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是夜,楊戩臨窗而立,九重天上的廣寒宮依舊清清冷冷,映進窗帷的月光碎成一地斑駁。自己有多久沒望著這輪明月了?楊戩閉上眼睛,月光觸及眉睫,有些冰涼,倒惹了些倦意。回身坐下,身邊梅子青的茶盞被月光暈得更加剔透。端起茶壺想沏一杯提神,里面卻空空如也。“纖阿,”楊戩喚道。室內安靜,并無人應答。過了片刻,哮天犬自門外進來。
“主人,望舒娘娘回廣寒宮了,有什么事讓屬下幫您做吧!”楊戩聞言輕嘆了口氣。是啊,她是月御,該待在廣寒宮的。“沒什么事,你下去吧!”哮天犬聽他如此說,便悄悄退了出去。楊戩仍是望著那杯盞……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不知何故。新天條整理在案,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楊戩嘴角不由得勾起,雖不到最后一刻他永遠不能真正的有所放松,可至少在瞧見那白紙黑字的新天條時,他當真覺得,不負此生了。
不由得想起幻境里那一百五十年的歲月,那個蕙質蘭心的人繡口輕吐,便將他所有的憂慮盡消。雖知她是為了歸位后的使命才幫了自己這么多……可他總覺得,不僅僅是這樣。又或者說,他希望不是這樣吧。想起初見時,他說自己叫清源,此后她便一直如此喚他。他并無小字,清源二字也是修行之時師父所取的,可就連師父本人,也沒喚過幾回。如今聽她如此叫法,不知怎的,就是十分的溫暖和安心。
楊戩滅了案前的燭火,頃刻一片黑暗。獨留一室溫柔月光,落在他眉間心上。曾經,他因望月一事,與寸心爭執了千年。她不知道,月亮對于他有怎樣的意義。滄海桑田,灌江口那段天倫之樂的日子早成了過眼云煙。楊府變成了冷冰冰的真君神殿,昔日的歡聲笑語湮沒在死寂的天庭中。風鈴殘缺不全,不再輕響。唯有年年望相似的月亮,見證了他生命里最快樂的一十三年,且高懸九天,亙古不變,成了他對于過往唯一的寄托和思念。
那時,他每每心中煩悶,便會看看月亮,久而久之,戀上了月亮里那個人。他以為,她如同這道月光一般懂得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也能安撫自己所經歷的所有悲歡離合……而當這一切隨著玉樹玉碎斑駁,他曾在一段時間里,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去支撐接下來的日子………
渾渾噩噩一晃百年,他再去望那輪明月,只剩下無限的心酸和苦楚。如此便出現了一個人,懂得自己所有的寂寞與執著,無論是華山一醉方休的日子,還是真君神殿二十余年的生死與共。她總能讓他覺得,自己是活著的,并非一個飄蕩在三界內的幽靈,并非只為了三界眾生……他還可以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無論猜忌懷疑,還是惡語相向,她都愿意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楊戩如此想著,忘記了從何時開始,他望著滿殿溫柔的月光,竟又拾回了幼時溫柔愉悅的心境……雖然那份溫柔,已經被歲月沖刷的太涼薄太涼薄了………
“……那個喚我醒來的人,他的身影是我新生時見到的第一幅畫卷,銀甲黑袍屹立海岸。而后月下重逢,他白衣如畫,眉目溫柔。此后,他的眉眼在這一百年里,再未淡去……”
楊戩唇角不由得勾起,怎么?什么時候起,自己竟開始不由自主的會想起她了。無論是平日里口無遮攔的調笑還是與自己坦誠相對時的言語溫柔,亦或是整理天條時的字字珠璣………這個望舒,永遠都讓他覺得意外,也永遠讓他感動和安心。
新天條已整理在冊,只待來日沉香救出三圣母,功德圓滿……那么,望舒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師父曾說,上古神靈完成了使命,就會重新歸隱。無論有多少牽絆,這個世界,終究就不是屬于她的……
重新歸隱……忘掉這里的一切,跳出三界,再不問世事?是嗎?………楊戩突然說不上的慌亂,只加快了腳步,一把拉開房門,卻見望舒正站在外面。
“纖阿?”楊戩詫異。“怎么了?”望舒瞧他一臉死了娘舅的表情……嗯?反正就是不太好看的表情,于是站在門口一臉懵逼………
“我去取了幾壇桂花酒,咱們兩可有年頭,沒一起喝一杯了。”望舒進得屋來,廣袖一揮,六七壇酒盡數擺在桌上。撤了梅子青的茶盞,將壇塞去了,遞給他一個。“來,清源,我敬你。”楊戩微笑著,端起酒壇略與她一碰,兩廂對飲。“說的是,以前你在凡間的時候,我三天兩頭去找你喝酒。反而是如今在天上,朝夕相對,倒不像從前那般自在了。”楊戩感慨著,瞧著望舒略一頷首,方才覺得這朝夕相對似說的不甚妥當。“我失言了。”望舒聽他如此說,倒也坦然一笑,“你我之間,莫要在意這些虛禮。”楊戩聽罷會心一笑。
彼時望舒不識世事,也不曾稍稍體會這人世間的幾多牽絆。只是如今方才醒悟,為何神仙多眷戀紅塵。不過因為紅塵有愛,靈道無情。
“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望舒瞧著黑漆漆的神殿,除正殿有燭火照明以外,其余的地方皆是借著一縷月光照亮的。月色朦朧下是那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好一個風姿卓然的顯圣二郎真君啊!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楊戩見她醉眼朦朧,嘴里卻絮絮出這般話來,笑罵道“越來越不正經了!”
