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張簾子一字請
王生咽了一口唾沫,指著城頭方向,顫聲道:“師父,來了好多人!”
抱著紫檀劍匣的徐鳳年笑問道:“怕了?”
王生苦著臉嘀咕道:“能不怕嗎?”
徐鳳年輕聲道:“這回咱們不用風(fēng)緊扯呼。”
武帝城外城頭上,密密麻麻擠滿了江湖高手,他們大多藏頭藏尾了多年,既庇護(hù)于王老怪,以此躲避朝廷的捕殺,同時也比任何江湖人士都要清楚頭頂那片烏云,是何等厚重,讓所有人不見天日,心生絕望。王仙芝不死,江湖人就無出頭之日,這是六十年江湖最大的道理,久而久之,以至于沒人覺得那個老怪物會死。但是王仙芝不但沒能飛升,還敗給了一個年紀(jì)輕輕的晚輩,更死在這家伙手上。這堪稱江湖百年以來最讓人錯愕的消息,比起當(dāng)年李淳罡木馬牛為王仙芝折斷,還來得匪夷所思。
城頭上不乏高手,隨便拎出去一個丟進(jìn)江湖,哪怕名聲綽號多年不用,只要重出江湖,還是可以讓那些記性好的門派主動退避三舍。這些貨真價實的高手,比許多繡花枕頭都更垂涎那些墻上兵器,王仙芝出城之后,就有許多人聞風(fēng)而動,偷偷摸進(jìn)了武帝城,等到王仙芝戰(zhàn)死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間傳遍天下,有更多人趕來了東海。無利不起早,自然都是奔著那些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去的,紛紛各自抱團(tuán),想著在接下來的動蕩中相互依靠,能活著分到一杯羹,而不是死在亂戰(zhàn)之中。原本只要王仙芝任意一個徒弟留在城中,眾人都不敢如此急不可耐,但是當(dāng)下的武帝城,就像一個原本氣象蔚然的鼎盛家族,突然男丁死絕,只剩下一大屋子無依無靠的妙齡美眷,環(huán)肥燕瘦綽約多姿,眼光再挑剔的漢子,也只要闖進(jìn)屋子下手夠快,都能抱得美人歸。結(jié)果突然一個家伙橫空出世,占有了全部女子,不光是族內(nèi)妻妾沒放過,連丫鬟也沒留下一個,這讓辛苦趴在墻頭瞧著墻內(nèi)旖旎春光的饑漢子們,如何能忍?
城頭之上人人蠢蠢欲動,虎視眈眈,只是一開始沒有誰樂意當(dāng)出頭鳥,這便是所謂的死道友不死貧道,只是他們也怕誰都不出手,等到那個家伙轉(zhuǎn)身離去之時,已經(jīng)沒有人有膽魄前去攔截。
終于有一位漢子掠下城頭,一柄已是出鞘的狹長寶刀在手,帶起一抹璀璨光華,朗聲道:“燕山王殺弩,請賜教!”
有人離開墻頭,馬上就有十?dāng)?shù)位久負(fù)盛名的高手不甘落后,一時間自報名號的嗓音此起彼伏。
“房山郡墨漬劍周穆,求教!”
“劍州琵琶手許王風(fēng),恭請賜教!”
“南疆千手觀音方百谷,在此!”
“雁蕩山散人司徒紅燭,斗膽求戰(zhàn)!”、
“灑家是那玉笥山的靈妙和尚,今日要討教討教!”
十來號高手,中氣十足,一個比一個嗓門大。
這僅是第一撥出城人,很快就有人數(shù)更多的第二撥躍下城頭,這些好漢相較第一撥,要含蓄幾分,絕大多數(shù)都是不聲不響,默默跳下城頭。
在第一撥高手差不多都已雙腳及地向前奔跑時,第二撥身形仍在空中,第三撥就開始魚貫而下。
如同一張傾瀉而下的瀑布簾子,綴滿了大小珠子。
這一幅熠熠生輝的壯觀場景,注定會在江湖上長久流傳。
王生放下簾子,坐近了些,低聲說道:“師父,好些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俠和魔頭,連我也聽說過。”
徐鳳年點了點頭,笑道:“那我就說些你沒聽過的。”
徐鳳年望向一處,平靜道:“甲子以前西北第一劍客,何白泉佩劍榆莢。”
視線微微偏移,繼續(xù)說道:“東越劍池宋念卿第四劍陌上草。”
望向第三處,“南詔第一人韋淼曾持古槍龍繞梁,轉(zhuǎn)戰(zhàn)江湖三千里。”
“姜白石佩刀剝啄。”
“百年內(nèi)被十余刀客經(jīng)手的大霜長刀。”
“劍冢兩代劍冠負(fù)劍走江湖死江湖,先放心,后認(rèn)真。”
徐鳳年沙場點兵一般,不急不緩道出十幾柄兵器的名稱來歷,每報出一個,就有一把兵器或者從車廂中掠出懸停,或者從地面中拔地而起浮空。
徐鳳年環(huán)視一周,微笑不再言語。
初生牛犢的王生今天可謂大開眼界,已經(jīng)不去想為何師父能做出如此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壯舉,真要問理由的話,很簡單,是她的師父嘛。王生看著那些江湖高手一線潮似的奔掠而至,趕緊出聲提醒師父,“就十來丈距離了!”
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現(xiàn)在就是個紙糊的花架子,不過問題在于,他們能近身拆掉嗎?”
