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日復一日，劉家的貨船過了東都洛陽，從板城渚口轉入通濟渠，沿著大運河南下。

　　那少年至今還未醒過來，姜神醫說他受傷太重，雖然經過醫治已無大礙，開始正常吐息，但何時能醒還得看他自己的意志，短則月余，長則一兩年也有可能。

　　期間劉峻拜請姜神醫收劉芷蘭為徒，姜神醫雖未答應收徒，卻也著實喜愛這個心性善良的少女，便帶在身邊傳授了許多醫術。

　　劉芷蘭本身已有基礎，又在醫術上很有天分，姜神醫見她進步迅速，便指導她拿昏睡中的少年練手，針灸按摩，一日一次，以此來刺激身體機能恢復。

　　針灸按摩之時，需要褪去衣物，雖然少年在昏睡，又是行醫救人，劉芷蘭還是難免羞澀，日子一長，芳心竟然生出一絲異樣感覺，又或許只是好奇。

　　這一日，貨船駛到了宿州，要回蕭縣只能再轉旱路北上，劉峻派人護送劉陶和劉芷蘭二人先回老家，王氏帶著朱存和朱溫也一起同行，而朱全昱則跟著劉峻繼續沿河南下往江南運送貨物。

　　這時已是九月，七月初叛亂的龐勛已經打回了徐州，所過之處戰火紛紛，所幸龐勛本是徐州人，叛軍主力也是徐州子弟兵，故而回到家鄉便約束了許多。徐州地界還算安寧，劉家車隊也未遇到什么大麻煩。

　　然而徐州之外，整個河南道和淮南道已是陰云密布、山雨欲來，朝廷調派軍隊從四面八方圍向龐勛。雖然八月在京師發生了震驚朝野的刺王案，然而亂黨已盡數伏誅，對于前線軍隊并無影響，大戰一觸即發，又不知會有多少黎民百姓家破人亡。

　　……

　　“濟哥，你在練什么呢？”

　　“有濟哥保護我，姝兒才不怕。”

　　“我就知道濟哥最好了

　　“濟哥，陪我出去玩嘛。”

　　“濟哥，你會離開我嗎？”

　　……

　　黑暗中，不知過去多久，王姝兒的聲音越來越弱，身影也越來越模糊。李濟想要大聲呼喊，嗓子卻堵住般發不出聲音，想要奮力伸手，胳膊卻沉重無比怎么也抬不起來。

　　迷迷糊糊之間，除了王姝兒的聲音，似乎還有另外一個少女的聲音，沒有王姝兒的清脆悅耳，卻十分溫婉輕柔。

　　李濟正在努力分辨時，突然墜入冰冷的水潭中，水潭深不見底，他一直向下沉沒。驀地，一道白光從潭壁亮起，閃得李濟睜開了眼睛。

　　“姝妹！”李濟猛得坐了起來，全身一陣劇烈疼痛，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啊，你醒了！”少女的驚呼響起，不是王姝兒，是那個溫柔的聲音，聲音繼續道：“你已經昏睡兩個月了，隔幾日只能灌一點流食，身子非常虛弱，你先躺著不要動。”

　　李濟雖然心急如焚，此時也只能按照少女的指示乖乖躺著，他默默運轉內力，卻如泥牛入海，不禁心下一沉。自己受傷太重，昏迷太久，雖有師父傳授的龜息之術療傷，卻把內力消耗的一干二凈，而且是本源的消耗，近十年的修煉冰消瓦解。

　　他又摸索了一陣，這才松了口氣，雙臂骨折基本恢復，雖然內力盡失，丹田和經脈卻還完好，只是除了任督二脈，其余脈絡多有淤傷，假以時日，內力還能修煉回來。雖然少了十年功力，但這十年間對劍法的掌握還牢牢刻在腦海里，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正思索著，李濟忽然感到嘴唇一陣濕熱，少女的聲音又響起：“你先喝點溫水潤一下喉嚨，別說話，不然會傷到嗓子。”

　　李濟聽著這個聲音，溫聲細語，不知為何十分安心，此時還睜不開眼睛，便任由擺布。喝完了溫水，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少女又喂了他一些米粥，李濟只覺一股暖流從喉嚨流到胃中，一陣饑餓感襲來，腸胃蠕動著，貪婪地吸收著米粥。

　　“你還不能吃太多，腸胃會受不了的，先吃這一點，再睡一會吧。”少女的聲音傳來。

　　李濟聞言，想點點頭，卻感覺脖頸也僵硬的動不了，只得作罷。吃完米粥，只覺困意襲來，又沉沉地睡去了。

　　睡夢中醒來一次，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屋內一片昏暗，點點星光透過窗欞，已是深夜，剛勉強看清自己是在一間整潔的小屋里，又昏迷了過去。

　　翌日，李濟再醒來時，已是正午。他緩緩坐起身，雖然還是全身酸痛，但已能勉強支撐。環顧四周，這里像是一間客房，窗明幾凈，不遠處，來時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桌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換上了一身寬松的棉衣。