望舒淺笑,復獨飲了幾口。兩人也無什么話,左不過扯些有的沒的,相互懟的開心。
“司法天神跟這天庭苦大仇深的,著實也是格格不入的很,莫不如改了天條,就真的反下天去豎旗為妖?”望舒幾壇酒下肚,眼神已有些朦朧。
“做了妖,怕是喝不上上神親手釀的桂花酒了。”楊戩依舊帶著淺淺笑意,燦若星華的模樣,讓望舒瞧著失神。他何時變得愛笑了?那眉眼里溫溫柔柔,仿佛不是那個手攬權印的司法天神,不是那個睥睨一切的二郎真君………楊戩仰起頭,將手里那壇酒一飲而盡。
“今天這酒我釀的時日短了些,烈的很。”望舒只覺這酒灼的嗓子眼兒都是火辣辣的。楊戩亦是覺得,今日這酒明明就像眼前這人一樣,灼的他年華璀璨卻也徒增傷情。不消片刻,酒壇均已見底。
望舒沉默片刻,到底不知怎樣言語。今日是詩情畫意的月下對飲,卻也徒增了些傷情別意。
“我該回去了。”望舒起身,跌跌撞撞的往出走。
“你今日來,就為了跟我喝酒?”楊戩起身,步伐卻還穩健。許是借著酒力未散,楊戩走到她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望舒抬眼看他,“咱們以前,不是常在一起喝酒嗎?左不過那時,你是清源,我是木樨。”楊戩聽她提起曾經,目光又柔軟了幾分。“如今,我還是清源,可你不是木樨了……”楊戩忘不了這人一襲青衫,褪盡脂粉,言語輕佻的模樣。那時他琢磨不透她,甚至疑心她。可當一切昭然若揭,她一身紅妝立在他面前,一路走來,兩人相互扶持,前嫌盡釋。煮酒烹茶,無話不談。可自打小玉離開神殿,他自廣寒宮尋到望舒,她卻不像從前那般喜歡與自己調笑了。
而后,幻境里一百多年的時光,她紅袖添香在側,歲月靜好。可他總覺得這段時日,他們之間似是隔了什么,那時不以為然,如今卻讓他覺得難受。
“清源,望舒一直是望舒。”望舒掙了掙,自他手里抽出手來。“曾經的木樨也是今日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無甚分別。”望舒靜靜的看著他,目光所及之處,將他的眉眼一遍一遍刻畫著。長而微卷的睫毛下,一雙朝露般清澈的眼睛,秀挺的鼻梁,薄唇顏色偏淡,微微勾起。“那樣的一個人,上神就沒動過別的心思?”王母的質問又一遍響起,望舒不敢不承認,她早已萬劫不復了。
“你要走了,是不是?”楊戩突然言語輕柔,讓她不忍傾聽。有什么辦法,那是她的宿命,她是帝俊的女兒,即便神界從不曾將她當做公主,但她還是月御,是三界眾生的望舒娘娘。望舒如此想著,卻突然斂了傷感的神色,似從前一般目光狡黠,“怎么了?舍不得我走?”從前她言語里有戲弄之意,楊戩要么給她一扇子,要么目光一寒自她身邊走開。今日,卻都沒有。
“嗯!”楊戩點點頭,突如其來的乖巧讓望舒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他竟應了?望舒見此狀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總覺得按照戲本子里這種月黑風高孤男寡女的戲碼她也得膩歪出幾句情話來,可一句話兜兜轉轉在嘴邊滾了幾滾,末了出口的話卻是“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不走了。”她大抵是還沒弄清楚,楊戩今日壓根不會按套路出牌,管他是酒后亂性還是酒壯慫人膽……反正下一秒,望舒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他一把抱進懷里。
論被心上人主動投懷送抱時要不要趁著喝高了亂性直接撲倒……
望舒自然是不敢。
“不走了好嗎?”楊戩輕輕柔柔的話語落在她耳邊,她頓覺的整個人像被陳年的老酒泡軟了骨頭。她自然知道,依楊戩的心性怎的可能求她留下,這樣的話已是太難得太難得了。
