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參見世子殿下
魚龍幫這些年江河日下,難以為繼,洪虎門柳劍派這些年輕后生則廣開財路,蒸蒸日上,魚龍幫派里都說是風(fēng)水出了問題,劉老幫主無奈之下,尋了龍睛郡幾位精于堪輿青囊的高人來一探究竟,銀錢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說做了許多補救手段,依舊沒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傳言是陰陽犯沖,矛頭直指不肯出嫁的劉妮蓉,當(dāng)下更是幾乎遭了滅門之災(zāi),劉妮蓉心中的自責(zé)如何能輕了。尤其是當(dāng)捆了龍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鐘澄心后,劉妮蓉就知道這場劫難絕無善罷甘休的可能了,劉老幫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們不清楚將軍汪植的底細(xì),這名武將就那么大大咧咧坐在從舊西楚流傳到北涼的黃花梨太師椅上,鎮(zhèn)壓得劉老幫主諸位大氣都不敢出,先是鐘府文士給羈押,讓人震撼,后來竟是連鐘家長公子都沒放過,不過近千人的郡卒都只敢在外頭畏畏縮縮,讓魚龍幫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命懸一線的滋味,不好受啊。
當(dāng)劉老幫主看到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大踏步跨過門檻,老人頓時心死如灰,手腳冰涼,他不以為在北涼惹上了暴戾著稱的鐘大將軍,誰還能救得了魚龍幫。真扳手指頭算起來,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可惜那幾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涼王徐驍,入蜀封王的陳芝豹,兇名在外的褚祿山,與鐘洪武同掌北涼兵權(quán)的燕文鸞,劉老幫主這輩子都沒能遠(yuǎn)遠(yuǎn)見過一面。鐘洪武的到來,局勢立即顛倒,連不可一世的汪植明顯都有幾分緊張,畢竟眼前這位老人是北涼十?dāng)?shù)萬鐵騎名義上的統(tǒng)帥,是北涼軍中屈指可數(shù)的帥才式將軍,跟隨人屠戎馬生涯三十年,尤其春秋戰(zhàn)中積攢下來的赫赫戰(zhàn)功隨便揀出一個,就能壓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氣凝神,仍是沒有站起身。
北涼境內(nèi)寥寥無幾文人胚子之一的鐘澄心則欣喜若狂,他這輩子還沒有吃過如此大虧,給驕橫甲士綁粽子似的隨意丟在冰冷地板上,不斷告誡自己士可被殺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淚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釋然的同時眼神陰沉,眼睛始終盯住那名橫空出世的兵曹參軍,他出身陵州書香門第,曾游學(xué)江南六載,跟隨一名隱士潛心研習(xí)過縱橫之說,并非是那種故紙堆里的愚士,起先鐘府聽說汪植暴起行兇,他曾婉言提醒鐘澄心這其中必有蹊蹺,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動靜觀事態(tài),可極重顏面的鐘澄心沒能扛住湯自毅的鼓吹慫恿,加上長公子那個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澆油,刻意說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鐘府開刀立威,只要鐘府退一步示弱,以后就無路可退,以后汪植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會大搖大擺騎在鐘家頭頂拉屎撒尿,這可就是戳中鐘家長公子的心癢軟肋了,他一直以儒將自居,自幼艷羨曹長卿陳芝豹文武雙全的聲望,鐘澄心平時在府上修生養(yǎng)性,除了那些琴棋書畫,也會練劍,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談兵法,眾人敬畏他是懷化大將軍獨子,不敢有任何辯駁,只是溜須拍馬,鐘澄心便愈發(fā)自怨自艾,曾親自雕章一枚,書有“遲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只不過是輕巧滑稽的私閨怨言罷了。他作為幕僚,行事謹(jǐn)慎,也演得一手好戲,既然鐘澄心執(zhí)意要嘗一嘗親手帶兵的癮頭,他也就樂得來不值一提的魚龍幫添一添柴火,只是沒想到汪植還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給自己擒拿,他心中驚訝,而暗自忌憚,不在汪植的蠻橫姿態(tài),而在于魚龍幫那幾位年輕人不合合理的鎮(zhèn)定,他瞧不起繡花枕頭的鐘澄心,并不意味著他就輕視所有世家弟子,難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場針對鐘家的精心預(yù)謀?是鐘澄心龍睛郡郡守的位置?還是所謀更大?
