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昆侖,  自天地開辟，三界初始成形，便屹立在三界之西，距今已經萬年了。

        彼時正是上古大荒時期,  凡人與神的距離并不遙遠,  天姬每日清晨自萬神殿外出,  總能聽到凡間世界吟誦雅樂祭祀東君，再看天上，金烏正從頭頂飛過，一輪紅日冉冉升起,  便知道是點香火臺的時間了。

        自十王封神以來，如今昆侖萬神殿已有一千多盞香火臺,  天姬自十王開始，每日點數,  將新增香火入冊,  為新封正神行復禮塑神體,  逢十五，則前往昆侖神殿，將新名冊上稟東君。

        今日正逢十五，這月并無新封正神，天姬將香火臺點完，清點完神冊，便前往昆侖神殿。

        在昆侖神殿的天梯前,  天姬手捧神冊，正打算邁上天梯,  突然一只白虎從旁邊竄過來,  嚇得她花容失色,  差點把手里的神冊摔在地上。

        “嘿，天姬姐姐。”毛茸茸的虎頭后，出現了南正重的臉，小姑娘雙手環住白虎的腦袋，在白虎背上晃來晃去，“又來見東君啊。”

        天姬道：“今日十五，我來為東君送神冊。”

        “我跟你一塊兒去吧。”南正重說，“這天梯好長，我陪著你走，我們說說話。”

        南正重是昆侖諸神中受封時年紀最小的一個，封神之后凡身消亡，新塑神體超脫于俗世之外。然而有些正神還是留有些凡間的習慣，對南正重而言，她還是小孩兒心性，即便當了神仙，也是和當凡人一樣，愛玩愛嘰嘰喳喳。

        天姬知道南正重就是想讓自己陪她玩，說：“東君命你鎮守天梯，可不能只顧著貪玩兒哦。”

        “我知道呀。”南正重指了指腳下，“昨日我守著天梯這端，今日我去守天梯另一端，就正好陪你走一段。”

        小姑娘振振有詞，天姬不聞武事，聽她說得有理，也不知道該應還是不該應。

        南正重也不等她答應，從白虎背上跳了下來，拍拍白虎的腦袋，讓它守在天梯之下，又從法寶袋里掏出長槍：“就這樣，那我們走吧。”

        “那行吧。”

        天姬步履慢，南正重走在前邊，不多一會兒就遠遠超過了她，然后又咚咚咚下了天梯，陪著天姬走一段，走快了再回去。如此折返幾次，天姬說：“要不你先去吧。”

        “我不急。”南正重說，“我就想陪你走路，和你說會兒話。”

        南正重有說不完的話，她給天姬說天池邊新破殼的鳳凰，說望天峰的花，還有昨日有多少神侍從昆侖神殿前路過，以及在昆侖哪處角落里又發現了甜甜的野果。

        “我還發現了一件事。”南正重神神秘秘地說，“東君最近很喜歡坐在昆侖山巔，看凡人們的生活。”

        最近是有多近，南正重是說不清楚的，因為諸神的生命太過漫長，日夜交替春去秋來，對于他們而言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尤其是東君與日月昆侖同歲，時間對他而言，就更是不在意的一件事了，事實上，他對三界萬物都不在意，他沒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也不會和受封的諸神一樣，殘留著凡人的心念，昆侖諸神們仰望著他，就如仰望著昆侖望天峰上的萬年不化的白雪，昆侖之上的日月。

        所以在南正重說起這件事時，天姬搖了搖頭，示意南正重這樣不妥。

        南正重嘟起嘴，向上跳了兩步：“可就是這樣啊，最初是看一會兒，然后是半天，最近成天就坐在那里俯視著凡間世界，也不知道東君在想什么。”

        “還有哦，東君他又很久很久沒說話啦！”

        天姬不再言語，捧著神冊走到天梯盡頭，騰蛇站在天梯盡頭，見天姬身邊跟著南正重，瞳孔中兩根金線一縮，問：“你為何上來了。”

        南正重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從天梯上溜了下去。

        騰蛇見南正重走了，轉身對天姬說：“請隨我來。”

        這一次，天姬并沒有進昆侖神殿，騰蛇帶著她繞到昆侖神殿東邊的山上，那里是離凡間世界最近的地方，終日有凡間世界侍奉東君的女須吟誦祈禱，也能看見凡間世界的生活和祭祀活動。

        “東君。”

        天姬垂首走過去，向東君呈上了神冊。

        東君點點頭，展開手里的神冊細細看起來。

        天姬候在一邊，等太啟靜靜看完。

        這個過程里，東君多半是不會向天姬詢問什么的，誰該封神，又封做什么神，都是由東君授意，這天地乾坤本就在他手里，天姬也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事實上，自打天姬封神以來，她甚至很少聽到東君開口說話，很多時候神侍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發現，東君又有一年或者更久沒有開口了。