徐鳳年抬手,輕輕拍掌。
掌聲之后,不光是榆莢陌生草大霜長刀這些被點名的名兵利器,又有二十余件沉寂多年的兵器瞬間加入隊伍。
每一柄兵器都如通玄靈物,或低空長掠,或繞弧而墜,或規(guī)矩游曳,自尋了一名敵手飛撞而去,第一撥十余人一個都沒被落下,其余兵器也絕不攙和,只是躍過那些高手頭頂,去尋找后邊第二批江湖人。
徐鳳年不再理會戰(zhàn)場勝負(fù),轉(zhuǎn)頭看了眼徒弟那張流光溢彩的微黑臉龐,將世間習(xí)武的根祗深入簡出娓娓道來:“佛門拴心猿,道門斬三尸,儒家養(yǎng)浩氣,這都是在說鍛造自身體魄,簡單說來,人的本身,就是一處戰(zhàn)場,如常人染上風(fēng)寒,體質(zhì)好些的,喝些熱水就能熬過去,自行痊愈。身體孱弱的,就得需要藥物這些外來之物,以作援兵,趕赴戰(zhàn)場,否則身體就要兵敗如山倒。至于如何淬煉體魄,方法無數(shù),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走皮肉筋骨氣神的六字路數(shù),皮肉筋骨你好理解,除了有人天生具備神力,一般習(xí)武之人,相差并不懸殊,差就差在一個氣字。練武有個三歲看胚的說法,就是說習(xí)武要早,那時候孩子身上污垢浸染不多,易于培育經(jīng)脈和溫養(yǎng)竅穴,這經(jīng)脈就像是人之‘生氣’的道路,循環(huán)不息,極少數(shù)高手就可一氣剎那流轉(zhuǎn)六七百里。而竅穴本就是人自身的洞天福地,呂祖曾有一句口訣流傳于世,‘上山訪仙一甲子,方才寶山在自身。’平時說一個人天資如何,就是在說這兩者。”
王生聽得迷迷糊糊,不過關(guān)于經(jīng)脈是道路的比喻,不難理解,小聲問道:“師父,我這幾年也走過好些地方,一般官道都彎彎曲曲,走得不暢快,更別說那些小徑了,都比不得只供兵馬驅(qū)馳的驛路省力。是不是高手們的那個氣什么的,就相當(dāng)走了驛路?”
徐鳳年欣慰道:“正是如此。郊外道路按律分為路道涂畛徑五級,驛路無疑傳遞消息最快。不過等你在武道上真正登堂入室,就知道此事無定理,江湖上許多旁門左道,就是在氣機(jī)流轉(zhuǎn)一事上投機(jī)取巧,走了條終南捷徑。一品四境界,取自佛家不敗金身的金剛境,指玄境則是道教真人的叩指問長生,在我看來,就境界而言,兩者并無高下之分,只不過三教外的江湖中人,習(xí)慣先有雄渾體魄才能‘生氣’,再以廝殺定勝負(fù),后者更占優(yōu)些。”
師徒二人閑談之間,第一撥江湖好漢大多見機(jī)不妙,已經(jīng)識趣后撤,其中那個千手觀音方百谷深藏暗器無數(shù),甚為托大,不曾想才出袖了一枚暗器,就被剝啄一刀刺穿脖子,這名南疆壯漢雙手抱著脖子踉踉蹌蹌走出十幾步,才倒地身亡。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劍客運(yùn)氣更差,遇上了那柄天下十大名刀前列的大霜長刀,轉(zhuǎn)身就跑,仍是被這柄數(shù)十年不曾在江湖現(xiàn)世的神兵,洞穿了后背,把整顆心臟都給攪爛,撲倒在地,當(dāng)場死絕。倒是那個墨漬劍周穆,是僅剩一個能與飛劍榆莢抗衡的用劍好手,不過僅是均勢而已。
王生納悶道:“師父,怎的高手如此不值錢了?一個個就跟徒弟用幾兩銀子買來的那本偽劣秘笈差不多。是師父你太厲害了嗎?”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王仙芝曾經(jīng)說過就算武評十人里的九人聯(lián)手,他也有把握拼著一死,殺絕全部九人。這既是王仙芝身為天下第一人的自信,也是一人之力與世為敵該有的氣概。”
王生一臉神往道:“師父,徒兒崇拜的拳法宗師林鴉,也是王老神仙的徒弟呢。”
徐鳳年嗯了一聲。
城頭上不知誰喊了一句,“咱們聯(lián)手,一起宰了那小子,誰能得手,誰就拿走大頭!就不信咱們幾百號人,還宰不掉一個!”
很快就有人煽風(fēng)點火地附和,“對,喊上城里的朋友,幾百上千人,人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那家伙!”
王生怒氣沖沖道:“師父,這些人也太不要臉皮了!”
徐鳳年笑了笑,站起身,豎起紫檀劍匣,一手按在匣上,一手高高舉起,沉聲道:“請。”
羊皮裘那般五百年才一出的風(fēng)流人物,人死之后,誰會在乎那斷為兩截的木馬牛?
那么曾經(jīng)握于姜白石之手的剝啄?劍冢兩代劍冠的認(rèn)真放心?
江湖忘了。
徐鳳年偏偏就要讓江湖重新記住它們!
請字之后。
匣中九劍率先沖匣而出,在徐鳳年身前空中一線排開。
先前奔著武帝城頭遠(yuǎn)去的兵器回轉(zhuǎn),車廂內(nèi)和馬車四周的兵器則同時綻放出各自的光彩。
四百一十八柄兵器,四百一十八道罡氣。
氣沖斗牛。
天地為之動容。
四百多兵器依次一字排開。
在徐鳳年身前和武帝城之外。
有一線潮。
誰能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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