他本以為當(dāng)懷化大將軍提矛而來,一切陰謀就要水落石出,然后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將軍的炙熱權(quán)勢之中。鐘洪武雖說跟北涼王賭氣,辭去了騎軍統(tǒng)帥之位,可俸祿還在,官銜依舊,雖說權(quán)柄有些折損,卻絕非一般人可以挑釁,他敢斷言這個時候看似在北涼王跟前“失寵”的老將軍,是連軍燕文鸞都不敢公然置喙,官場便是這般有趣,鐘澄心成為龍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對整座北涼官場的一聲警鐘。
但接下來一幕,大廳內(nèi)眾人畢生難忘。
白發(fā)年輕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張罕見俊美的陰柔臉龐,更有一雙桃花眸子,但年輕公子哥相貌清逸,卻有一股鐘澄心這輩子都不會擁有的雄奇風(fēng)度。
徐驍?shù)男臁?br />
汪植聽到這句話后,猛然握緊了茶杯。汪植無疑是膽大包天并且身負(fù)真才實學(xué)的武夫,否則也做不出經(jīng)常親率精騎遠(yuǎn)赴西域千里剿匪的壯舉,這恐怕也是邊陲驍將獨有的“怡情”手筆,能讓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別提比他年輕的角色,但是那場截殺過后,親自領(lǐng)教了韓貂寺的無敵,加上事后與北涼王喝了場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對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驚且懼了,他汪植三千騎兵不過截殺韓貂寺一人,至于劍閣同僚何晏麾下的兩千騎,還談不上如何死戰(zhàn),韓貂寺穿過騎陣之后,他和何晏都心有靈犀地撤離了戰(zhàn)場,各自皆是沒有打算把十幾二十年的心血都賠在西域。但鐵門關(guān)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勢力,就是皇子趙楷帶著兩百御林軍和十幾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衛(wèi),更有一位頂尖高手的女菩薩護駕,徐鳳年竟然帶著親衛(wèi)營就那么直截了當(dāng)殺了過去,萬一趙楷和朝廷有后手安排,徐鳳年就不怕憋屈得戰(zhàn)死在那邊?事后還得連累整個北涼都被戴上謀逆造反的大帽子,這可不像是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當(dāng)個十年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年輕人啊!是鐵了心要既要跟陳芝豹堂而皇之爭涼王又要讓朝廷不得插手西邊的雙管齊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擊,鏗鏘作響,恭聲道:“末將汪植參見世子殿下!”
劉老幫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在當(dāng)場。劉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點都不信這位吃飽了撐著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涼世子。
鐘洪武不愧是跟隨人屠半生征戰(zhàn)的懷化大將軍,驟然見到時隔多年再次見面的年輕世子,只有些許訝異,絕無半點畏懼,若是有半點看好或是忌憚這個年輕人,鐘洪武怎么可能會當(dāng)著徐驍?shù)拿娲罅R世子賣-官行徑,老將軍將手中鐵矛轟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滿臉不屑,繼而望向微服私訪龍睛郡的徐鳳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親自蒞臨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將丑話說在前頭,青樓里賣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錢是最好,若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也就罷了,本將也懶得理睬,可如果在龍睛郡境內(nèi)強搶民女,別說有汪植的一千騎,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馬義從,本將一樣一個不漏,全部扣押!”
