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日，王爺與王妃要進宮請安，李嬤嬤卯時出頭便帶著一水兒的仆役敲響了房門。

        晨光熹微，透過了花窗、越過了簾幔，映射在榻上稍顯親密兩人身上。

        聽聞外頭的聲響，奚杳眼睫輕顫，有些煩躁地動了動手指，卻觸碰到不一樣的東西。

        奚杳：“？”

        他昏昏沉沉地睜眼，入眼就是一片喜慶的紅，上面用金絲繡著云龍紋路，搭著幾縷稍顯凌亂的烏發……以及明顯不是同一個人的、交疊在一起的手。

        奚杳瞬間給嚇清醒了。

        他猛一抬頭，差點磕到賀灼的下巴，然后就撞入后者含笑的狹長鳳眼中。

        賀灼半撐起身，手肘抵在迎枕上，另一只還被奚杳壓著的手動了動，用一派吊兒郎當的語氣笑著說：“早安，王妃。勞駕高抬貴手？”

        奚杳：“……”

        他默默地挪開了手，然后坐了起來。

        兩人睡姿都是安分的，床榻也夠大，是以除了那雙手兩人并沒有什么多余的接觸了，但對于奚杳來說還是稍顯親昵了。他微紅著臉，轉眼就望見床尾一方潔白的帕子。

        他整個人僵在那里。

        賀灼順著他的眸光望去，很是淡定地說：“哦，見紅帕。”

        奚杳問：“這如何辦？”他示意門外就是李嬤嬤，壓低了聲音：“待會她們可就要進來了。”

        大昭的嬤嬤們賊精，會檢查新人身上有沒有新的傷痕，以免新人蒙混過關。

        “這還不簡單？”賀灼嗤笑一聲，低聲喚道：“司雨。”

        奚杳輕輕蹙眉——叫暗衛？可窗邊門外全都是仆役，暗衛又如何進來？

        賀灼見了他疑惑的表情，豎起一根食指抵在唇間。

        突然，奚杳感覺頂上青瓦動了動，他下榻抬頭一看，有一片瓦塊悄悄挪開一點，一只手伸進來，垂落一根細繩，繩端綁著一小袋暗紅。

        奚杳：“……”

        我嘆為觀止。

        解決了這件事后，賀灼才懶懶地對外面說：“備水，本王與王妃要沐浴。”

        有仆役搬了兩個大木桶往屏風后去。

        賀灼二人沐浴完著好里衣，屋內早站滿了侍女，手里分別捧著品制朝服、外袍、腰帶、頭冠等，就等兩位主子穿戴了。

        李嬤嬤與胡嬤嬤分別上前為賀灼、奚杳二人穿戴，捧著不同東西的侍女們也自覺分成兩邊，各自候著。

        屋內兩撥人涇渭分明。

        在李嬤嬤正想給賀灼戴上頭冠，卻被后者用手壓了壓。

        李嬤嬤：“？”

        賀灼稍稍偏頭，對著奚杳勾唇：“過來。”

        奚杳剛剛套上月白色對襟外衫，聞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眸光轉向紅綢布上的紫金流云蟠龍冠，突然福至心靈。

        大昭民間素有那么個傳統，新婚妻子會為夫君戴冠、丈夫再為妻子綁腰帶，以示夫妻恩愛和睦，有甚者，丈夫還會為新婚妻子描眉點唇。

        不過這在皇族與官宦之家中甚少見到。

        畢竟貴族之間，夫妻間多是身不由己聯姻而來，成婚前壓根沒見過幾面，談和感情？倒也沒必要作這副假惺惺姿態了，夫妻間能做到相敬如賓已是不錯。

        只是而今在外頭看來，豫王傾心如今的豫王妃，三茶六禮、十里紅妝；豫王妃娘娘也對王爺感恩戴德，這戲兒，還是得做全套的。

        想著，奚杳便緩緩挪到賀灼身前，后者笑道：“勞煩夫人了。”

        穩了多年的李嬤嬤手一抖：“……”

        在尊卑之下，王爺喊新婚妻子王妃才是，夫人稍顯親昵了。不過鑒于這位主兒從小至大就沒在這些上面規矩過，李嬤嬤將流云冠遞給奚杳后自我安慰著退開了。

        這紫金流云蟠龍冠是親王體制朝冠，樣式繁復，奚杳找了半天才找到內里的暗扣。

        賀灼笑他：“好在平日尋常上朝辦公不用這般繁瑣的頭冠，不若本王每回準要遲了點卯，是要扣俸祿的。”

        奚杳仗著他背對眾仆役，大大地翻了個白眼，道：“日后王爺還是找你后院兩位側夫人吧。反正這事兒我干不來了。”

        賀灼低頭悶笑。

        身后不知道他們說話內容、卻被賀灼眼底溫柔吃驚到的李嬤嬤欣慰想著：小夫妻感情真好，看來太妃娘娘要抱上親孫的日子不遠了！

        想豫王這位主啊，平日表面多半笑著，但許多大抵是不到底的，這位長公主府來的王妃何德何能啊！

        好不容易將流云冠整理好，奚杳松了一口氣。

        他見到賀灼拿過給豫王妃準備的玉鸞腰衿，溫和地對他說：“勞駕夫人高抬貴臂，為夫伺候夫人綁腰。”

        奚杳一愣，旋即紅了些耳垂，偏過頭去低聲說：“王爺仔細說話。”

        天潢貴胄，哪里是會伺候別人的？

        賀灼挑眉：“怕什么羞？”

