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讓箭矢飛!起風了!
剎那間,原來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仿佛被一陣無形的風瞬間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聞聲,忙不迭地側身避讓,整齊劃一地躬身行禮,神色恭謹,滿心敬畏地恭迎圣旨。
須臾,只見一名公公邁著沉穩且不疾不徐的步伐,手中高高托舉著一卷明黃色的圣旨,昂首闊步地走進大堂。
步入大堂正上方后,公公穩穩站定,這才緩緩轉過身來,冷峻的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全場。
眾御史皆不由自主地低頭垂首,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在皇帝派來的傳旨太監面前,眾人無一不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懈怠。
唯有楊士奇,神色依舊如常,鎮定自若。
公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原本冷峻的面容瞬間化作滿面笑意,微微點頭,向他示意。
這位在陛下面前炙手可熱、紅得發紫的楊大人,與其他御史截然不同。
就連他們這些公公,平日里也都想著法子巴結討好。
旋即,公公雙手緩緩展開手中圣旨,動作莊重而肅穆,高聲喊道:“圣諭,都察院眾御史接旨!”
眾人聽聞,齊刷刷地雙膝跪地,俯身叩首。
公公這才徐徐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百姓以血書向朝廷發出的求救信,寄至都察院,朕卻為何遲遲未見都察院上報?”
“都察院的御史們,領著朝廷俸祿,難道個個尸位素餐,都是吃干飯的嗎?”
“還是說,你們覺得此事無需上報于朕,竟妄圖瞞著朕,行那欺君罔上之事呢?”
“人命關天,何況此事還牽涉朝廷出海的重大國策,你們也敢隱瞞不報嗎?”
“楊士奇,你身為左都御史,執掌都察院,究竟是如何管理的?怎么都察院都變成這個樣子了?”
“還不快速速將百姓所寫的血書給朕找出來!”
“還有,究竟是何人做出這等漠視百姓死活、欺上瞞下之事,一并上報,嚴加懲處。”
“欽此!”
圣旨宣讀完畢,大堂內一片死寂,眾御史個個面如土色,渾身顫抖,顯然被嚇得不輕。
方才還與楊士奇激烈爭吵的那名御史,此刻臉色更是難看至極。
他之前還振振有詞,堅稱此事無關緊要,與大明朝廷毫無干系,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可誰能想到,眨眼間便被陛下親自下旨打臉。
而且,這封用大白話寫成的圣旨,明確表示要對隱瞞不報之人追究責任。
如此一來,恐怕整個都察院都將迎來一場狂風暴雨般的大整頓。
楊士奇的臉色,同樣不好看,如烏云密布。
畢竟,圣旨之中,可是指名道姓地對他進行了嚴厲批評。
公公宣讀完圣旨,又接著說道:“陛下還有口諭,明日在大明殿舉行大朝會,專門討論此事,著都察院全體御史務必參加,不得有誤。”
頓了頓,見下方眾人皆因震驚而呆立當場,毫無反應,公公不由得輕輕咳嗽了兩聲,提醒道:“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接旨?”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將被震懾住的心神收回,齊聲高呼:“臣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后,公公將圣旨卷軸鄭重地交到楊士奇手中,又湊近他耳邊,輕聲低語道:“楊大人,陛下對您還是極為看重的。”
“今日這般斥責您,實則是為了讓您往后在都察院內行事更加方便,大人切莫將此事放在心上。”
楊士奇心中一凜,不由自主地深深望了這名公公一眼。
他在暗自揣測,公公這話究竟是自作主張揣摩圣意,為了討好自己、拉近關系而說的,還是陛下特意托他轉達?
他是朱允熥的心腹,是其十分倚重之人。
但兩人如今亦是君臣。
有些事,便不能再如尋常那般待之。
這般想著,楊士奇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沉穩回道:“陛下對臣有知遇之恩,臣沒齒難忘。”
“臣身為左都御史,卻未能將都察院管理好,致使發生這等事情,惹陛下動怒,這皆是臣的過錯。”
“若是臣還因此而對陛下心生不滿,那臣便是連豬狗都不如了。”
公公靜靜地聽著,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微微點頭,沒有再搭話。
只是深深地看了楊士奇一眼,而后轉身,邁著沉穩的步伐,緩緩離去。
待傳旨的公公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楊士奇方緩緩將圣旨妥善收起。
旋即,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再度射向那名之前與自己激烈爭辯、唱反調的御史。
他聲音冰冷刺骨,裹挾著寒霜。
“如今,陛下圣旨已下,寫得清清楚楚,你還敢說此事無關緊要嗎?”
那名御史被這犀利目光一盯,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一陣青一陣白,還隱隱透著幾分驚恐之色。
他牙關緊咬,嘴唇微微顫抖,半晌,才穩住心神,開口道:“陛下圣心仁厚,心懷天下,憐憫百姓蒼生疾苦,實乃千古難遇的圣明君主。”
“我大明能得此明主,何其有幸?”
“天下百姓能有陛下這般帝王,何其有幸?”
