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城的生活時光飛逝，轉眼拍攝將近過半。第一日的針尖對麥芒自從黎華來了之后就再沒出現過。深仇重怨也好，冤家路窄也罷，在這位以敬業聞名的重量級前輩面前諒你有多大氣焰都要自覺收斂起來。

        當然，如果一切能順利結束，那么導演陳淑敏會愿意吃一個月的素。可是，這部戲未拍先火，各個演員也是話題榜常客，相安無事這個詞從一開始就與這個劇組無緣。

        這一日，方若綺像往常一樣打扮整齊提前候場。可是之后便出了些狀況。

        第一場戲計劃是徐心寧的。她在劇里飾演一位皇帝的妃子，性格高傲。因為浮生入宮后專寵于一身，引來諸位后宮佳麗的嫉妒。這場戲是浮生身邊一個小丫鬟因為思鄉情切在假山后哭泣，結果撞上了游園中的韓昭儀，被懲罰的情節。

        本來飾演這位小丫鬟的演員應該早早來候場，結果開拍之前也沒見到人。一個小龍套竟敢放劇組的鴿子，簡直聞所未聞。陳淑敏大罵楊振失職，楊振無辜地表示他昨天還叮囑那小姑娘今天要早點兒過來。

        眼瞅著要拖戲，幾位主演都很不高興。

        “不就是個小丫鬟么，誰演不一樣。”正僵持的當，古芊菁帶著墨鏡翹著二郎腿滿不在乎地說，“劇組又不缺龍套演員。就算真沒人了，影視城里想演戲的一抓一大把，隨便找一個就行。”說著，她指了指方若綺，“我覺得方若綺就行。她剛好還是我宮里頭的婢女。”

        突然被點名，方若綺嚇了一跳，趕忙站直了。一時間，場內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神色復雜的視線交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讓她手足無措甚至動彈不得。她本來是下一場戲，因為比較積極于是早早準備好了。結果此時倒成了“未卜先知”。

        楊振是知道她的，也確實有意想讓她來頂，只是怕落人口舌。既然古芊菁先起了頭，他也就順水推舟對陳淑敏說：“方若綺確實不錯。”

        陳淑敏上下打量她一番，點頭道：“就你吧。”

        因為臨時換人，為了防止有bug需要補拍一場之前這個小丫鬟和浮生身邊大丫鬟蒹葭的思鄉戲。這樣，下一場肯定要往后拖。陳淑敏和幾位主演表示他們可以先去休息。也許大家早上起來精神還不錯，她說完倒是沒幾個人動。

        明明是蚍蜉般渺小的角色，此時卻莫名多了幾分撼動大樹的能量。方若綺這個丫鬟甲瞬間成為場內存在感最高的一位。看著為她打氣的古芊菁，面無表情的黎華和童靖陽，還有陰晴不定的徐心寧，方若綺覺得自己快吐了。

        能夠在攝像機前多說幾句話，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可是現在夢想驟然實現，她卻并不高興。古芊菁這樣直接地越級推薦，只會讓眾龍套對她更加排擠。更何況，她即將正面應對徐心寧。

        演蒹葭的女演員人很好。知道方若綺是第一次拍劇情，開始時便主動和她說話來緩解她的緊張。陳淑敏陰沉著臉喊了一聲action，攝像機跟著緩緩推進。

        也許是因為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或是她本人對角色的境況心有戚戚，亦或是一直以來的研讀揣摩讓她對劇本了如指掌，這一段方若綺幾乎是超常發揮。開始時她聽著蒹葭講故鄉的事，也跟著插幾句嘴。然后兩人說到進宮，又說到不知何時才能出宮與家人團聚。方若綺一直低著頭，漸漸地開始用手指不安地卷著垂下的腰帶。等再抬起頭來，眼眶已經泛紅。

        一場戲順利結束，陳淑敏神色稍霽，為了趕進度沒有休息直接下一場。蒹葭走后，小丫鬟因為剛剛的談話一個人躲在假山后面哭，然后就被徐心寧飾演的韓昭儀撞見了。

        徐心寧今天穿的是一件藕荷色曲裾，襯得她皮膚白得透明。幾日來，她和方若綺各做各事，生疏冷淡得實在不像老同學。現在，她們難得相對而立，服飾裝扮彰顯著地位差。方若綺心中澀然，不知道和她說什么，倆人也只好裝作不認識。

        各方準備完畢，action。

        前半部分一切順利，終于韓昭儀因為浮生的緣故打算教訓一下這個攪了她興致的下人。

        她坐在花園石凳上倨傲地看著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的小丫頭。陽光很大，曬得她有些懶洋洋。于是她隨手晃了晃扇子，慢悠悠地拖著腔調吐出幾個字：“還不跪下。”

        方若綺愣住了。

        “cut!”陳淑敏喊了卡，“方若綺讓你跪下，你想什么呢？”

        跪下？！要她給徐心寧跪下？！腦子里嗡的一聲，方若綺身體繃得筆直，指甲幾乎深陷到掌心里。對啊，她怎么忘了這一段呢？！她緊緊地抿著嘴唇，心里的委屈幾乎掀起一片巨浪。去年這個時候她們還在同一間教室上課，如今，她卻要跪在她面前？！