劉妮蓉被積威深重的懷化大將軍順勢一瞇眼,毛骨悚然。
徐鳳年將那張生根面皮交給青鳥,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鐘洪武,輕輕笑道:“別一口一個本將,都已經(jīng)是卸甲歸田的老頭子了,安心享福頤養(yǎng)天年就好。”
老將軍怒發(fā)須張,本就相貌怖畏,瞪圓銅鈴一般雙眼后,更是氣勢驚人,喝道:“豎子安敢?!別人當(dāng)你是大將軍的嫡長子,本將眼中你就是個不成材的廢物,瞧瞧你這十幾年的荒唐行徑,北涼交付于你,如同兒戲!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將兒孫,否則早就被我親手用棍棒打斷手腳,不讓你出去為非作歹!”
徐鳳年一笑置之。
北涼世子的身份板上釘釘,劉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覷。
鐘澄心根性懦弱,聽聞是世子徐鳳年,哪怕有鐘洪武坐鎮(zhèn),仍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雖然憑仗著懷化大將軍之子的身份在龍睛郡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可畢竟在官場上有過好些年的歷練,加上鐘府上有高人指點,對于人情世故并不陌生,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還是知道的,其實心底鐘澄心對于爹違逆北涼王辭去官職,結(jié)怨于將來的北涼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陳芝豹不曾主動離開北涼,這位白衣兵圣仍舊穩(wěn)操勝券,爹如此作態(tài),鐘澄心還可以認(rèn)同,權(quán)且當(dāng)是一種官場投機。可當(dāng)下是那位世子最為得勢的階段,鐘澄心也讀過不少頁頁死人鮮血淋漓的史書,其中改朝換代又最是人頭滾落的大好時分,鐘澄心可不希望這類前車之鑒套在鐘家頭上,退一步說,你這個當(dāng)懷化大將軍的老爹可以含飴弄孫,回鄉(xiāng)享福個一二十年,自己還有大半輩子得在官場上攀爬,等徐鳳年當(dāng)上北涼王,自己就算沒被殃及池魚,豈不是這輩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龍睛郡郡守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鐘澄心可是一直將下一任經(jīng)略使視作囊中物的國器大才!
大廳之中以劉妮蓉最為懵懂迷茫和手足無措。
那個被魚龍幫走鏢幫眾當(dāng)面吐唾沫的陵州將軍府管事親戚?那個在倒馬關(guān)圍殺中毫無俠義心腸選擇袖手旁觀的末流官家子弟?那個性格冷僻只跟王大石談得上話的?那個在留下城跟富賈叔侄相稱相談甚歡的油滑公子?那個在雁回關(guān)跟賣水人討價還價才略顯暖人心的痞子?那個佩刀卻一次都沒有出刀的狗屁半個江湖人?
他怎么會是那個北涼世襲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卻怎么能是那個她本該一輩子都不該有交集的徐鳳年?
懷化大將軍把徐鳳年的笑意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的退縮,一手一揮,發(fā)號施令道:“松綁!”
徐鳳年瞥了眼鐘澄心和鐘府文士,回頭望向鐘洪武,“為何?”
鐘洪武氣極反笑,“你算老幾?就是大將軍在此,本將也要讓你老老實實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抬頭厲聲道:“鐘洪武,休要倚老賣老!末將一千騎兵,就能踏平小小龍睛郡!”
鐘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只是雙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將說話?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錢給徐鳳年才買來的官爵吧?敢不敢去涼莽邊境上走一遭?小心別瞧見了北莽騎軍沖鋒,就嚇得三條腿都軟了。”
汪植面無表情,冷冰冰說道:“鐘洪武,我敬你與我爹是同僚,你若再羞辱我,以后我汪植定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鐘洪武哈哈大笑,“你爹?姓汪的?容老夫想一想。”
鐘洪武斂去笑意,略作停頓,轉(zhuǎn)頭譏諷道:“北涼軍中,這三十幾年還真沒有入我眼的汪姓將軍!你那不成氣候的爹算哪根蔥?”
