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恢詭譎怪
擇善坊位于洛水以南,距南市不遠,在洛陽城一百零九座里坊中不算顯眼。孫道玄一行到此處時,正值日入時分,不少嫌熱不愿開灶火的百姓正聚在坊門前挑擔的小販處,買槐葉冷淘或金線油塔,果腹后便搖著團扇,尋一處隱蔽之地談天納涼,全然不知一樁離奇的人命案半月前曾在此處發生。
孫道玄隨著那沈荃夫婦來到一間三進院的學堂前,門口匾額上書“勸學”兩個大字,走進一道門,才見教坊匾名,乃是厚重隸屬撰寫的“知行學院”。門口有一小童,見到來人也不招呼,飛身便往院里跑,并重重合上了二道門。
那沈荃似是毫不意外,對孫道玄與劍斫峰道:“劍寺正,瑤池奉,且稍待……”
孫道玄點點頭,開始四下里踱步查看,這書院院墻高筑,約一丈有余,一進院內便是一排拴馬樁,一段遮陰的回廊,除此外別無它物,應當藏不下人。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一先生模樣之人走了出來,對眾人叉手一禮:“敢問……沈公還是為著令嬡之事來的罷?”
“正是,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教坊管事朱夫子,這位是大理寺劍寺正,這位是瑤池奉,這位是唐二娘子。”沈荃啞著嗓音介紹眾人,“我等來此,多有叨擾……”
“沈公言重了,令嬡既是從我們學堂走失,我們自然是有責任的,要如何調查皆當配合,請。”
一眾人隨著朱夫子進了二進門,只見東西南三個方向各有一間堂屋,應為教室,余下幾個小隔間,面積不大,為賬房與管事辦公的處所,陳設不過桌椅紙筆,也不像是能藏人的樣子。朱夫子向眾人介紹道:“我們這里共有學生三十余位,沈家小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敢問朱夫子,你們學堂可是男女同學?”劍斫峰發問道。
“那如何使得,”朱夫子連連擺手,“雖說我大唐開明,女子得以讀書識字,同學可萬萬使不得。故而靠西這一間為女學堂,東面與南面皆為男子學堂,授課內容亦不同。女學多學《女訓》、《論語》,男學則有禮樂射御書數……”
說著,朱夫子帶著眾人走入西學堂,那孫道玄卻沒有跟上去,而是幾步走到了庭院正中,不知打量著什么。
這幾間屋舍如是平常,除了幾張案幾外別無它物,卻有人莫名其妙沒了蹤跡,再現身便已是一具泡大的死尸。唐之婉只覺這地界比那大理寺停死人的處所還恐怖,鸞心跌宕,簡直要嚇出病了。偏生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還不知道哪去了,唐之婉側過身,不情愿地喚道:“薛至柔,你在那兒做什么?”
孫道玄這方走了進來,沉聲問那朱夫子道:“聽沈公說,沈家小娘子失蹤那一日,正是交束脩之期?”
“是……”那朱夫子回道,“我們教坊一年交四次束脩,分別是二月、五月、八月和冬月初一,此為慣例,自這教坊收學生開始便如此了。沈家每次都是由家丁代繳,一般是在沈家小娘子放課后。”
“其他人也皆是在此時嗎?”孫道玄問道。
“非也,不少學生皆是自己帶來的,上課前便繳好了。”
“敢問在何處收取束脩?”
“便是在賬房處,由賬房先生收取。”
“記賬簿可否借來一觀?”孫道玄說著,見那朱夫子面露難色,挑眉一笑,“看看誰人在沈家小娘子前后交費用而已,沒有什么可避諱的罷?”
朱夫子無法,只得往一處隔間喚了一聲,未幾走出一個身著長衫的年輕男子,將賬簿遞給了孫道玄。
孫道玄接過翻了幾頁,便看到了沈家小娘子繳束脩的信息,前后三五人,還未看明白,便聽那一直沉默地劍斫峰說道:“瑤池奉是左利手?”
唐之婉嚇得差點跳起來,這薛至柔不是左撇子,隨便去南市打聽打聽便知,這要死的孫道玄不小心,竟就這樣暴露了習慣。
與唐之婉的提心吊膽截然相反,孫道玄極是淡定,依舊翻著書:“左右手是我用于區別案件難易程度的小習慣,劍寺正這也要打聽?”