        “方若綺？！”陳淑敏有些不耐煩。

        她的名字遠遠傳來，而她恍若未聞。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反應。徐心寧不著痕跡地乜了她一下，從眉眼間漏出的得意與嘲笑反復凌遲著她的自尊。

        為了這個機會，跪下去么？

        猶疑不定間，她看到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那雙眼睛閃爍著一絲玩味，與眾不同地用一種柔和的目光望著她。方若綺越過徐心寧的肩膀，和那方溫暖相觸，好像是一根細針驀然戳破了鼓脹起來的悲憤，剎那間一切都平靜下來了。

        半晌，方若綺面向導演深深鞠躬：“對不起，是我的錯。我們再來一次吧。”

        第二遍。

        韓昭儀微揚著下巴，神色冰冷無情。

        小丫鬟雙腿一軟，已經跪在那里無法動彈。她全身瑟瑟發抖，抬眼間滿是恐懼：“昭儀，您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cut！”陳淑敏的暴脾氣不知怎的又被點燃了。

        方若綺嚇了一跳，趕忙反省自己。不成想導演氣急敗壞地朝徐心寧喊道：“徐心寧，為什么你的表情比方若綺還震驚？”

        徐心寧急忙道歉。她心中驚詫不已，方若綺竟然真的，跪下去了。

        第三遍。

        “cut！算了算了。就這么一場戲都演不好。這里改一下，徐心寧你讓身邊的丫鬟把方若綺拖走吧。”

        第四遍。

        “cut！徐心寧你到底有沒有看過劇本？你要讓我說你多少遍？”

        第五遍。

        “cut，cut！徐心寧！”陳淑敏揮舞臺本使勁抽打著座椅扶手，已然徹底暴走。

        所有人都一臉尷尬地杵在那兒。方若綺還在地上跪著，倒是徐心寧尚且神色無恙。不知是不是多年歷練造就了一顆金剛心。

        方若綺感覺自己的膝蓋已經有些麻木了。這塊拍攝區域的石子路十分不平整，剛剛被人拖拉的時候膝蓋被劃破了。傷口可能出了血，現在褲子和皮肉黏在一起，感覺很糟糕。

        當然糟糕的不僅這些。她放下全部驕傲能夠讓自己跪在徐心寧面前，而對方卻在用自己ng的方式來反復踐踏她的自尊。好歹是同學一場，兩個人現在已經是天上與地下，她又何必趕盡殺絕呢？

        也許是看導演發飆了，第六場終于通過了。

        上午拍攝結束，方若綺在徐心寧休息室門口攔住了她。

        似乎并不意外她會來，徐心寧神色平靜只淡淡地說：“我們進屋。”

        關上門，方若綺開門見山：“今天你為什么這么做。”

        徐心寧沉默地靠著化妝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方若綺回以同樣冰冷的目光道：“又不是第一天看你拍戲，那么一小段不至于ng這么多次。”

        “沒錯。”只回答兩個字，對方似乎不想再多說。

        她竟然大方承認毫不愧疚？！方若綺登時火了恨不能沖上去給她兩巴掌，但饒是如此她依然強自冷靜地說：“我自認和你從來沒有過節，你何必如此。”

        “你不是和古芊菁一伙的么？”她終于開口。

        “你覺得我和古芊菁在合伙對付你？”方若綺怒極反笑。

        “你認為如果古芊菁沒有這個想法她會讓你來演這個小丫鬟？”徐心寧提高了聲音。

        “那你認為你這么對付我，就會傷到古芊菁一根汗毛？”是不是要謝謝她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就憑你還不至于。”徐心寧扭過頭。今天這件事就是她看對方不順眼想整她。至于原因，她自恃身份，難以啟齒。

        所以到底為了什么？方若綺快要氣炸了：“我不管你和古芊菁有什么過節，這些都和我無關。請你以后把心思放在怎么唱好歌，拍好戲上，只有這樣星路才長久。把你當老同學才和你說這樣的話，今后咱倆交情至此，再無瓜葛。”

        話畢，方若綺瀟灑轉身推門而去。寬大的廣袖帶起一縷清風拂過門旁的一束玫瑰花。枝葉打到墻上發出一陣輕響，仿佛在為她鼓掌。

        房門關閉的剎那，好像抽走了所有力氣，徐心寧身子一軟，癱坐在椅子上。是啊，她為什么會上頭做出這樣的蠢事呢？

        鏡中的自己，妝容正艷，端莊秀麗。作為當今最紅的少女歌手，星路一馬平川。沒錯，一直以來她都比方若綺優秀，所以根本不需要害怕。

        不用擔心，不必害怕。徐心寧盯著鏡子在心里反復默念。突然，她好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東西，驚嚇地趴在桌上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

        那還是在學校的時候，她作為班長去辦公室找班主任。那天的天氣很陰沉，可是她的心情卻愉悅輕松，因為她剛剛在校歌唱比賽中獲了獎。辦公室里坐著一位老教授。那是音樂學院的名譽院長，在業內頗有權威。她還沒進房間，就聽到那位教授說：“原來是這樣。方若綺這孩子太可惜了。家里既然發生這種事，也難怪沒有辦法專心學業。明明是班級里資質最好的學生。”

        烏云遮住了太陽，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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