        奚杳瞪他。

        雖然他也知曉如今這個節骨眼兒上，賀灼表現出得越在意他這個表面左黨的王妃，左黨就會越高興，這無疑會成為一個人人皆知的“弱點”。

        而李嬤嬤此番出宮就是要替孟太妃提起看看他這個“兒媳婦”的，宮里不比王府，人事繁雜，一旦入宮匯報她所看到的情況，一些潛在的有心人聽了，那就差不離郢京中的貴族們都是知道了的。

        賀灼便是故意把這“弱點”暴露青天白日之下，逼著左黨露出爪牙。

        但……也大可不必這般自降身價。

        奚杳在賀灼含笑的眸光下張開些雙臂，好讓他能把腰衿收攏到后頭。

        從外人看來，王爺可是把王妃整個人圈在懷中了。

        李嬤嬤：罷！這般感情好，便是定承大長公主府出來的又如何？她定要在娘娘面前說多幾句好話！

        胡嬤嬤則是：這二位真是犧牲大了……

        賀灼還將人拉近了些，稍低下頭，就像在奚杳耳邊呢喃，特意放慢了扣玉扣的速度，磨蹭得奚杳揚手就要打他。

        賀灼瞥見了，玩笑道：“也就你這般膽大了，便是母妃也不怎么打本王呢。”

        奚杳恨得牙癢，但心下默念小命要緊，放下手作罷。

        賀灼也不逗他了，迅速將腰衿扣好，然后對眾仆役吩咐道：“你們先出去，本王與王妃說幾句體己話。”

        眾仆役應聲，魚貫而出。

        連兩位嬤嬤都沒能得幸留下。

        奚杳一言未發看著，又指著自己還沒弄的頭發：“你叫她們出去了，這如何辦？”

        賀灼：“本王來便是了。”

        奚杳懷疑道：“王爺還會這些？”

        豫王殿下斜睨他一眼，道：“小瞧本王？”

        奚杳提醒他：“今兒還是要入宮請安的，王爺可別亂來，到時我又得遭別人笑話。”

        賀灼撩起一縷烏發，笑說：“我自然是知道今兒要入宮，你而今是豫王妃，便是別人要笑話，也是笑話到豫王府頭上來。”

        奚杳：“……”

        偏生那位殿下還在煽風點火：“你要讓侍女們替你弄，本王不保證那會比昨日那鳳冠輕松。”

        奚杳：“……”一想到那千斤頂鳳冠就害怕極了。

        他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只得氣悶地坐下任由背后人擺弄了。

        不過賀灼這回倒沒說大話，他確然是會挽髻戴釵、描眉點唇的。

        他只幫奚杳挽了個簡單的單螺，點綴了幾支鳳釵，雖淡雅但也大氣，鳳釵之上的紅玉點翠也并非俗物，不失一品親王妃的風范。

        今兒李嬤嬤挑的朝服主調是月白色的，也比較素凈，倒是恰好。

        總之李嬤嬤已經許久沒見過這般素凈的命婦裝扮了，尤其還是在入宮請安這種日子，見到奚杳時還愣了一瞬。

        李嬤嬤賊精，立馬笑道：“王妃真是天仙下凡……不，仙女兒還沒王妃那么好看呢。”

        底下一干仆役也紛紛附和。

        若尋常女子，被這一通夸便是不得意忘形也是自豪萬分的了，但是奚杳……

        奚杳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吩咐胡嬤嬤給大伙兒發一些吉利份子碎銀，做足了王府女主人姿態。

        眾仆役得了賞賜，對這位新王妃好感頗高。

        李嬤嬤：不愧是大長公主親自教導的孩子！也怪不得把王爺吃得死死的！這還不趕緊生個聰明伶俐的大胖小子？！

        既然梳妝完畢，便有侍女引王爺王妃去往前廳用膳。

        前廳處，早那么大半月入府的朱瑕、李婉兩位側夫人早就候著了。她們穿戴合體，垂首斂眸，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見了來人規規矩矩地行禮：“妾身見過王爺、王妃。給王爺王妃請安。”

        過了不久，賀景止賀楚楚兄妹也到了，規矩地給父親母親請安。

        賀灼與奚杳用膳，她們便在旁殷勤地伺候布菜。

        奚杳起初還在疑惑。

        按理說，這兩位側夫人對他這個“王妃”理應是尷尬的。

        在還未與定承大長公主相認之前，他身份也不過一青樓女子，卑微至極，而她們是太后親點的豫王側妃，定是看不上即將過門的正室的。除卻在王府里的位分處處壓他一頭。

        誰知后來生了事，風塵女一躍成為公主義女，好不尊貴，本是等著看王妃笑話的，而今都是反過來看側夫人的笑話了。

        豫王殿下本就喜愛那樓中的花魁奚姑娘，人奚姑娘而今又恢復了貴重，這府上哪里還會有她倆的位置？

        這樣一來，朱、李二位側夫人便是不怨恨，也不該對王妃如此殷勤才是。

        直到奚杳無意中瞥到了她倆手腕露出來的丹青印記——與御風和兆雪先前露出來的一樣。

        奚杳：“……”哦，現在懂了。

        自己人。

        不愧是豫王殿下，看似一直中立的朱家、李家竟然也在他幕僚之下嗎？連家中女兒都沒放過？

        然后又看見一旁的李嬤嬤滿意的神色。

        奚杳：“。”

        行吧，這位看著呢。若是她倆敢作妖，宮里那位孟太妃就敢不給陳太后面子。

        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思，奚杳被賀灼牽著手，上了前往皇宮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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