“那敢問瑤池奉,如今覺得這案子是難是易?”劍斫峰饒有興味地問道。
孫道玄未正面回答,只是指著那賬簿上的幾個名字:“劍寺正難道不應當花些心力在調查這幾個人上嗎?畢竟這院子藏不了人,沈家小娘子卻無故失蹤了,或許會被這幾個人綁在馬車上?”
劍斫峰的唇微微翕張一瞬,似是對自己被差遣感到不滿,但在案發現場,確實沒有任何事比查案更要緊,他指著那幾人的名字,對手下人低聲道:“將他們帶到大理寺問話。”
孫道玄打了個哈欠,只覺這兩日勞心費神,竟比當逃犯時候還累,他揉揉雙眼,轉向沈荃道:“沈公啊,今日不早了,一切皆等劍寺正查完再說。”說罷,他也不與其他人招呼,起身便走。
唐之婉怔了一瞬方追了上去,本以為他是在用什么計謀,沒成想當真上了馬車,靠在車廂壁上打哈欠。
唐之婉看他這般,面露鄙夷之色,低聲道:“你以為瑤池奉這般好當?她可是有真本事的。你現下可怎么辦?對著那尸體說什么 ‘你不是你’,惹得人家爹當了真,還盼著你把女兒找回來,”
孫道玄也不理會她,待駕車的小廝驅動著馬車離開擇善坊,方低聲說道:“你莫回唐府了。”
“你想做什么?”唐之婉驚叫一聲,險些從車窗彈出去。
孫道玄白了她一眼,深沉的眸色里帶了些鄙夷:“莫說我這副身子對你做不了什么,縱便能,我也不想。那劍斫峰是有些能耐與直覺在身上的,你忽然莫名其妙住回家,恐怕會惹他懷疑。”
“你若不去逞能,根本就不會招惹上他,”唐之婉揮舞著小拳抗議道,“你若害了薛至柔,我……”
“你可以更大點聲,”孫道玄仍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并無半分悔意,“抑或直接上城門樓子去喊。”
唐之婉感覺自己快要哭了,她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被卷入這樣的糟爛事里來,但她就是這般拿不起放不下,縱然搞不清事情的緣由,也不能用薛至柔的安危來賭,只能打消了回家的念頭,滿心怨念地回到了她們兩人盤下的小院子,難以成眠,一直輾轉反側到夜半三更。
就在她罵罵咧咧心緒不寧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在悄然叩擊后院大門,唐之婉第一反應是否是薛至柔本人回來了,激動地從榻上跳了起來,可隨之而來的則是白日里的恐怖回憶,嚇得她又鉆回了錦被里,蒙上腦袋,整個人瑟瑟發抖。
未幾,她聽到輕巧的腳步聲以及薛至柔的聲音,還有一個男聲,兩人應是在對話,聽聲音,竟然……像是劍斫峰?
唐之婉是很膽小的,但她愛八卦的好奇心卻能戰勝膽怯,換好衣衫輕手輕腳出了房,果然見來人正是劍斫峰。她登時警鈴大震,上前擋在用著薛至柔身子的孫道玄之前:“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是我請劍寺正來的,”唐之婉身后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說道,“眼下我們要出去抓嫌犯。”
唐之婉不是聽不懂孫道玄說的話,她只是震驚于一個朝廷欽犯用著旁人的身子,竟還敢跟一個大理寺正一起去抓嫌犯。更不理解為何劍斫峰會被孫道玄驅使,但看他的模樣,應當是公事公辦。雖不知孫道玄是如何忽悠了劍斫峰,總歸……應當不會要命,只是既然要去捉嫌犯,就憑借劍斫峰與一位隨從,和這弱不禁風的“瑤池奉”,當真可靠嗎?她忍不住又問:“就你們三個?去捉殺人犯?”
“劍寺正還有一位同僚,已先行過去了,局已經布下,”孫道玄打了個哈欠,用著薛至柔的身子,他看起來十分嬌憨,“兇徒很狡猾,唯有今夜有機會。”
唐之婉欲言又止,最終只道:“那你們去吧。”說罷轉身欲回房。
“你不去?”夜色沉淪,劍斫峰的眸色很深,好似能洞穿一切,“聽聞唐掌柜與瑤池奉是摯友,竟放心她大半夜與幾個男子同行嗎?”