“好,不走了”望舒笑顏粲然,溫柔的如同九天的月色。她知道,這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騙他,也是最后一次。
楊戩聞言,輕輕自懷里將她松開,看她神色自若,卻也不像在與他玩笑。“真的?”望舒亦是望著他,點了點頭。
她不相信王母的那套說辭,她對楊戩的感情,是真心的,是純潔的,不是什么欲念。多年后想起這一天,望舒笑自己活了這樣多的年頭,竟因的他徒生了這般小女兒心腸。
“那天王母帶我去了欲界四重天,我在那里,瞧見了一個人。”望舒背過身去,不敢再看他。“王母娘娘說,我動了欲念。”望舒本不愿再引這許多牽扯,只是相互扶持走過這樣多的歲月,她知他心底系著嫦娥,卻不曉得他對自己是各種情意,到底不甘。
楊戩聽罷,心底已是了然,王母娘娘果然對自己起了疑心,乾坤缽不過是束縛自己的第一步,她還想利用望舒牽制自己?而望舒又能為她做些什么呢?唯一的解釋,就是乾坤缽感知了七彩石的存在,王母駕馭乾坤缽多年,自然知曉了新天條一事。
三千年前,她亦在欲界四重天對自己說過,“楊戩,你是欲望的產物,你的痛苦,是你母親出軌的結果……”曾經,她為了讓自己仇恨的力量消失,而想盡辦法使自己懷疑母親和父親的感情。今時今日,她又想用同樣的辦法,讓望舒誤以為自己動了欲念。而望舒面對這一切,究竟是如何想的,他不敢揣測。
“那…你認為呢?”楊戩總是想聽她說出來的,他終究是怕,怕望舒為他所做的這一切,無關風月,自己卻愈陷愈深,倒不如把一切都問清楚。
望舒回過身看著楊戩,她與這人相識一百多年的時光,朝夕相對,甘苦與共。而那幻境里整理天條的歲月,更讓她瞧清楚了自己的真心。可他呢……他若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會怎么做呢?
“清源……我”罷了,左右,她也是想要一個答案的。問問他,有沒有對自己有一點點的喜歡。
“我從不認為,愛和欲可以相提并論,卻也不認為,這兩者可以完全分離。”望舒漸漸低垂下雙眸,“反正,我是自己走到欲界四重天了對嗎?我想對一個人付出我的真心,自然也就想著,他是否愿意接受我的真心。久而久之,又渴望他能有所回應。這不完全是欲念,卻是我心底真實存在的想法,即便當著王母娘娘我也不曾否定。”
楊戩愣了愣,繼而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瞧她足足一副小女兒姿態,完全與平日里是兩個模樣。久久,楊戩抬手,替她將眼前的垂發置于耳后。“你想聽我說什么?我都求你留下了。”望舒聽他如此說,卻有些摸不著頭腦。
楊戩靠近她,“你方才答應我要留下了。現在想反悔不成?”望舒仍是怔怔的看著他,楊戩輕笑一聲,扶住她的肩膀,“若要留下,這真君神殿是怎么個留法?難不成還像從前一樣,我做我的司法天神,你做你的望舒娘娘?”往事一幕幕的,仿佛都在這一刻重疊了。望舒捏了捏衣角,輕輕抬眼瞧著他,小心翼翼的問,“那……不然呢?”
楊戩哭笑不得,復將她擁入懷里。“你怎么是個笨蛋呢?”說什么想得到回應,他說的這般清楚她又不懂了。楊戩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待她說,只攜了她的手,目光炯炯。“無論楊戩曾有過怎樣的心思,此后除了你,都再沒有別人。”望舒瞧他神色堅定,聽罷釋然。什么有沒有別人的……有他這句話,就足夠了。低著頭咬了咬嘴唇,笑意卻是溢出了眉梢眼角。楊戩瞧著,不由得笑她孩子氣。
也罷,望舒她自入世,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又何嘗懂得這些兒女情長的事情。既然不懂,便不懂吧,這個傻瓜,他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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