫異之色。

“好一個‘佛本是道’，說得好！咱剛才聽你念經(jīng)，你的佛經(jīng)熟練得很，倒不是什么假和尚。”

老朱曾經(jīng)當(dāng)過兩年和尚，后來雖然早已還俗，但昔日所念經(jīng)文，多少還有些印象。

今日到了天界寺，便又念了起來。

這是他每次來寺廟都會做的事。

老朱從不信什么占卜、算命、讖緯之類的。

認(rèn)為那些都是人在后面搞鬼，欺騙世人的手段罷了。

但老朱又非常信天象、神靈。

對祭天等事，非常重視。

只不過，在他看來，天象是天象，天象的預(yù)兆會警醒世人，因而要特別注意。

神靈亦是如此。

因而要十分恭敬的拜神。

但若是有人自稱什么神靈之言，或神靈轉(zhuǎn)世，那這個人就是妖言惑眾，該殺！

在老朱眼里，只有廟里銅塑木雕的菩薩，道祖，才值得拜。

若他們在人間有什么代言人，那也只能是自己這個天子。

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是假借神靈之言，行欺騙世人之實的騙子！

他只拜不存在于世間的神，但不拜任何人！

剛才老朱一直在誦念經(jīng)文，就是想看看姚廣孝會做何反應(yīng)。

這個醉心于世俗事務(wù)和權(quán)力地位的人，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呢？

姚廣孝跟著他一起念經(jīng)，并且不看經(jīng)書，便將經(jīng)文念得一字不差，展示了其深厚的佛學(xué)功底。

令老朱對他有了幾分好感。

如若不然，若是姚廣孝不能默念出經(jīng)文，此際的他，恐怕已經(jīng)被老朱下令拖出去砍頭了。

一個潛伏在老四身旁十年，如今又到熥兒身邊辦事的假和尚，老朱又豈能容他？

佛經(jīng)艱深，內(nèi)容繁復(fù)，除非是長年累日念經(jīng)之人，才能記住。

就算老朱曾經(jīng)在廟里當(dāng)過和尚，如今念經(jīng)，也是翻書照著念。

尋常人就算記性再好，臨時抱佛腳拼命去背，也不可能在一兩日內(nèi)背下來。

姚廣孝不看經(jīng)書，同聲默念，且一字不差，這就不是招搖撞騙的假和尚能做到的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念誦佛號：“天不可欺！”

這句話有一語雙關(guān)之意。

說的是自己既不會欺騙佛祖，也不會欺騙天子。

老朱凝望著他的臉龐，而后轉(zhuǎn)而望向上方高大的佛教，道：“趙勉的案子，是你查出來的？”

“是！”

“咱還看了你那個復(fù)式記賬法，很不錯啊！”

姚廣孝臉色微變，苦笑著搖頭：“陛下誤會了，復(fù)式記賬法乃是吳王殿下所創(chuàng)，貧僧不過是照著辦而已。”

“吳王殿下雄才大略，經(jīng)天緯地，貧僧難及萬一。”

“這般巧妙的法子，也只有他才想得出來，貧僧哪有這等本事。”

朱元璋頓時也愣住了。

原來不是眼前這和尚想出來的？

是熥兒所創(chuàng)？

熥兒……老朱的臉上笑意再也掩飾不住，心里早已樂開了花。

咱這孫子的本事，當(dāng)真是舉世無人能及。

老朱家有這樣的子孫，何愁大明江山不能千秋萬代。

心情一好，看眼前老和尚的眼神，也變得順眼了許多。

“出家人四大皆空，你既然已經(jīng)出家了，為何還要去追求權(quán)勢地位，榮華富貴呢？”

姚廣孝再念佛號：“佛祖在上，貧僧于權(quán)勢地位，榮華富貴，絕無半分貪戀。”

“哦？”老朱龍眸內(nèi)驟然爆射精芒，燭光下似有萬千火舞：“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在熥兒身旁辦事呢？若不求權(quán)勢富貴，你又求什么？”

一言既出，上方的佛門護(hù)教菩薩，羅漢，仿佛都在這一刻化作了戰(zhàn)神。

眸吐兇光。

似乎下一刻，就要斬妖除魔，鎮(zhèn)殺妖僧！

“普渡眾生！”老和尚的聲音在大殿內(nèi)回蕩。

“昔地藏王菩薩曾發(fā)下宏愿：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佛祖慈悲，賜佛法于世間，貧僧雖已出家，亦當(dāng)以天下蒼生為念，普渡眾生！”

“若只求一己之安寧，避世隱居念經(jīng)，而置天下蒼生于不顧，此非為佛法，實乃魔法。”

“貧僧無牽無掛，更無妻子兒女，孑然一身，且早已年老體衰。”

“縱有萬般榮華富貴，又有何用？”

“功名利祿，更是浮云！”

“貧僧所求者，不過是一生所學(xué)能致用，令天下太平，眾生得渡！”

“至于貧僧之個人榮辱，名也罷，利也罷，皆為過眼云煙，又何足道哉？”

老朱仔細(xì)觀察著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卻沒有能看出任何不對的端倪。

老朱當(dāng)過和尚，因此十分清楚，寺廟和凡俗，并無區(qū)別。

也分三六九等。

那些在廟里整日念經(jīng)的和尚，并不是真的四大皆空，不食人間煙火。

相反，其中許多“高僧”都醉心于名利。

趨炎附勢。

對廟里地位低下的小沙彌尚且沒有半分憐憫之心，何況是對世人呢？

但不知為何，聽了眼前老和尚的話，竟隱隱有了幾分觸動之意。

半晌，他開口問道：“如此說來，你是自許有治國之策，有普渡眾生之能，咱且問你，你準(zhǔn)備如何治國呢？”

平淡的聲音響起，飽含期待之意，似是在等著有才干有抱負(fù)之人，能向帝王一展胸中所學(xué)，獻(xiàn)上治國良方。

然而，姚廣孝卻是搖了搖頭：“貧僧并無治國之策。”

老朱愣了一下。

“那你憑什么入世普渡眾生呢？”

老和尚微微一笑：“如何治國，吳王殿下胸中自有丘壑。”

“吳王殿下之才，勝過貧僧萬倍，又何須貧僧費心。”

“貧僧不過習(xí)得少許陰陽術(shù)，略通謀略而已。”

“盡心輔佐吳王，自能普渡眾生。”

“若心中再有妄想，便不是普渡眾生，而是禍害蒼生。”

“果真如此，則吳王殿下不能饒貧僧，佛祖不能饒貧僧，蒼天不能饒貧僧。”

“陛下亦不能饒貧僧。”

他語氣稍緩，佛眸內(nèi)燭光輕搖：

“貧僧只是一名和尚，于朝堂上無權(quán)無勢，所依者，無非吳王殿下而已。”

“吳王用貧僧，則貧僧為當(dāng)世高僧，言出而重若千鈞。”

“吳王不用貧僧，而貧僧為方外妖僧，斬之而世人不惜。”

姚廣孝輕輕嘆道：“朝堂上只有貧僧一名僧人，則貧僧縱入朝堂，也永遠(yuǎn)只能做孤臣。”

“不會有任何人追隨。”

“吳王殿下所定治國之策，更不是外人所能更改。”

“此中種種，惟陛下明鑒。”

聲音落下。

老朱原本凝重的神色，突然盡數(shù)化開。

皇帝陛下笑了起來。

如佛祖拈花，威嚴(yán)變成了慈悲。

大殿內(nèi)，有輕風(fēng)拂過，燭火搖搖晃晃，光影飄忽不定，卻很快又停了下來，燭光依舊明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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