唐之婉再一次感覺自己要哭了,她在某個陷阱里泥足深陷,不單要被孫道玄脅迫,現下竟然連劍斫峰也開始了,但她想了想,若當真是薛至柔本人,她自然會擔心,不會讓她獨自跟這些男子前往。唐之婉嘴角抽搐,哽道:“我是打算回房換件衣服……”
所謂“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賊”。唐之婉長這么大從未在宵禁后出過門,加之這幾個人都默契地不說話,令她的恐懼無限倍放大,幾乎到了聽到蟬鳴都會哆嗦的地步。
一行人出了南市,除了偶爾遇上巡夜的武侯外,便是四處流竄的野貓。孫道玄與劍斫峰本是不害怕的,卻動輒被唐之婉發出的一驚一乍嚇到,好不容易到了訓惠坊,見到了一位身著夜行衣之人,應當就是孫道玄所說的另一位劍斫峰的同僚,深沉的夜色蓋不住他面上的尷尬與愧疚,他叉手一禮,對劍斫峰道:“劍寺正,那廝確實從家出來了,但他非常狡猾,借著對此處熟悉,七拐八繞,下官無能,將人跟丟了……”
劍斫峰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也不過轉瞬而逝,他轉向孫道玄:“瑤池奉,你可有何計策?”
“唐二娘子,唐二娘子?”孫道玄喚唐之婉兩聲,見她呆呆的,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困了,只好用伸出腿,足尖碰了碰她的繡鞋,“你的狗鼻子不是最靈嗎?今天白日那賬房先生,身上可有何特殊氣息?”
“松木灰,”唐之婉回道,“很明顯的松木灰氣息。”
劍斫峰不想唐之婉的嗅覺如此之靈敏,若有所思:“松木灰加入墨汁,可以令寫的字保存長久,賬房先生用屬正常。在此坊中,你可能隱約聞到那松木灰的氣息?”
唐之婉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如小犬般四下輕輕嗅嗅,待鎖定一個方向后,她沖著眾人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
在那凌空觀的密道時,孫道玄便覺察唐之婉嗅覺極靈,在他看來不過是有些微弱的臭氣,卻能將她熏個跟頭,此時既然斷了線索,由她幫忙再合適不過。唐之婉帶著眾人在這坊中數十間屋舍中逡巡了近半個時辰,終于停在一處民宅前,她微微轉過頭,小聲對劍斫峰道:“那人就住在這里。”
劍斫峰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小小的女子,狐疑的目光逐漸轉為篤定,向下屬點點頭。那兩人立即拱手領命,一個堵了后門,一個飛上籬墻,靜待其變。
待眾人皆準備好,劍斫峰開始叩門。唐之婉此時又反應過怕來,抖抖問孫道玄:“那賬房先生長得斯斯文文的,當真是他殺了沈家小娘子嗎?”
孫道玄微微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懶得回應,沒有理會她。
劍斫峰叩門良久,只聽門內有隱隱的腳步聲,卻遲遲無人應門,正欲加大力度之際,后門處傳來同僚的高呼聲:“哪里逃!”
孫道玄、劍斫峰與唐之婉忙繞向后門處,只見那位白日里才見過的賬房先生褪了長衫,穿著一身胡服,帶著一頂斗笠,好似是刻意作了偽裝,此時他被反擰雙手按在地上,一副驚訝又不大驚訝的樣子,很快冷靜下來,做出一副無辜之態:“敢問草民做錯了何事?竟要大理寺正漏夜來我家中?我以為遭了竊賊,正要去武侯鋪報官……”
“是嗎?”孫道玄在劍斫峰身后冷冷說道,用著薛至柔的嗓音,雖不夠威嚴,卻多了幾分戲謔,“說到竊賊,你房中不就有你偷來的人嗎?”
那賬房先生一哆嗦,尚未想出借口反駁,就聽那房中傳來一聲物品落地的聲音,似是不打自招。
唐之婉似是明白了什么,目瞪口呆,磕磕巴巴問孫道玄:“怎……怎么回事?那沈家小娘子難道沒有死?那……昨日在大理寺看到的尸體……是誰啊?”