        天姬不動如鐘，等待著東君閱完神冊，耳畔不時響起來自凡間世界的樂聲，悠悠揚揚，徐徐動聽。

        忽然，天姬聽到東君問道：“你聽到為什么了嗎？”

        天姬說：“聽到凡間在奏雅樂吟誦東君功德。”

        “不，不是。”東君捧著神冊走到山邊，招手示意天姬也過去。

        天姬跟了過去，果然看到凡間世界的一處平原之上，幾百個壯漢喊著號子，用石塊、巨木，圍出一片片空地，巨木上還綁著槍、矛、看起來是要把什么東西圍在里面。

        “要打仗了吧。”天姬說，“氏族爭斗，需要糧草，坐騎，猛兵，凡人通常在戰前，會捉些熊羆貔貅貙虎幼崽養大，可用作猛兵，也可做糧草，還有氏族首領會將幼子同在這些兇獸養在一起。”

        “這樣嗎。”東君說，“倒是有些意思。”

        天姬不太明白，東君所說的有些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正在心里琢磨著，就見太啟把神冊卷上，遞到她的面前：“可以了。”

        “是。”

        天姬正準備退下，又聽東君問道：“為什么凡人會把幼子同這些兇獸豢養在一起？”

        這個問題就難住天姬了，她在凡間世界也曾聽說過兇獸幼崽將一同長大幼子咬死，但氏族首領們依然有這個習慣，幼兒易夭折，長大本來就不容易，這么做無疑是送幼子進野獸之口。

        “恕天姬不知。”

        東君沒再說什么，天姬退下了。接下來的時日里，天姬聽說東君依然大部分時間待在山巔，同那一日一樣，俯視著凡間世界的生活。

        很快又到了十五，天姬又一次捧著神冊上了昆侖神殿，還是在同樣的地方，東君閱完神冊后，對天姬說：“我要去一趟凡間世界。”

        天姬驚道：“您——您去凡間世界？”

        “嗯。”

        東君召過神輦：“既然不知凡人為何熱衷豢養熊羆貔貅貙虎，那我也來養一只貔貅試試。”

        太啟鮮少下凡間世界，兇獸多在山中，太啟便選了一處荒山入了山。

        山中大霧茫茫，時不時便聽到野獸嘶吼聲，太啟循著最近的咆哮聲走入一條窄道，很快就聞到了血腥味。

        窄道盡頭是一個山洞，此時正逢初春，凡間世界還冷得很，太啟猜測是有兇獸饑餓難耐，來這里掏了窩。

        在離山洞不遠的地方，太啟看到地上遍地的狼尸，停住了腳步。

        這兇獸著實兇殘，估計洞并沒有留活口，加上太啟并不太想養一只狼，便轉身打算離開了。

        就在這時，太啟突然聽到背后傳來索索的摩擦聲和虛弱的呼吸聲。

        有東西在求生。

        若是凡人，這時候大多會有些憐憫之心，轉過頭去看一眼。然而太啟并不是凡人，沒有憐憫生命的本能，所以他避開了地上的血污，繼續向下方走去

        。

        身后的聲音越來越大，斷斷續續的，像是撐著一口氣拖曳著身體在地上爬動。

        太啟沒有任何反應，冷漠地向下一個目標走去，就在這時，一只手伸過來，緊緊的抓住了他的腳踝。

        太啟這才低下頭。

        這是一只人的手，手上皮開肉綻，幾乎可以看見白骨。太啟眉頭一皺，想把這只手甩開，對方卻死死抓住不放手。

        “人？”

        太啟轉過頭，一雙凌厲的眸子從低處仰頭看著他，竟然是一個男孩。

        男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大，身上裹著一件粗糙的獸皮，全身上下被咬的破破爛爛的，沒有一塊好肉，看起來離死不遠了，偏偏一雙眼睛攢著狠勁兒，像是一只兇殘的獸。

        太啟下巴朝前方一地的狼尸處點了點：“都是你殺的？”

        “嗚——”

        男孩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太啟又問了一次：“你殺的？”

        男孩又叫了幾聲，聽起來像是兇獸的嘶鳴。

        太啟這才發現，這個小男孩并不會說話。

        難道這就是天姬所說的，凡人氏族首領和野獸一起養大的幼子嗎？

        太啟環視一圈，發現周圍百里荒無人煙，又否認了這個想法。

        ——這個男孩，恐怕就是在山里和兇獸一起長大的，不知為何招惹了狼群，殺了這么多狼。

        太啟彎下腰，在經過長時間的爬行后，這個男孩只剩下一口氣了，抓住他腳踝的手也有些放松了。

        “你想和我走？”太啟問。

        這個不懂人語的男孩竟然聽懂了，重重朝太啟點了點頭。

        “那就跟我走吧——”太啟彎下腰，將這個男孩抱了起來，“我正好想養一只兇獸，就給你取名，貔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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