　　李濟突然一激靈，想起包著劍譜的油紙包，正掙扎著想下床查看時，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少女，襦衫披帛，長裙曳地，一張微圓的臉龐，眉宇清淡，眼神十分純凈。

　　“呀，快躺好，你還不能下地。”少女見李濟要下床，忙上前阻攔，見李濟望著那疊衣服，恍然道：“你是在找那個油紙包嗎，放在柜中啦。”

　　李濟松了一口氣，沒丟就好，便又臥回了床上，有氣無力地拱手道：“多謝娘子救命之恩，在下李濟，請問娘子此地是何處？”

　　少女掩嘴一笑：“郎君無須多禮，小女劉芷蘭，這里是徐州蕭縣。”

　　徐州，李濟一愣，竟然已經離開長安千里之外，卻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又問道：“芷蘭娘子，請問今日是何日？”

　　“今日是咸通九年，十月七日。”

　　原來自己已經昏迷了兩個多月，不知長安局勢如何，更不知王姝兒現在怎樣？想著李濟不禁一陣心焦，剛想向劉芷蘭打聽，轉念一想，這少女未必知道長安的消息，更何況自己如今是在逃亂黨，還小心謹慎為好。

　　見李濟欲言又止，劉芷蘭安慰道：“李郎勿要多想，先休養好身體再說。”

　　李濟大為感動，這劉家小娘子與自己萍水相逢，卻愿意救自己一命，真是菩薩心腸，再次拱手道：“芷蘭娘子大恩，李濟無以未報。”

　　“小女子不敢當，全靠師父，哦不，姜神醫妙手回春。”劉芷蘭說到一半，想起姜神醫并未收自己為徒，只是留下一本醫書后便飄然離去，不禁有點黯然，改口道。

　　“那也多虧娘子照拂。”李濟再三拱手道。

　　見李濟呆頭呆腦的，劉芷蘭莞爾失笑，給李濟講起自己一行人發現他后的經歷。講到姜神醫教自己拿李濟練手，想起曾經對著眼前這少年的赤身裸體，不禁臉頰一陣羞紅，含糊了過去。

　　李濟畢竟對于龜息之術十分了解，劉芷蘭雖然說得含糊，他卻已經聽明白了，心下不禁更加感激，甚至升起一絲敬意。

　　正說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少年高傲的聲音響起：“阿妹，聽說那個僵尸醒了。”說著似乎對自己起的僵尸外號很滿意，又哈哈大笑了幾聲。

　　伴著笑聲，三個少年走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劉陶，身后則跟著朱存朱溫兩兄弟。

　　“阿兄，不要這么說。”劉芷蘭眉頭輕蹙。

　　劉陶聞言，頓時不高興了：“阿妹你怎么老維護一個外人，我都說找一個下人來照顧這小子便好，你偏偏要自己來照顧，阿妹你不會是看上這小子了吧。”

　　“阿兄，你亂說什么！”劉芷蘭漲紅了臉，跺腳道。

　　李濟心下十分不悅，看在劉芷蘭的面子上又忍了下來，拱手道：“這位想必就是劉小郎君，劉家活命之恩，李濟沒齒難忘，他日如有機會，定當報答。”

　　“哼，這還差不多。”劉陶哼了一聲，道：“給你介紹下，這兩位是我的手下，朱二和朱三，以后便叫你李四，我看你會武功，以后便跟著我混，你可要快點養傷。”

　　說罷，便帶著朱存和朱溫去別處尋樂子了，朱溫走之前忽然深深看了李濟一眼，李濟正納悶時，他卻又眨了眨眼睛，嘴角泛起一抹笑意，跟著劉陶離去了。

　　見三人走了，劉芷蘭歉然道：“李郎，你別見怪，阿兄他就是這樣一個口無遮攔的人。”

　　“無妨，看在芷蘭娘子的面子上，我自會忍讓于他。”李濟微微一笑。

　　劉芷蘭俏臉一紅：“李郎不必顧忌我，你且好好養傷，明日我再來看你。”

　　“不敢勞煩娘子，在下如今可以自理了。”李濟拱手道。

　　“那可不行，李郎現在身子還太弱。”劉芷蘭搖頭道：“再說，小女子照看李郎也是在實踐姜老公傳授的醫術，米粥一會讓下人送來，我明日還是這個時間來。”說完，也不給李濟再推辭的機會，轉身一溜煙跑沒影了。

　　李濟無奈地搖了搖頭，暗道這大戶人家的小娘子恐怕也是平日里憋得太悶了，算了便由她吧。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努力恢復體力，重新修煉內力，養好傷便想辦法回去長安找王姝兒。

　　這樣想著，李濟努力盤坐起來，因為雙腿還沒知覺，僅僅這個簡單的動作就累得他滿頭大汗。歇息一陣，李濟用僅剩的一絲內力運轉周天，默默修煉起來。腦海中王姝兒的倩影不時浮現，讓他又是歡喜又是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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