孫道玄打了個哈欠,抬手揉了揉薛至柔那清澈澄明的美麗雙眸,對劍斫峰道:“劍寺正,這廝你們先帶回去罷,我看他一時半刻也不愿說實話,先回去睡覺了,明晨隅中左右再往大理寺做口供。”
說罷,不待劍斫峰回應,他便起身離開了。唐之婉驚掉的下巴尚未合上,卻也知道跟上孫道玄,邊顛步邊追問:“你還沒回答我!
孫道玄轉頭瞥了她一眼,凝眉道:“你若當真想知道,明天上午去大理寺聽口供,我可不想費唇舌將同樣的事講兩遍。”
唐之婉性子隨和,被孫道玄懟了也沒有生惱,只是理不清頭緒,想不明白為何那孫道玄也會查案了,難不成誰用“瑤池奉”這個身子,誰就會查案?還是說是因為那塊狄仁杰傳下來的金牌?那若是她唐之婉也將它掛在身上,是不是也能當法探了?
唐之婉對于那金牌的渴求也不過持續了一瞬,轉念想想做法探總得去撥弄死人,還是算了罷。但她的好奇心并不會隨著做法探暢想的完結而消弭,回丹華軒后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終于熬到了天亮,便去拍門喊孫道玄起來。
孫道玄本計劃好好休息一下,睡到日上三竿再去大理寺,哪知道被唐之婉襲擾,最終無奈一大早出了門,竟比大理寺應卯的官員到的還早。
劍斫峰正在堂屋前與同僚說話,看到孫道玄與唐之婉,他頷首道:“唐掌柜與瑤池奉來了,本官已派人去接沈家二老,應當快到了。”
“在哪間審問?”孫道玄一句寒暄也沒有,看到劍斫峰指的方向后,大步走了過去。
唐之婉真不知道這孫道玄為何這般膽大包天,一點也不怕劍斫峰看出端倪。可憐她從小到大皆是老實孩子,這短短幾日下來已快嚇出病了。
兩人來到審訊嫌犯的房間,只見陳設十分簡單,不過一張長桌,幾張蒲團,正中有一處草席凹陷破損,應是犯人長跪所致。
孫道玄隨便找了個蒲團坐下,唐之婉以樣學樣,坐在了他身后。未幾,劍斫峰帶著主簿與沈家老兩口步入房中,孫道玄方正了正身子,等著他發言。
劍斫峰坐定后,向沈家老兩口道:“半月前,沈公前來報官,稱其女于放學后走失,十余日后,有人稱于洛河發現浮尸一具,經辨認,衣著、鞋襪均與沈家小娘子一致,其顏面受損嚴重,仵作根據牙齒骨骼判定其年紀約莫十六七歲,故而認定其正是失蹤的沈家小娘子,周身無打斗痕跡,喉管、胸脅與肺脅骨骼發黑,主張為服毒自殺……”
孫道玄接道:“沈公不認可所謂的大理寺結論,故而來靈龜閣找我薛至柔。我看過尸身后,心中有一疑問,便是為何這尸體周身皆是好好的,唯獨面部潰爛?很顯然是為了掩蓋什么。”
劍斫峰尚未說什么,坐在他身側的主簿面露不悅:“瑤池奉,劍寺正尚未準你開口,你可暫且歇歇。”
劍斫峰輕笑兩聲,嘴角掛著一抹極其玩味的笑容:“不必如此,此案確實是我大理寺同仁失誤,差點中了歹人的障眼法。如今本官雖已參透作案過程,卻仍有幾件事不明朗,還請瑤池奉解答。”
唐之婉聽劍斫峰如是說,活像見了鬼,瞪著眼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那孫道玄倒是不管這些,兀自說道:“其實此案的手法很簡單,眼下正值夏季,洛河中魚苗豐沛,在頰面上涂滿河魚喜食的餌料汁,便可引得河魚爭相撕咬,在尸身浮起之前,確保顏面被咬食的辨不清身份。”
“如此說來……那不是我們的女兒?”沈荃瞪大布滿紅血絲的雙目,胡須微微顫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她又是誰?為何穿著我們女兒的衣裳……”
“這便要問問那一位了,”孫道玄說著,向劍斫峰遞了個顏色,示意他帶嫌犯上堂來。