“我等能夠在陛下麾下為臣效力,何其有幸。”
他微微頓了頓,神色激動,言辭也愈發慷慨:“但也正因為如此,我等身為臣子,更不能容忍有人肆意詆毀陛下的圣譽。”
“怎能讓君父無端遭受狂悖書生的辱罵,背負那些莫須有的罪名?”
“若真如此,我等臣子還有何顏面立身于天地之間?”
“百姓的安危,朝廷自然要管,可若是有人誹謗圣上,難道朝廷就能坐視不管嗎?”
“楊大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前邁了一步,眼神中透著一股倔強與執拗。
仍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言辭更是咄咄逼人,充滿了火藥味。
這番話說完,他好似還覺得不夠,緊接著又高聲正色道:
“營救百姓,固然是大事,但維護陛下的圣譽,那更是重中之重,是天大的事!”
“此事絕不能擱置一旁,容后再議,更不能聽之任之,置之不理!”
楊士奇聽完,目光瞬間變得如刀般銳利,直直地盯著他。
身為朱允熥的心腹近臣,朝中與陛下最為親近的大臣之一,楊士奇知曉諸多機密,其中便包括“土地改革和稅制改革”的內幕。
他心里十分清楚,這兩項改革,皆是陛下在背后大力推動。
但陛下也曾特意叮囑,此事目前只能借助《大明日報》,在一旁敲敲邊鼓,引導民間輿論,使其逐步發酵升溫,進而形成強大的聲勢。
在此之前,切不可直接公開介入。
否則,必然會引發強烈的反對浪潮。
甚至,將致使這項關乎國本的政策還未正式實施,便早早夭折。
畢竟,這兩項改革,真正觸及到了大明的根基,牽涉到了最核心的地主豪紳階層的切身利益。
其影響之深遠,波及范圍之廣泛,遠非以往征收商稅之類的舉措所能比擬。
盡管在此之前,朱允熥已然做了數不勝數的鋪墊與準備工作。
先是限制地主收租的比例。
接著打出鼓勵功勛豪商出海的旗號,通過買賣交易的方式,將原本由這些人掌控的大量肥沃良田收歸大明朝廷所有。
再接著又以撤藩、分封諸王海外為借口,成功將諸王名下的田地也一并收回。
至此,天下間相當一部分田地,都已成了大明朝廷的“官田”。
然而,朱允熥心里明白,這些還遠遠不夠。
在眼下的大明,真正深入到基層的每一個角落,滲透到帝國每一處細微觸角的,是遍布全國的鄉紳地主。
許多村莊的田地,往往集中在一兩戶大姓家族手中。
這些人,雖稱不上豪門巨富,只是普普通通的“鄉紳”。
但他們數量龐大,如同繁星遍布,在地方上的影響力十分強大。
他們才是真正支撐起大明帝國的根基所在的人。
在他們各自的地盤里,這些鄉紳往往能夠一呼百應,擁有著近乎絕對的權威,說一不二。
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在鄉紳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朝廷的威嚴都遠遠不及他們。
也正因如此,就連大明朝廷派往地方的流官,諸如縣令之類的官員,為了維護當地統治的穩定,也只能選擇與這些鄉紳交好合作。
這些鄉紳,無疑是大明王朝最重要的支柱。
一旦失去他們的支持,大明的基層治理便會陷入混亂,難以正常開展。
不僅如此,朝堂上的大臣,各級官吏,他們的家族,在自己的家鄉,也大多是頗具影響力的“鄉紳”。
可以說,滿朝官員盡地主,滿朝官員皆鄉紳!
土地改革和稅制改革,恰恰要觸碰到這些人的切身利益。
可想而知,這場改革必然會遭到他們的強烈反對。
光是朝廷官員這一層,就沒有多少人會真心支持。
官員們全部都不支持,就算是皇帝,又能如何推進這事呢?
誰去辦這事呢?
所以,這必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硬仗。
就如同將領要帶兵打仗,必須先鼓舞士氣一樣。
要不然,軍無戰心,就會一觸即潰。
從朝廷的士大夫,勛貴武將,到地方鄉紳,他們構成了整個封建社會的統治階層。
沒有他們的支持,皇帝縱使是一意孤行,也難以成事。
故而,朱允熥才會采取“大造聲勢卻不動如山”的策略。
決定先讓改革的“箭矢”在空中多飛一會兒,靜待時機成熟。
待到要求改革的呼聲越來越大,逐漸形成滾滾大勢。
到那時,諸多事宜,自會如瓜熟蒂落般水到渠成!
也正因深知此中利害,楊士奇在見到御史呈遞給他的那封信后,才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只道容后再議。
其目的便是要暫且將此事壓下。
畢竟,當下朝廷既不能懲處那寫信的書生,從而撲滅這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亦不能公然表態支持該書生的主張。
以拖待變,實乃當下唯一可行之策。
至于書生信中那些夸大其詞的言論,若說是誹謗,倒也不為過。
然而,相較于推行稅制改革這等至關重要的國策而言,些許過激的言辭,又算得了什么呢?