汪植咬牙切齒,默不作聲。
徐鳳年冷眼旁觀鐘洪武的跋扈。
北涼軍中小山頭林立,鐘洪武擔(dān)任騎軍統(tǒng)帥將近十年,他那一輩的老將中,也就燕文鸞軍功威望能與之媲美,鐘洪武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一座山頭山大王,加上先前陳芝豹的青壯一脈,三者相互掣肘,北涼軍除去大雪龍騎軍和龍象軍等幾支親軍,絕大多勢力被三人瓜分殆盡,三者之中,當(dāng)然又以官位軍功盡是第一的北涼都護陳芝豹為首,燕文鸞緊隨其后,燕老將軍麾下勢力要比鐘洪武略少,但是遠(yuǎn)比性格爆烈的鐘洪武更會為官之道,更懂得經(jīng)營栽培,手下嫡系要比鐘系爬升得快捷,扣除掉勛官散官的那八十余實權(quán)將領(lǐng),燕文鸞門生手下多達接近三十人,數(shù)目遠(yuǎn)高于鐘洪武的寥寥十余人,但越是如此,鐘洪武愈發(fā)不懂“規(guī)矩”,這么多年徐驍也一直多加忍讓。
鐘洪武訓(xùn)斥過了汪植,轉(zhuǎn)頭對徐鳳年冷笑道:“世子還不親手松綁?否則小心本將再去王府跟大將軍當(dāng)面罵你一罵!”
原本還有些笑意的徐鳳年聽到這句話后,眼眸清涼如水,語氣輕輕訝異:“哦?”
鐘洪武爭鋒相對:“要不然你以為當(dāng)如何?還打算跟去本將那府邸負(fù)荊請罪?”
徐鳳年握著馬鞭,對劉老幫主幾位如履薄冰的“外人”說道:“勞煩老幫主先離開一下。”
鐘洪武凌厲大笑道:“不用!面子是你自己丟在地上的,就別怪外人踩上幾腳。”
徐鳳年也沒有堅持,笑道:“聽說鐘洪武你是名副其實的二品高手?春秋陷陣無敵手?”
鐘洪武一手握住直立于地上的鐵矛,“打你徐鳳年兩百個終歸是不成問題的。”
陳錫亮眉頭緊皺,十指緊扣。
徐北枳則是會心一笑。
陳錫亮眼角余光瞥見了徐北枳閑適神情,悄悄松開十指。
徐鳳年點了點頭,“好,那我領(lǐng)教一下。”
鐘洪武聽到這句話后,環(huán)視一周,搖頭笑道:“讓那青衣小女子替你上陣?還是讓你的狗腿子汪植?徐鳳年啊徐鳳年,你怎么不讓他們幫你做北涼王?”
徐鳳年一手下垂,一手伸臂,衣袖在身前一掠。
十二柄飛劍懸空二停。
長短不一,色澤各異。
徐鳳年屈指一彈其中一柄飛劍,輕聲念道:“太阿。”
“殺廳內(nèi)次尉。”
一劍過頭顱。
第二次屈指輕彈飛劍,“桃花。”
“殺翊麾校尉湯自毅。”
第三次屈指飛劍斷長生,“玄雷。”
“殺鐘府幕僚唐端。”
文士跟大廳內(nèi)的次尉死法如出一轍,當(dāng)場暴斃。
老當(dāng)益壯的鐘洪武健壯身軀顫抖,松開鐵矛,好似無比艱辛地緩緩低頭,低聲道:“見過世子殿下。”
第四劍,徐鳳年手指搭在飛劍之上,“此劍黃桐。”
望向臉色蒼白的鐘洪武,問道:“殺鐘澄心?”
鐘洪武微微抬頭,眼中夾雜了諸多情緒,暴怒,陰鷙,憤恨。
還有一絲從未有過的敬畏。
徐鳳年平靜道:“那余下這么多柄,殺一個大不敬的鐘洪武總該夠了。”
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撲通一聲重重跪下,“鐘洪武參見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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