可疑,太可疑了。所有人的心思都集中在這離奇的案件上,無人知曉在那偏座上,唐之婉正在腦補一出更離奇的案子。那劍斫峰對薛至柔的態度不對勁,這其中必有貓膩。但她確實想不出原因,也只能靜觀其變。
眨眼的功夫,那嫌犯已被差役帶入了房中,按跪在地,眼眶通紅,一副被冤枉受了委屈的模樣。
孫道玄發問道:“聽聞閣下姓顧,溫地人,今年二十有四,尚未婚娶……”
“你說這是何意?我是昨天傍晚才遇上沈家小娘子的,正打算今日一早送她回府,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不信你去問那沈家小娘子。”
上一瞬孫道玄還看起來十分正經,下一瞬卻突然大笑起來,用著薛至柔的聲線,這笑聲比平時平添了幾分不屑:“她早就被你的花言巧語蒙蔽,一切皆聽你安排,自然也將你教的脫罪供詞背得滾瓜爛熟。不然怎會糊涂到連父母都不要了?但是非曲直,并不是憑你那張嘴胡編的。現下就由我瑤池奉為大家梳理一下整件事的過程。”
聽這言下之意,自己的女兒確實還活著,沈夫人再忍不住,迸發出不可遏制地啼哭聲,連那沈荃亦開始抹淚不止。孫道玄無奈,語調卻霎時軟了兩分:“沈公、夫人,令嬡并非平白走丟,乃是有奸賊挑唆,且等真相大白,你們父女母女相見之時再哭可好?”
沈荃哽咽著連連稱是,與夫人四手緊握,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唐之婉看著表現出幾分人性的孫道玄一時恍惚,竟在想是不是這薛至柔的意識早就回來了,一直在逗她玩而已。
孫道玄頓了一瞬,又道:“說起這沈家小娘子,自幼受父母寵愛,二八之齡尚未定親,其后她與自己讀書教坊的賬房先生相悅。不知為何,她似乎覺得父母不可能接受這位顧先生,加之今年初,沈公開始為愛女招親,他兩人便下定決心,開始謀劃這一出偷梁換柱的私奔。第一要務,自然是找到一個替死的,好讓沈家二老相信,他們的獨女已經不在人世……”
“奇也怪哉,”那賬房先生掉了可憐兮兮的面具,冷笑著反駁道,“這位閣下倒像是藏在我家榻底下一樣,我已說過,我只是碰巧遇上沈家小娘子,好心將她收留,打算明日一早便送她回家。而那死了的女子,劍寺正也說了是服毒自盡,巧合與沈姑娘衣著相似,又與我有何干系?我既未觸犯大唐律,憑什么將我綁來大理寺,還搞個女道士來審問,待我從此處離開,我必定向御史臺上書舉報……”
孫道玄回了兩聲干巴巴的笑,擺手道:“我知曉你急了,但你啊先別急。是非曲直,且聽我說完。那日我來大理寺查驗尸首,看到尸首的那副情態,心里便有一個疑問,既然已經服毒,為何還要跳河?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懷疑那死者的身份根本不是沈家小娘子。”
唐之婉聽得目瞪口呆面紅耳赤,忙咳了幾聲,提醒孫道玄說了不符合身份的話。但那孫道玄像沒聽見似的,反倒是那劍斫峰偏頭看了她幾眼,唐之婉訕訕撓撓臉:“抱歉……我癆癥犯了。”
孫道玄繼續慷慨陳詞:“那死者究竟是誰?與沈家小娘子又是何等關系?沈家小娘子人在何處?是否還安全?抱著這樣的目的,我仔細觀察那具尸首,不得不說你這廝當真很壞,為了達到你的目的,你專程找了個與沈家小娘子年紀、體型皆相當之人,被河水浸泡多日,肉皮早已泡發,臉也毀了,更離奇的是,這樣一個大活人沒了,竟也無人報官,她的身份確實無從查證。”
“這些都是你的臆斷,”顧賬房依舊態度強硬,甚至嘴角不屑笑意越來越濃,“你有何證據可以佐證自己的亂語胡言?總不會是靠算卦罷?”