書生們總歸是要為自己的觀點找尋支撐的。
待日后有了時機,再稍加敲打一番便是了。
只是,這番心思卻絕不能宣之于口。
否則,便等同于承認自己對詆毀圣上之言毫不在意。
那便是對陛下的不忠。
況且,就連陛下目前也無法為其辯解。
只因時機尚未成熟,這項國策還無法即刻推行,陛下自然不會公開表態支持。
思緒飛速流轉之后,楊士奇再次看向眼前那咄咄逼人的御史,心中既惱怒又有些懊悔。
自己身為朝廷的政務大臣兼左都御史,怎能與一名普通御史在此意氣用事,做那口舌之爭!
即便贏了這場辯論,對自己又有何益處呢?
反而會讓這與自己為敵的御史,落下一個不畏強權,敢于公然頂撞政務大臣和左都御史的美名。
日后即便被革職流放,也會贏得眾人稱贊,贊其“有膽識,乃忠貞不屈的直臣”。
而這,恰恰是都察院里眾多御史言官一生所夢寐以求的。
自己這豈不是在給其送上由頭嗎?
他畢竟年輕,雖一向性格沉穩,但自從被朱允熥提拔重用以來,可謂一路順風順水。
年紀輕輕便已位居一品,權傾朝野。
時間一長,難免便多了幾分銳氣,不再似初遇朱允熥時那般穩重內斂。
但楊士奇終究非等閑之輩。
此刻雖遭人再三頂撞,卻并未被激怒,反而在內心深處展開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我身為政務大臣,對朝廷的國策自然比你清楚。”
“孰輕孰重,我心中自有分寸。”
楊士奇的聲音逐漸變得沉穩平和,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銳,反倒多了幾分從容淡定。
“陛下剛剛已降下旨意,明日將召開大朝會商討此事。”
“你既然自稱是忠君之臣,還是好好思量一番,如何為君父排憂解難吧。”
言罷,他便拂袖轉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大堂內,眾御史目送左都御史離去,直至其身影消失不見,才紛紛將目光轉回到之前那名一直與他唱反調的御史身上。
眾人的眼神各異,神色復雜。
有人在心中暗暗欽佩此人的膽量,竟敢公然頂撞位高權重的左都御史。
也有人覺得他這是在自尋死路。
楊士奇是何許人也?
那可是陛下都極為倚重的股肱之臣。
雖說都察院里的御史各自獨立,他們也并非左都御史的下屬官僚。
但僅憑楊士奇政務大臣的身份,要收拾一個小小的御史,辦法還是有不少的。
畢竟,如今朝廷的政令大多出自政務處。
見眾人都看向自己,那名御史微微挺起胸膛,霍然起身道:“都察院內,還有其他書生所寫的書信,內容也大致相仿,皆是詆毀圣上的狂妄悖逆之言。”
“待明日朝會,我定要將其當面呈于圣上。”
他的言語間滿是自信,堅信陛下看到那些書信后,定會龍顏震怒。
畢竟,哪一位帝王能容忍下屬如此詆毀自己治理下的國家呢?
自古以來,帝王對此類事向來極為重視。
圣上的聲譽,高于一切。
這時,人群中有一名御史像是自言自語,又似在提醒眾人般,輕聲說道:
“我等雖未將書生們滿是狂悖之言的書信呈于陛下,但你們切莫忘了,陛下手中還掌控著探聽司、錦衣衛、檢校等一眾耳目。”
“金陵城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監視。”
“書生們上書所言之事,早已引起金陵城不少百姓的熱議。”
“我等未將書信呈上,但錦衣衛、檢校以及探聽司,想必早已將此事稟明陛下了。”
此語一出,那名御史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是啊,有人用血書給都察院,向朝廷求救,此事都察院并未上報,連執掌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楊士奇都不知曉,可陛下卻竟然先知道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陛下手中的特務機構的厲害。
說是無孔不入,也一點都不為過了。
要求朝廷改革稅制的聲浪,遠比此事更大,寄給都察院的信都有無數封了。
雖然御史們將這些信都壓下去了,可陛下真的就不知道嗎?
絕對不會!
然而,既然陛下早已知情,卻一直未作任何反應,那陛下的態度究竟如何呢?
不容他多想,又有一人開口道:“這血書求救之事,竟引得陛下如此重視。”
“甚至還要為此專門召開大朝會。”
“恐怕此事并非如此簡單吧。”
他的話音落下,眾御史皆陷入了沉思。
剛才那封圣旨的聲音言猶在耳,看樣子陛下的怒氣不輕。
而怒氣的源頭,又正是他們都察院。
是他們壓著不報,才導致皇帝動怒。
但這般大的怒火,只怕此事還另有隱情!
“起風了!”不知是誰輕聲呢喃了一句。
一陣風從敞開的大門外呼嘯而入,吹起了桌案上的紙張。
剎時間,紙張漫天飛舞,散落一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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