“方才我說的,應當都是你所想罷?你難道當真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破綻?”孫道玄笑問道,“你可別忘了,這尸體無從查證,不代表不能從根源去查。沈家小娘子可是在教坊好好的便消失了,無人看到她是如何出去的,但這好端端的人,并不會人間蒸發。如此簡單的手法,想來劍寺正去教坊轉了一圈,也能輕易看出其中關竅了。”
劍斫峰接口道:“不錯,那日初入書院,我就疑惑為何一個學堂門前會有那么多拴馬樁,后仔細考量了這書院的方位,發現其迫近魏王池舊址,從前竟是個表演幻術的館子,從前魏王在世時,常到此處看表演,如今學堂的三間教室便是改了當時的戲臺。”
“正是,”孫道玄接口道,“我私下問過了朱夫子,顧先生初到洛陽時貧苦,賃不起屋舍,在教坊中住了許多年。或許就是那時候,顧先生發現了先前表演幻術留下的藏人小格子。于是計上心來,借著每季度交束脩之時,沈家家丁顧不上看著沈家小娘子,故意清點銀錢時拖延幾分時間,好讓沈家小娘子悄悄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鉆入藏人的暗格。控制家丁交束脩時間的長短唯有你能做到,等沈家小娘子藏好后,無論外面如何因她的走失而鬧作一團,她都安然待在彼處,只等著晚上眾人離去,由這位顧先生帶著易妝的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門去。顧先生,根據你們書院的記檔,那日是你最后離開的,我所說不錯罷?聽說你在此處無親無友,想必只消問問守城的武侯,便能得到你夜里曾與某人一道回家的口供。”
那賬房先生倒是能屈能伸,不過愣了短短一瞬,便直接認道:“是我藏了沈姑娘又如何?我們兩情相悅,礙于她父母反對,只能私下想辦法,縱然有錯,亦不至于有罪罷?”
沈荃此時已克制住了情緒,聽這賬房先生口中所說“父母反對”,不由與夫人面面相覷,抖著胡須道:“這……我們并不知情,何來反對一說。我們只是……想招一位女婿入贅而已……”
“洛陽城可真是個風水寶地,縱便天塌下來,亦有顧先生的嘴頂著。”孫道玄諷刺人的本事倒是與薛至柔本人如出一轍,“你雖然無甚才學本領,卻自視甚高,自然不愿入贅沈家。故而想出這歪招,應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飯后再反逼沈家二老罷?你以為你教唆人自盡,便不是犯罪嗎?你給那替死女子的銀錢,還是從沈家小娘子那里騙來的罷?”
如平地起驚雷,那賬房先生身子一抖,良久才磕巴道:“你……無憑無據,信口雌黃……”??“哈,不論怎么說,顧先生還是有些優點的,比如自信。想來你以為我等查不出那替死女子的身份,才敢若是囂張。也是啊,洛陽城這么大,一個在此為娼,沒有籍碟的胡女,死了便死了,也沒有多少關注,何況她收了你們的銀錢甘愿赴死,你自以為所作所為天衣無縫也正常。但我第一眼看到那具身子,便看出她的骨盆比未經人事的少女寬些,應是有多次受孕,甚至說她在不久前才剛剛懷孕過一次,但是很遺憾,她從未能分娩過,故而我大致可以推斷出她的身份。這些暗娼的生死從來無人過問,丟了更不會報官,你真是瞅準了這一點,才敢如此囂張,但你似乎是忘了,她既然著急用錢,甚至不惜以性命相交換,這筆錢她勢必要匯出去。這洛陽城奢華,卻也有見不得光的地方,其中黑市里便有能幫人代送銀錢的胡商,劍寺正只消稍稍一打聽,便能知曉那亡者的身份了。至于沈家小娘子,或許并不知曉詳情,還請劍寺正親自問問,我便……”
孫道玄說著,忽然頭腦一沉,險些摔倒,唐之婉下意識一把將他扶住,回想起這薛至柔身子里裝著那孫道玄的魂兒,想將他扔了,又礙于劍斫峰等人在場而不得不小心行事,最終她選擇了一個相當巧妙的姿勢,將兩人身體的接觸面調到了最小,同時喊著:“薛至柔!薛至柔!你別嚇我!”
孫道玄只覺心口一陣陣發疼,魂魄似是要從體內吸出,他雖極是痛苦,內心卻有些期盼。
難道說他的魂魄終于要與重回到自己的身體了?可是……為何偏偏是在此時,他尚有某些事未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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